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他燃熄烟头,将烟蒂扔进垃圾桶内。
季阳夏毫不客气的爬到他的床上,成大字形的躺着。「还是你的床最舒服了,而且还闻得到花香。」
「回去睡!」季清衣拉他起身。
「让我睡一下又有什么关系?你现在越来越奇怪了。」季阳夏挣脱他,抱着枕头整个人钻到被里,摆明不肯走。
「要不然我跟你换房间?」季清衣以行动来表明他的坚持,伸手就将他拖过来。
季阳夏没想到他的力气会这么大,几乎要被他提起来,情急之下只得胡乱的叫着:「好痛、好痛……」
季清衣顿时松手。
季阳夏立即七手八脚的用棉被将自己裹成粽子,只露出头脸,笑得一脸的满足,就像一只偷了腥的懒猫。「睡一下又没关系,别那么小气好不好?」
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负气之余又有些无奈,季清衣忍不住用手指敲他的额头。「只有这一次,下次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扔出去。」
「好痛!」季阳夏用手捂着被他敲痛的地方。
「好了,睡吧。」季清衣将房内的灯关掉,然后在他身旁躺下。
窗外的月光射入房内,敞开的窗户不时有凉风吹进来,空气里弥漫着香气。
沉默许久之后,季阳夏终于忍不住开口:
「清衣,你睡了吗?」
「还没有。」
季阳夏靠近他,乌黑的头发落在季清衣的肩膀上。
「我一个人睡的时候,总是觉得很紧张,但跟你在一起就不会了。」
「习惯了就好。」季清衣侧过身来看他,心里轻叹。沈荟致太过于爱惜季阳夏了,从小就将他保护得好好的,所以他到现在都十七岁了,还像没长大似的。
「爸爸刚去世的时候,妈妈总是在我睡着之后坐在旁边看我,看着看着就哭起来。」季阳夏不自觉揪着季清衣的衣袖,「虽然声音很小,但是我知道她哭得很伤心。那时我心里很难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明明醒了,也只能继续假装睡着的样子。直到现在,有时候我还会在梦中听到她的哭声,我很害怕,可是又觉得后悔,如果那时候我懂得安慰她就好了。」
季清衣沉默了一下,他一直以为沈荟致是很坚强的。
可是真的会有这种爱吗?用一辈子的时光去怀念对方;或者说,这种爱究竟值得吗?
「爸爸去世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那之前的事呢?」季阳夏望着他。
「那些事都还记得,唯独爸爸过世那段时间的记忆总是很模糊。」
「你跟妈妈不一样,她把悲伤的事情当作重要的回忆收藏起来,而你却下意识的把它忘了。」
「是这样吗?」季清衣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不过那时的他确实是很悲伤的。
「应该是的。」
「那你呢?你又是怎样的?」
「我……可能是跟妈妈一样吧!假如有一天我们分开了,说不定你很快会忘了我这个人,但我永远不会忘。」
季清衣轻声笑了起来,很少听季阳夏说出这么正经的话,但他确实是个固执的人。
「永远啊……」他重复着,声音在空气里飘荡,觉得那是一个很渺茫的字眼,像是一个只能解释却无从理解的抽象名词。
「你不相信?」
「不是,只是难以理解。」
闻言,季阳夏一下子坐起来,像是遭到怀疑般有些生气,房间里的暗淡光线让他的脸有些模糊,然而认真的眼神却让他的眼睛如同星辰般闪烁着。
他拉过季清衣的手,用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写下——永远、永远、永远……一连写了好几遍。
「其实就是这么简单,怎么会难以理解?」
他的指尖带着烫人的温度,写下的一笔一划都透过掌心在季清衣的胸口狠狠作痛。
季阳夏在他面前像个孩子一样纯真的笑了,「你相信了吗?」
「嗯。」季清衣别过脸,但是点头。
凉风吹进房间,空气中栀子花的香味暗暗涌动,他掌心像被割破了一道伤口,一种不知名的情感顿时涌了出来。他艰难地握紧手,像要把一切全部收回,然后深藏在心里。
「好了,该睡了。」他翻了个身,背对季阳夏,有些冷淡的说着。
季阳夏对他突如其来的冷漠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的说:
「你……睡着了?」
「嗯。」
「骗人,睡着了还能说话……」
季清衣没有理他,一动也不动。
季阳夏在一旁无趣的看了他许久,最后整个人也重重地躺下来。
他说错什么了吗?
