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七岁的蔡嘉裕念完昨天学会的古诗,探头问车子前座的母亲:
“妈咪,杏花村在哪里?”
衣着端正的李美娟冲儿子一笑,回答:
“我们现在就是要回杏花村哦。”
“真的有?”蔡嘉裕疑惑地偏着小脑袋。
驾驶着小轿车的蔡健豪答腔:
“爹地的乡下就叫‘杏花村’,我们今天要回去拜山祭祖。”
“爹地的乡下也有牧童吗?”蔡嘉裕又大又黑的眼珠子顿时发亮。
“有的有的……”父亲敷衍地回答。
“那有酒家吗?”
“有的有的……”
“有杏花吗?”
“有的有的……”
车子咻地碾过泥地上湿漉漉的稻草,驶进狭窄的乡间道路。
几个脸蛋脏兮兮的孩子尖笑着从泥砖屋奔出来,后面跟着两只身型庞大的黄狗,地上满是鸡粪,大树旁拴着几只满身泥巴的大水牛——
蔡嘉裕一下车就是看到这幅光景,这也跟他想象的“杏花村”相差太远了吧?他惊讶地张着红艳艳的小嘴,呆站在车门旁。
他的父母正从车尾箱拿出几大袋探亲礼品,几名浑身飞扬着土气的中年妇人裂着嘴接过,众人寒暄着走进屋内。
这哪里是杏花村?
蔡嘉裕闹别扭地扁着嘴,脚生根似的钉在自家车子旁边,两三个乡村孩童好奇地围在他附近,望着他白里透红的小脸蛋跟一身帅气的牛仔装。
“嘉裕——快过来!”
李美娟在屋内喊,蔡嘉裕不甘不愿地挪动脚下漂亮的新球鞋,踩过泥泞的地面进入屋内。
“嘉裕,叫爷爷。”
蔡健豪把他推到满脸皱纹的老父亲跟前,蔡嘉裕细若蚊鸣地喊:
“爷爷……”
老人皱巴巴的手按在他乌亮的发丝上,镶着假牙的嘴笑得开开地:
“嘉裕,好乖啊。”
几名土里土气的男子围了过来,排名老二的蔡健豪一一介绍:
“这个是大伯,这个是三叔,这个是五叔公……”
“大伯,三叔,五叔公……”
蔡嘉裕鼓着腮帮子,不乐意地打招呼。
“嘉裕长这么大啦?”
“好乖好乖……”
大人们的手在蔡嘉裕身上头上乱揉一气,他恼怒地护着自己的头跳开,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李美娟拿着湿毛巾走来。
“嘉裕,过来擦脸。”
毛巾在蔡嘉裕粉嫩的脸上抹了一圈,依旧抹不去他不高兴的表情——这里的人都好怪!他不喜欢!
“嘉裕,你口渴吗?”
蔡嘉裕当然渴了,但他闹脾气地不肯回答。
一旁的三叔笑呵呵地摇摇头,向里屋喊:
“小牛,帮嘉裕跟二婶倒茶来。”
小牛?
蔡嘉裕困惑地望着里屋,很快地,一名黑黑实实的小男孩捧着两杯温开水走出来。他年纪应该跟蔡嘉裕差不多,但比他高了半个头。蔡嘉裕瞅着这名被叫作“小牛”小男孩,他的头发不知几天没洗了,干巴巴的发丝揪成一团,而且他身上的衣服极不称身,长袖子变成中袖子,穿的裤子也洗得有点泛白。
李美娟友善地拿起水杯,夸了句:
“乖了,谢谢你。”
蔡嘉裕在母亲眼神的提醒下,伸出手拿杯子,那“小牛”呆呆地望着他,鼻孔里忽然淌下两行青色物体——
“哇——!!”
