“可是,优钵罗花的花瓣等同于你的元神,一旦失去,那会令你……”
“那有什么关系,只是三片花瓣而已,优钵罗花花开千瓣,千分之三实在算不上什么。”
“那会令你加速衰竭,你已经仙气微弱,依靠元神支撑。这样,等于是……”
“太渊。”白昼打断了他:“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还能活多久。与其死后元神散失,不如乘还有些可用的地方,给你们一个希望。”
“可是……”
“太渊,你看见了吗?”他不自然地碰触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这么乌黑的头发,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过了。我的仙气已经渐渐消亡,再过不了多久,我就算想帮忙,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这么快……”
“你会向我开口索取,我心里是高兴的。在很久以前,我们两个还称得上是旧相识,你的性格我多少有些了解。换作以前,你不会这么犹豫,但你现在犹豫了,我心里很高兴,你终于肯真正把我看成了朋友。”
“朋友吗?”太渊静静地望著他,似乎看到了满池的白莲,以及在池畔微笑著的通透神明。“我本不配被称做你的朋友。”
“也对!”白昼出人意料地同意了:“你的确是不配的。”
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的太渊倒是一愣。 “你和惜夜是这么亲密,他称呼我做父亲,论辈分你可和我差了一截。怎么还说是朋友呢?再怎么算也称得上是亲人了。”
“亲人?”
“翔离同样是你的亲人,何况他是那么动人的一个传奇。共工、炽翼、太渊、苍泪、寒华,在你们心里,多少是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的。我只是尽一些小小的心力,就能达成这么多人的期望,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说来说去,我依旧是个自私的人吧!”太渊苦笑。
“生有何欢,死又何憾?”白昼抬头仰望:“谢谢你来找我,因为我有些累了……早一些……也是好的……”
“你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
“不为什么。”
“纵然是再美丽的景色,看了这几万年了,你难道不觉得厌烦吗?”
“不觉得。”
“我总觉得有一件事,困扰了你很久。不过最近却又有些不同,但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呢?”
“因为我不是你。”
“这个答案倒也特别。我们再怎么以为自己有多了解对方,却永远也不能断言,我们能像掌控自己一样掌控对方。”
“你特地跑来长白山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我哪会这么无聊?” 他终于回过头来,明镜一般的湖水映得他如冰雪一般寒冷。
“我是来告诉你,翔离的大劫平安渡过了,连凡体也已浴火,脱胎重生。”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让我代为致谢。”太渊笑得有些奇怪。
“这一次和我无关。”他淡淡地回了一声,转过了头去。
“那倒未必,要不是你,会是另一种结果也说不一定。” …… 等了半晌,也没得回什么反应,太渊暗自恼怒,和他来比什么耐性,不是自找烦恼吗?
“你不想知道,这世上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帮助他吗?”他咳了一声,自己接了下去。
“有吗?”
“当然是有的,比如说,在如来的孤独园里,曾经生长过一种神物。世间有花,善心孕育,除了生生不息的优钵罗花,还有什么能有这样神奇的效力?” 凛冽的寒风,突然之间刺骨起来,夹著漫天的雪花,如针一样扎人地呼啸。
“和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要说长情,他还真是数一数二的。算起来,有一千三百多年了吧!”
“不是为我。”他的语调一如刚才:“你不必套我的话,我对于他,从来都是一样的。”
“你曾经觉得难过吗?如果是你……遇到了他……一如当年的痴缠?如果你是他,你会不会觉得难过?” “你也说了,一千三百年,连我也觉得长久。我又怎么会知道,我会不会觉得难过,我不是他。”
“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你曾经是那么地深爱著他……”
“那不是我。”
“我不相信,难道在你的意识里真的一丝也没有残存下来?你以为,那么刻骨铭心的感情,真的只是用药物就构筑得起来的?真的完全不是你吗?寒华上仙!”
“太渊。”他转过身来,竟是微笑著的:“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们亏欠他的实在是太多。我根本想不出,怎样才能做些弥补。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不受内心的谴责?”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当我发现,其实空有力量而无血泪的我,只是个可悲笑话的那一刻。”
“但我不是你,我不是水族,也没有什么血泪之躯。有感情固然不错,没有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如果你是为了想要弥补他而来找我,我恐怕无能为力。”
“为什么不试试看呢?寒华,我并不只为了他,同时也是为了你。”
“他耗尽力量才促成这一世的转生,想要永远留下他的魂魄,怕是共工也没有这种回天之力。给予一个短暂虚幻的假象,又有什么意义?”