「清衣,你真的无法理解,也用不着跟我生气吧……」
第二章
季清衣想起来了!关于爸爸的记忆、那些几乎已经遗忘的片段……忽然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电视里刚好在播赛车的消息,妈妈慌忙地关掉电视。
爸爸坐在轮椅上,看着落地窗外的景物,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脚上一只裤管空荡荡的,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那时候,他刚刚做完截肢手术回家。
他本来是一个极受瞩目的赛车手,可是现在却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任由疼痛将他高傲的自尊折磨得消失殆尽。
季清衣从小就非常懂事,隐隐能够感觉得到爷爷不喜欢他以及沈荟致面对他时的紧张,所以他很懂得察言观色,从不任性也从不让人担心,努力的专心于学业。
从小学开始他就一直名列前茅,希望别人能够肯定他,但是后来他才明白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再长大一些,他渐渐看出来爷爷的眼神是厌恶,而不仅仅是偏见。
他讨厌自己的理由季清衣无从去推想,就如同他至今仍然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会对他如此偏爱,甚至还远远超过对季阳夏的关心。
在整个季家里,唯一疼季清衣的人就是季父,也曾经听沈荟致说过,他刚出生不久就被遗弃在医院里,他母亲生下他之后就失踪了,而季父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决定要收养他。
即使在病情严重恶化的那段日子,季父仍然强忍住剧痛,自己推着轮椅去买季清衣喜欢的汽车模型。
有阳光的时候,季父会坐在落地窗旁边弹吉他,而季清衣就坐在他的身边;季父喜欢唱一些歌给他听,他总是面带微笑,从来不曾对任何人生气。
最后一次要动手术的前一天晚上,季父仍然在家里,等着第二天直接去医院。
家里的气氛很沉闷,就连季阳夏也变得有些沉默,吃鱼的时候都不敢多说一个字。
那天晚上季父跟季清衣说了许多话,但他都不太明白。
后来季清衣在他的面前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爸爸……求求你别死。」
季父紧抱着他,眼泪落在季清衣瘦小的肩膀上。
「对不起……」
送入手术室前,季父忽然握紧沈荟致的手这么对她说,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上滚落着汗珠。
「别说话,你会没事的!」沈荟致拼命的摇头,泪水大滴大滴地掉下下。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季父被推进去,慢慢的从他们的眼前消失,直到手术室的门被用力的关上为止。
那也是季清衣最后一次见到他。在那之后他没有再流过一滴眼泪,季阳夏却在祭悼的灵堂前抱着他哭个不停。
八年的日子还真是长,纵然能够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可是当时的悲伤却已经记不清楚了。
唯有那个男人的泪水落在他肩膀上的感觉,仍然灼热发痛。
***
高极的餐厅内,季清衣坐在靠窗边的位置。
外面正下着小雨,水滴落在窗户上,一点一点的汇聚在一起,无声无息的滑落,带着浅浅的水痕,然后又被另一道痕迹盖过去。
餐厅的地点是爷爷决定的,但是他们已经坐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沈荟致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她今天刻意打扮过,身上穿的是比较正式的淡绿色套装。
「你们饿了的话,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她问道,语气有些焦急。
季清衣轻轻的摇了摇头,而季阳夏跟着摇头。
「清衣不要,我也不要。」
「那么,你说我们要不要打个电话过去?」沈荟致问着季清衣的意见。
「再等等吧,如果真的不来,他一定会先让尹秘书通知我们的。」
「说的也是。」
正说着,季清衣就看见跟尹秘书一起走进餐厅的季宏启。这个已经有些微驼,但还是高高在上的男人就是他们的爷爷,宽阔的额头和睿智有神的眼睛,不带任何的情绪,仿佛连他眼角的皱纹也都透着一丝冷静。
沈荟致从座位站起来,两个孩子也跟着照做。
「爸爸……」
季宏启淡淡地点了点头;尹秘书站在他的身后。
「坐下吧。今天有个会议,所以来晚了。」
沈荟致听后连忙摇了摇头。「没有关系,我们也刚来不久。」
她高中毕业后就嫁到季家,可是跟公公相处的时候间并不多,特别是丈夫去世后;如果不是因为公公偶尔想看看孩子,恐怕好几年都不会有机会见面吧!
之后,餐桌上只是客套的一问一答,季宏启吃得很少,气氛莫名的紧张,到了最后他转移目光看着季阳夏,表情倒是柔和不少。
「好像很久没看到阳夏了……他已经上高中了吗?」
「我现在是二年级。」大概感觉得到爷爷对自己的宠爱,季阳夏是唯一不显得拘束的,抬头微笑的回答。
「哦?」季宏启的样子竟像是有惊讶,「这么快?」
「嗯。」季阳夏点头。
「你快考大学了,应该有请老师为你补习吧……」
「没有,妈妈知道我书念得不好,所以很少勉强我做什么。」
他答得干脆,倒是沈荟致在一旁听了心虚不已。
「那可不行,学业是很重要的。」季宏启的口气,带着不容反对的威严感。季阳夏是他早就决定的继承人,关于这一点绝对马虎不得。
「因为清衣的成绩很优秀,所以我想阳夏根本不用去补习,让他教阳夏功课就可以了。」沈荟致连忙解释。
季宏启听完后没有说话,甚至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看季清衣一眼。
「关于请老师的事,等春假之后我会让尹秘书给你安排。」
「真的要请家教啊?」季阳夏的表情有些痛苦,没想到爷爷竟然这么快就决定了,而且清衣教他功课有什么不好?