蔡嘉裕凄厉地惨叫着,奔到母亲背后躲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李美娟皱眉。
“他流鼻涕!”蔡嘉裕厌恶地指着一脸呆滞的“小牛”。
李美娟把他拉出来,教育道:
“流鼻涕又不是什么坏事,你这样很没礼貌的。”
“他很脏!”蔡嘉裕不依。
“不许这样!”李美娟训斥,她的职业是小学教师,对儿子的要求特别严厉,“那是正常的,你小时侯也经常流鼻涕。”
“我没有……”
李美娟掏出面纸给蔡嘉裕。
“让小牛擦干净。”
“我不要……”蔡嘉裕哭丧着脸,三叔插话:
“二婶,孩子还小,就算了……”
“不,三叔,孩子从小就要学习尊重别人,这是基本礼貌。”李美娟气势十足,旁边的大人们也赞同地点头。
蔡嘉裕碍于母亲的威严,只好把纸巾递过去。
“喏……”他颦秀气的眉。
“小牛”腾出一手接过,那纸巾质地柔软芬香扑鼻,他竟拿在手上舍不得擦。
“快点擦干净。”蔡嘉裕叉着腰命令,小牛终于听话地将两行碍眼的鼻涕虫抹掉。
事情解决了,三叔笑嘻嘻地给神情不快的蔡嘉裕介绍:
“嘉裕,小牛是你三叔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堂弟。”
堂弟?
蔡嘉裕还以为他比自己大,他指着小牛问:
“他真的叫小牛?”
“哦,不。”三叔摆手,“小牛是乳名。”
他把小牛拉过来。
“告诉嘉裕哥哥你叫什么。”
小牛礼貌地弯身,道:
“嘉裕哥哥,我叫蔡互晓。”
“蔡互晓?”蔡嘉裕闪过脑门的想法就是——这名字也怪。
“嗯,嘉裕哥哥也可以叫我小牛。”蔡互晓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脸。
趁儿子发呆的当口,李美娟又进行机会教育。
“嘉裕,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小牛。”
“哦……”蔡嘉裕漫不经心地应着,根本没把母亲的话放心上。
屋外下起了牛毛雨,村子里的人为祭祀先人忙碌地准备着。
“你知道皮卡丘的终极形态吗?”
蔡嘉裕骄傲地昂着尖尖的小下巴问,蔡互晓傻乎乎地摇头。
“你没看过‘宠物小精灵’?”蔡嘉裕大惊小怪。
“没。”
“你不看电视吗?”
“不看。”
“你好奇怪……”
杂草丛生的山头上,耸立着一座半人高的墓碑,大人们或摆放各式祭品,或焚烧冥钱衣纸,或打扫墓碑,或闲聊。孩子们满山乱跑,蔡嘉裕跟蔡互晓却蹲在草堆里唧唧咕咕。
“那你放学后做什么?”蔡嘉裕继续发问。
蔡互晓如数家珍:
“先做作业,然后烧水喂猪,接着扫地……”
“你不用玩儿吗?”蔡嘉裕截断。
“星期天才玩。”蔡互晓正经八百地回答。
“我星期天要去少年宫学书法。”蔡嘉裕炫耀地说。
“少年宫?”蔡互晓琢磨着这个陌生的名词。
“你连少年宫都不知道?”蔡嘉裕倒抽一口气,越加觉得对方不可思议。
旁边的人嚷着:
“放鞭炮啦——”
孩子大人们都赶紧捂着耳朵背过身去,噼里啪啦的鞭炮随着阵阵硝烟在山头炸开来。烧完鞭炮之后,众人围在碑前诚心地合掌拜,蔡嘉裕也被母亲拉了过去。
拜祭进入尾声,三叔手里拿着一大叠零钱,喊着:
“拿红包的过来啦。”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奔过去排队,连一些邻村的孩童也混杂其中。
蔡嘉裕困惑地瞧着,问母亲:
“为什么三叔要派钱?”
李美娟含笑解释:
“这叫‘打山望’,凡是来参与拜祭的人都可以拿红包。”
一旁的蔡健豪道:
“嘉裕也过去拿吧。”
“不要。”蔡嘉裕弩着嘴,他小小年纪就心高气傲,不屑这种排队领钱的行为。
蔡互晓早早领了两份钱,高兴地跑回来,他将一张崭新的五块钱递给蔡嘉裕。
“嘉裕哥哥,这是你的。”
蔡嘉裕不但不感谢还怪他多事,皱着眉心说:
“我不想要。”
蔡互晓反应不过来,手依旧傻愣愣地伸着。
李美娟于心不忍,主动帮儿子接过了,并催促蔡嘉裕:
“嘉裕,小牛特意帮你拿的,要谢谢他。”
蔡嘉裕不满地瞅瞅母亲,最终还是细声道:
“谢谢。”
蔡互晓羞涩地笑了笑,低头将自己的一份钱小心翼翼地放进外套的口袋里。他拉开袋口的当口,可以看到里面还塞了很多零钱,李美娟好奇地打趣:
“小牛有很多钱呀。”
“嗯。”蔡互晓带着小小的得意,道:“这些是我昨天‘打山望’领到的。”
“小牛昨天到处去‘打山望’吗?”