“正是因为这样。其实,之前的我也一直这么认为,直到前些天再见到了他。他说‘生有何欢,死又何憾?’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对他来说,生存著,本身已是一种折磨。他在等待,看似平和,但这等待,已经变成了一种无奈。到了最后,他依旧只能一个人走完这一程。我知道,你一生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所许诺的誓言,可为什么偏偏罔顾当年对他的承诺?是不是你根本就不愿意承认,你居然是真的动了情。”
“情?你认为我是有情的吗?”寒华反问。
“天地万物,尽皆有情。你又怎么会例外?”
“其实,我并不是完全不记得。可我见到了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对他的存在消失,也没有你们那时的那种介意惊惶。那真的是情吗?”
“那是因为在你的意识里,从没有遇见想要珍惜的人,你不明白‘失去’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太渊皱起了眉,解释得有些辛苦。
“失去?我不明白,如果你指的是他,如果不算上今生,他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死去过一次了。那次,我可以称为‘失去’吗?”
“我不是你,寒华。但,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他对你的心意,经过了那么漫长的时间,一点也没有改变过。”
“优钵罗是佛陀,那份爱不过是他在尘世中的一种试炼。我不相信,他到今天依然不改初衷。”那招来莲花,回眸一笑的释然,如果是太渊所说的情,又怎么会那样的清浅淡然?“何况,他自己也明白,当年所爱上的,不过是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幻影。”
“你还记得吗?在一千年前,他宁愿让你永远摆脱对他的痴情,也不愿意自私一点。你想过没有,那需要下怎样的决心,然后多么痛苦地去说服自己。那时的他,并不是一个佛陀,只是一个凡人,七情俱在,血肉之躯。他那么做,只是为了你,如果你摆脱不了情爱的束缚,又怎么可能放任他为了你舍出生命?你要了解,倾心相爱不难,但那时的挥剑断情不亚于回剑自伤。那样的爱情,是时间可以改变的吗?”
“他没有提过,那些前世的经历。”那以为不足取的片段影像……原来,一千年前,竟真的早就与和他重遇了。怪不得,炽翼每每话中带刺,连苍泪总也有些暧昧不明的话语。
“他应该是记得的,却也不提,不正是看淡了?”
“所以说啊!你还真是不懂他。”太渊叹了口气:“就算你知道又怎么样呢?你既然不能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做,讲了也只是徒增伤心。” 寒华不再辩驳,眉头却沉了下来。
“他说往事已远,今生不再是连无瑕,是在负气?”他开口问太渊。
“是无奈吧!多么炙烈的情遇上你这样的风雪,也只有无奈了。他心里一定是极痛的,这一次恐怕是永远失去了。除了淡然些,你想让他怎么样呢?如果会苦苦纠缠,那就不是他了。”
情到浓时转为薄,寒华,你为什么不懂?还是,你终究是仙,本就不懂人心中的情爱? 我是不懂,我只知,爱我所爱绝无怨尤。 那声音,是自己的? 那样地惊惶失措,那样地坚定无悔。 竟然,说过那样的话,竟然,那么地痴狂。
“他真的不会忘记,没有改变吗?” “说句实话,从头到尾,一直在变的,只有你。”优钵罗的性格,注定了他的不幸,他极其透彻,偏偏又太固执,决定了的事,绝对会坚持到底,哪怕违背本意,背上重罪也是一样。 就这一点,他和寒华,还真是惊人地相似。
“太渊,你今天的话还真是不少。你走吧,我需要些时间。”
“你愿意想想,已经很难得了。”太渊微笑,知道那一丝的困惑有多么难得,不枉他浪费了这么多的口舌。“但是,请快一点吧!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第六章
他,不一样了。和记忆中的,甚至几年前的他也不一样了。乌黑的短发,让他看来陌生了许多,多添了几分成熟,少了那种惊世的眩目。脸也一样,依旧是那种完美的色相,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沧桑。但凡是人,都是会苍老的。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但,有些不习惯,那种带著笑意,温柔地如同和风一样的声音。和记忆里的空旷虚无,一点也不一样。是什么让他改变了?是因为这个女人吗?平凡的,在这世上如同不起眼的尘埃一样普通的女性,能够让他露出那种神情吗?他不是永远淡然的吗?他不是无求的佛陀吗?对一个人间的女子,为什么会有那种如同……有情……的表情?还是,太渊本来就在胡说,只是和以前一样,开了个无聊的玩笑……但是为什么?寒华,你为什么要来?难道,太渊空泛的推论让你动摇……还是……你心中早已有了怀疑的存在?他为什么那样看著那个女人?那不是珍惜、怜爱吗?还让她用手整理他的头发?那不是只有我……这个念头一起,他的心中蓦地一惊。