季宏启说话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水杯,透明的液体瞬间倾流而出,沿着桌缘滴在他的西装上。
季清衣坐在他的身旁,立即站起来拿过餐桌上的毛巾递到他面前:季宏启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冷冷的看着他。
「你居然把抹布拿给我,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常识?」
季清衣顿时僵住,手停留在半空中进退不得。
「爷爷,你怎么这么说?」季阳夏忍不住为季清衣打抱不平。
「我先出去一下。」季宏启绷着脸站起来。
尹秘书则形影不离的跟在后面。
季清衣僵硬的站着一动也不动,美丽的眼睛陷入了冰冷的极地,气氛也变得无比尴尬。
服务生在这时慌忙走过来清理桌面,看到季清衣手里紧攥着毛巾,以为是要递给自己的,于是小心的接过。
「先生有被弄脏吗……」
「别碰我!」季清衣寒着脸。
「清衣!」沈荟致制止道,「别这样。」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季阳夏担心的站起来,握住他的手。「你不要生气好吗?爷爷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季清衣转过脸看他,他的手那么暖和,他的眼神那么简单无垢,竟然让他莫名的恨了起来;如果不是季阳夏,他不会被这样羞辱。
季清衣紧紧回握住季阳夏的手,痛得季阳夏直缩手,可是被握得太用力,他竟然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像是在承受季清衣无法发泄出来的愤怒跟痛苦,季阳夏咬紧下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许久之后,季宏启又再度走进来,季清衣这时才看到季阳夏被牙齿咬得发白的嘴唇,像是忽然清醒了一般,原本的愤怒也突然消失,连忙松开自己的手,有点不可思议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是抬起头时,他恢复了一贯平静的表情。
客套的几句对话之后,沈荟致小心翼翼的听着季宏启的嘱咐,而季清衣却先离开了,直到最后一刻他仍然维持着自己的礼貌;倒是季阳夏反而对季宏启刚才斥责季清衣不满,连道别也不说就跟着季清衣一起走了。
外面的雨还没停,细细的雨丝从夜空上飘下,湿掉的路面反射着路灯橘红色的季阳夏将雨伞撑开,然后递到季清衣的手里,笑了笑,「你拿着吧。」
「痛吗?」季清衣轻握着他已经有点肿起来的手,语气里带着自责。
「不痛。」
「那我们……回去吧。」季清衣别过脸,那一刻泪水几乎要涌出他的眼睛,可他不愿让季阳夏看到。
「嗯,回去吧。」季阳夏轻轻点头。
冷清雨水不断落下,只有脚步声慢慢的在回荡着。
***
放学时,季阳夏在走廊的楼梯等了许久,眼看大家都快走光,却还没有看到季清衣的人影;他们虽然不同班,却在同一层楼,所以每天放学都是在这里会合的。
季阳夏正觉得奇怪,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猛然回头。
「发什么呆?」何轩笑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每天有几百人进进出出,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何轩嗤笑一声。
「我是说,你怎么还没回家?」
「哦,我刚才碰见你哥,他要我转告你说他今天有事,要你自己先回去。」何轩理了理自己有些长的头发,看见季清衣脸色似乎不太好。「我还故意回来告诉你,你也装出一点感谢的样子给我看好不好?」
「他有没有说是因为什么事?」
「他说是被一个老师叫去化学实验室帮忙,可能要持续两个星期,当时我正好在场。他是临时被叫去的,来不及告诉你,找他的还是那个许老师呢,他还真有艳福……」何轩的脸上写满了羡慕,「实验室那边一向安静,又没什么人来打扰……」
「你别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样色!」季阳夏不耐烦地打断他。
何轩说的那个许老师确实是个出名的大美人,不但长得美艳,而且又有知性的气质,追求者相当的多。何轩本来就只对年长的女人感兴趣,要不是顾及师生的身分,恐怕早就出手了。
「嗯,说的也是。换作是我,在那种情形下真不知道能不能把持得住?」何轩还没察觉季阳夏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劲。
「不过就是去帮忙罢了,你干嘛非要说得那么难听?」季阳夏听了相当的不舒服,心里一急,脸也跟着涨红。
何轩听后只是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是开玩笑的,你别动不动就发脾气,就跟女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