“是。”
蔡嘉裕鄙夷地插嘴:
“好贪心。”
蔡互晓大概对“贪心”这词没什么概念,只是不解地歪歪头,李美娟却早一步训斥儿子:
“没礼貌,不能这么说!”
蔡嘉裕一天内被母亲批评两次“没礼貌”,立即委屈地咬着唇。李美娟继续对蔡互晓和颜悦色:
“小牛领这么多钱要做什么呢?”
蔡互晓童真的眼眸闪闪发光,高兴地宣布:
“我要存钱,要上大学。”
李美娟大为感动,连声表扬:
“小牛真是好孩子。”
蔡互晓难为情地笑了,旁边的蔡嘉裕却越来越气恼——母亲一直训他,却对这个刚见面的黑不溜秋的乡下孩子赞赏有加,叫他怎能不生气?
灰蒙蒙的天空继续飘着绵绵细雨,洗涤着乡村本已相当清新的空气。
蔡嘉裕,蔡互晓,七岁这年的春天,第一次见面。
道路开阔了,路边的小树苗长成了高大的阔叶树,本田小轿车也换成最新型号的宝马。蔡嘉裕第二次踏足“杏花村”,已经是四年后的事。
十一岁的蔡嘉裕,手脚细长,眉目清秀,俨然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帅哥。今年,他在母亲的极力游说下,答应回乡下避暑。此刻的他,正卧在车后坐上,百无聊赖地望着从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
盛夏以至,明媚的阳光撒遍乡间,知了也在树丛里卖力鸣唱。
蔡嘉裕躺着躺着,睡意渐浓,他刚合眼不久,母亲的声音已经唤醒了他:
“嘉裕,到了,下车吧。”
蔡嘉裕揉着眼,慢条斯理地起身。
杏花村经过四年的发展,村貌改变了很多,泥砖平房变成了三层高的小洋楼,人们的衣着也明显光鲜亮丽了。
三叔跟妻子迎接着他们一家三口进入屋内,蔡嘉裕的老爷爷正在客厅乘凉,他今年七十岁了,精神仍然很饱满。
蔡嘉裕客套地跟长辈们打招呼,李美娟忽然问起:
“怎么不见小牛?”
“哦,小牛在后面的猪圈里喂猪呢。”回答的是小牛的母亲——三婶。
蔡嘉裕忆起当年那个黑溜溜还流着鼻涕的孩子,不晓得他如今变成怎样了,他心血来潮,道:
“我想去看看他。”
“去吧。”李美娟点头:“记得跟人家问好。”
“哦。”蔡嘉裕虚应着,已经一溜烟跑开。
屋后不远处的猪圈,虽然整洁,但依旧能闻阵阵异味。蔡嘉裕捂着鼻子接近,他在木板门外张望,瞧见一名穿着泛黄衬衣的高壮少年正背对着他,往大木盘里倒饲料,三只白白胖胖的猪挤在木盘前面咕噜咕噜地吃着。
“嗨,小妞?”
蔡嘉裕无视母亲的嘱咐,吊儿郎当地喊着,还故意把对方的小名说错。
蔡互晓下意识地转头,蔡嘉裕看清他的脸,他理着方便打理的小平头,皮肤依旧黝黑,浓眉大眼配上厚厚的嘴唇,满脸的土气。
蔡互晓看着这个凭空出现的美少年,圆圆的脸庞一红:
“你是哪位?”
这土包子已经忘记他了?亏他特意来看他,蔡嘉裕噘了噘粉红的薄唇,不满地问:
“你不记得我了?”