“谢谢。”白昼接过了保温盒,那种温热让他心里一暖。
“不用!”对方有些脸红了,盯著自己的脚尖:“你最近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吃外面的东西比较好。”
“所以谢谢你的细心。”他慢慢靠到身后的树干上。眼角瞄到有人指指点点,她的脸更红了。结结巴巴地应付了两句就跑开了。
白昼的笑容慢慢停住,慢慢苦涩。只是见过几次面,不应该这样接近的人,但……她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乌黑得很特别,虽然不是那么清冷,但看著,却是另一种相似,如同……那种有著情意的……
他站直了身子,慢慢往操场走去,那里的树木多些,会让他气息顺畅一点。
远远地,一群年轻的孩子在踢球,活力四射,只是看著就令人开心。
他把盒子放到一边,坐了下来。看著看著,有些目眩,他揉了揉额角,靠在树上。连阳光,也可以那么刺眼。多么像一千年前,依附炙炎神珠的身体,为了平衡那种上古的神力,只能告别阳光,与冰雪为伍。
今天,身边总环绕著一种冰雪的味道。熟悉的……冰雪……他猛地睁开眼睛,回头看去。
在树木林荫间,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他揉了揉眼睛,集中涣散的视线。心里一紧。
“是你。”他轻轻地说,却更觉得像是一个日光织就的幻象。
“嗯。”那种声音、语气,除了他,还能有谁?
“寒华。”这一声,似叹息,似怨怼,总有说不明的无奈。
他似乎总是这样叫著自己的名字,听来,似乎有著无边的空旷疏离。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
“是为什么而来的呢?上仙。”白昼微笑。这笑,虚无迷离,和刚才……
“你喜欢刚才的那个人?”寒华疑惑地开了口。
白昼抬起头来,不解地看向他:“什么?
”“你对她,似乎是有著情意?”
白昼皱起眉,为他的问题感到困扰:“我和她……”目光突然一闪,他改了口:“现在或许还没有,但我会试著爱上,人总要寻个伴侣的,不是吗?”
“你要娶她?”寒华问得很不确定。
“为什么不行?她虽然只是一个凡人,但我既然已经不是佛陀了,只要深得我心,携手白头又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吗?寒华看著他,两人间洋溢著生疏的沉默。“无论如何,你曾经是佛陀,兼济天下之爱与人世间的情爱多么不同,这与你受奉的教义大相违背。”
“你错了,寒华上仙,我不是什么佛陀。世尊在受印点化的那一天就对我说过。优钵罗,只是一种执迷,为佛者,心中必澄明一片,我虽能参透世情,得悟佛理,但我本身就是人心中的六欲七情。所以,纵然我被尊为佛陀,但在西天诸佛的心里,我,只是一个特别的俗物而已。”
释迦座前净善尊者……对于昔日的天界来说,这个称谓是多么尊贵不凡,而现在,这个称谓的主人却带著无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你们总在说我是世间最通透的神明,我可以执掌世间万千人心。但,我却不认为我有多么透彻,我能够一眼望穿旁人的心思,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人心中的痛苦。世尊所说的理想世界,我根本无能为力。”白昼一阵苦笑:“你又知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坚信自己偏离了佛道,离开白莲花台,被困在众生轮回盘里?”
寒华缓缓地摇头。
“是为了翔离。当年太渊来到了白莲花台,要我插手他和共工之间的仇怨。以我的个性,当然是不会答应的。可是,我到最后,还是答应了。”
“为了什么?”
“心,翔离的心,我看见了他心里堆积了无数的痛苦,是那么地刺骨锥心。只是看了一眼,连我的心也开始隐隐作痛。太渊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佛法道理,他绝对辩不过我。我唯一的弱点,就是对这执著之心的迷惑。最后,我虽然在翔离心里为他找回了一丝神志,但我也受到了他执著的情感所迷惑,失去了应该是无求无碍的佛心。”
原来,当年是他救了将死的翔离。
“起死回生不难,难的,是寻回心中求生的欲望。太渊也明白,我可能是唯一可以打动翔离的人,所以……”毁了优钵罗的佛陀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