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关靖之外,没有人察觉,幽兰的手指微微的动了,仿佛在回应着那声轻唤。
关靖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浑身是血的金凛,摇摇晃晃的起身,却又因为失血过多,再度颓然倒下。他咳出更多的血,脸色惨白,不剩一丝血色。
「兰儿……」
轻声的低唤,似乎传进了她的耳里,她又轻轻一动。
「兰儿……」
「住口!」关靖厉声喊着。
「兰儿……」他的声音,愈来愈微弱。
原本动也不动的幽兰,竟在这个时候,缓缓的倾身,她伸出手,轻抚着他满是鲜血的脸庞,木然已久的容颜,竟有着困惑的神情,像是一个即将从梦中被唤醒却又茫然不已的人。
她的轻触,几乎消弭了所有的疼痛。
「兰……兰儿……对不起……」金凛握着她的手,唤着她的名,哑声说道:「我爱妳……」
一旁的关靖,气得脸色发白。
这不是他要的结果!
他不允许幽兰爱上其它的男人,尤其是这个男人!
暴怒的关靖,陡然站起身来,一撩衣袍,狠狠的将金凛踹了出去。「不许他再爬进来!」他厉声下令。「给我使劲的打!往死里打!」
言毕,他回身甩袖,猛然关上门扉。
砰砰重击声,在院落里再次响起。只是这一回,击打的声音比先前更猛、更烈、更急。
关靖回身,看着湘妃榻上的幽兰。他伸出手,抹去她眼角的一道清泪,用最温柔的声音,靠在她耳边低语。
「放心,哥哥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妳。」
一滴滴的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一一都被关靖抹去。他抹得十分仔细,就仿佛那些泪水从来不曾出现过。
半晌之后,门外的声音停了。
「中堂。」一名护卫扬声。
「什么事?」
「这家伙没气了。」
关靖露出笑容,拥紧了怀里的幽兰,一面冷声下令。
「给我拖下去,剁了喂狗!」从此之后,那个男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是!」
重物被拖行的声音,逐渐的远去,卧在关靖怀中的幽兰,在那声音消失的同时,也缓缓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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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月清如水。
幽兰的病情转危,大夫才刚到,她就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关靖愤怒得接近疯狂。
他处心积虑、细细呵护的妹妹,竟然就这么轻易被病魔夺走了。他持着刀,疯狂的追杀大夫,要这无能的医者为幽兰陪葬,还好关老爷及时赶回来,才阻止了他大开杀戒。
否则,他极可能在杀死大夫之后,继续杀尽关家的每一个人。
幽兰的病弱,关家人早有心理准备。这二十几年来,他们年年都在担忧,她是否能活到下个年头。
再加上被劫掳、被折磨,当关靖救回她时,情况已经不乐观了。幽兰的死,在意料之内,却还是伤透了关家父子的心。
几近疯狂的关靖,花费巨资,要做一具寒玉棺,试图永保尸身不坏,要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谁知,在寒玉棺完成的前夕,关家却莫名起了一场大火。风势助长了火焰,转眼之间关家宅邸就陷入火海之中,吞噬了这栋华丽的宅邸,也吞噬了幽兰的尸首,将她化为灰烬。
关靖几度试图闯进火海,却都被人阻止,他咆哮着、呼喊着,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蔓延。
火焰,焚烧着,烧红了夜空。
也带走了那个,他倾心爱恋,却又永远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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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的最南端,有着一座城。
这座城名为赤阳,以气候炎热闻名,因为在运河最末端,又邻近海滨,是南国与异国接触的窗口,城内商业贸易繁荣,人口有数万之多。
那座城离凤城很远。
当然,离沈星江以北的那片广大荒芜的大地更远。
某日深夜,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趁着夜色掩蔽,在深夜时分驶进了赤阳城。城门的守卫,早已收了大笔银两,识相的睁只眼、闭只眼,只是掀开车帘,瞧一眼里头的两具棺木,随即就挥手放行。
马车达达前行,来到一栋富丽堂皇的宅邸,却未在前门停下,反倒绕到了后门,才停下马车。
后门那儿早有接应的人,一见马车到了,立刻上前来,迅速撬开棺木,抬出里头的尸首。棺木就地放火烧了,不留痕迹,而两具尸首,则是被送进屋里,分别安置在两间准备妥当、隐密安全的客房里。
几日之后,尸首竟复生了!