淳朴的蔡互晓以为他是什么重要人物,他放下装猪食的木桶,紧张地问:
“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你是……”
蔡嘉裕也没心情跟个乡下人闹着玩,干脆地解答:
“我叫蔡嘉裕,你堂哥。”
“哦……嘉裕哥哥?”蔡互晓马上回想起来,“我记得你的。”
“记不记得都算了。”蔡嘉裕甩着从没做过重活的白皙小手,态度比四年前更加傲气。
蔡互晓不会察言观色,还热情地问:
“嘉裕哥哥是跟二叔二婶回来玩的吗?”
蔡嘉裕想起父母每次回来探亲都捧着一大堆衣物食品,还外加送“慰问金”,立即吊高嘴角刻薄地说道:
“我们回来扶贫的。”
这话要是有点心眼儿的人听了早发怒了,可蔡互晓心无城府,全然听不出对方话里的诋毁之意。既然听不懂,他便嘻嘻地笑了。
蔡嘉裕见他没反应,心里暗骂:没劲!
他心思一转,这土包子那么笨,一定很好使唤,自己还要在这闷地方困个十来天,有个人给他支使也不错。
蔡嘉裕外貌出众,加上成绩优良身家丰厚,在学校向来呼风唤雨,小跟班无数,现在回乡了依旧不改本性,急需几个“仆人”,而眼前的蔡互晓正是最佳人选。
“小妞。”他绽放出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蔡互晓一阵目眩,结巴着回答:
“啊……啊?”
“我要在这里住好几天,就麻烦你照顾了。”
蔡互晓在父母的影响下从小就热情好客,赶紧点头如捣蒜。
“这是一定的。”
“你以后要陪着我,寸步不离哦。”
“好的。”
蔡嘉裕收复“跟班”成功,再也不愿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多待片刻,他满意地道了声“谢谢”,扬长而去。
蔡互晓不知自己会被对方当仆人使唤,还望着蔡嘉裕离去的身影失神了好久。
蔡嘉裕虽然存心要让蔡互晓“侍侯”他,但在人前还是不敢过于张扬,基本的礼貌还是要守的。
适缝暑假,加上蔡嘉裕这位贵客的到来,蔡互晓被减免了很多劳动,他只需全天候跟在蔡嘉裕身旁,任他差遣。
蔡嘉裕想看鸭子,他带着他来到村子里的养殖场,两人玩到全身泥巴回家;蔡嘉裕想摘野果,他领着他翻上附近的小山头,摘了满满一袋的野草莓跟咸酸果;蔡嘉裕想到外面的市集玩乐,他骑着自行车载着他跑了一公里的路,累得满头大汗。
不过对方提出什么要求,蔡互晓都努力做到,不管对方言语如何刁难,他都一笑而过。
经过了几天的相处,蔡嘉裕渐渐被他淳朴善良的个性感染,高傲的气势减弱了,甚至开始把他当作真正的朋友,不过刁蛮任性的态度依旧不改。
这一天,气温特别高,热浪蒸得人们不愿外出。蔡嘉裕在屋里闷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到了下午,太阳的热量降低,他想起前天经过后山看到的水库,便闹着要去水那里游泳。
“可是……”蔡互晓为难地挠着后脑勺,“爸爸说最近水库经常放水,叫我们不要去。”
“怕什么?”蔡嘉裕不以为然,“我有带游泳圈,而且,只要我们不去水深的地方就行啦。”
“那我去问问爸爸……”
蔡互晓正要起脚,就被蔡嘉裕一把扯住。
“不用啦!你问他他一定不会答应的!”
“可是……”
“可是什么?”蔡嘉裕柳眉一竖,晃着他的手臂使出缠功,“我要去啦!带我去嘛!带我去!”
蔡互晓招架不住,只得答应。
两人带着简单的浴具偷偷溜出来,直奔山清水秀的小水库。
水库位于山顶,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大湖泊,他们游泳的地方其实是水库底下的一条浅河,平时水位只到半米左右,但一遇上水闸放水就会急促上升到一米多,而且水流会非常湍急。
除了蔡家这两个小家伙,还有很多本村的孩子来这里嬉水,其中以调皮的小男孩居多。他们有的仅穿着小内裤,有的干脆脱得光溜溜地跳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