一口黑褐色的血,猛地呛出口,金凛惊醒过来。在清醒的同时,四肢百骸的剧痛,也开始攻击他,让他几乎因为痛楚而昏厥。
他咬紧牙关,抗拒着晕眩,警戒的观察四周。
一阵沉重的咳嗽声,蓦地响起。金凛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全身黑衣、连头上也戴着黑纱笠帽的男人。
男人极瘦,呼息不顺、浮浅断续,看得出来是受了极重的伤,而且尚未痊愈。他的腿上盖着毯子,搁在桌上的手,十指扭折,是酷刑留下的遗害。
咳了半晌之后,男人才缓缓开口,声音异常的嘶哑。
「这认得我吗?」
金凛的身躯,猛地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男人。「夏侯?」
男人发出嘶哑的笑声。
「不傀是金凛,我都成了这副模样了,你竟还能一眼认出。」他的笑声里充满了苦涩。
见到原本俊朗的挚友变成这副模样,金凛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那些人对你做了什么?」
夏侯寅摇头。
「别提了,都过去了。」
「是因为你策谋救了我,所以才——」
「不。」夏侯寅再度摇头。「救了你只是原因之一,那些人会急着想毁掉我,还有其它缘故。」他又咳了几声,才能继续说话。「不过,也好在我避居到了赤阳城,才能再救你一次。我已改姓风,对当地人来说,只是个性格古怪的生意人,没有人会怀疑,我跟已死在大牢里的夏侯寅有任何的关系。」
为了好友金凛,夏侯寅决定冒险,再赌上一次。
所幸,关家的大夫,是夏侯家的旧识,夏侯寅曾因缘际会,救过大夫的儿子,这一回夏侯救友,前后两次的假死之药就是由那位大夫提供。假死之计,虽然冒险,但是只要用得巧妙,就能万无一失,帮助金凛逃过一劫,彻底摆脱关靖。
去见关靖之前,金凛已经将药以及药方,全数交给了大夫,将假死之药含在口中,之后才前往关家,去见幽兰。
想到幽兰,他急着想要起身。无奈,他伤得过重,这么一动,又牵动尚未痊愈的内伤,再度咳出血来。
「别动。」夏侯寅警告。
金凛却不听劝,抗拒着剧痛,勉强撑起身子,还抹掉嘴边的血迹,焦急的追问着。
「兰儿呢?」
「她没事。」夏侯寅淡淡的说道,没有告诉金凛,幽兰服的假死之药,剂量虽然轻微,但是她太过虚弱,被送来赤阳城时,过了该醒的时日,却仍未醒,就像是要永远永远这么沈睡下去。
好在,就在众人几乎要放弃时,药性全然退去,幽兰醒了。
不到几个时辰,金凛也醒了。
「她在哪里?」他焦急的问。
「我安排她,在另一间房里歇息。」夏侯寅回答。「我研究了你的药方,已派人去收药,目前的药,尚可撑上一段时候,你尽可放心。」他已经砸下重金,派人立刻去搜罗药材。
金凛已经挣扎着起身,撑着被打断后好不容易接上的双腿,执意要下床。他脸色惨白,冷汗直流,只要稍微移动,断骨就互相摩擦,造成蚀心般的强烈剧痛。
只是,这并不能阻止他。
「金凛,你该知道,你需要静养。」夏侯寅叹了一口气。两人是多年好友,他清楚的知道,金凛有多么固执。
「我要见她。」
夏侯寅看着他,终于不再阻止,只是淡淡开口。
「她在隔壁。」
话才刚说完,金凛就用颤抖的双腿,艰难的、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每走一步,他额上的冷汗,就滴落在地上。他颤抖的跨出房门,来到另一间客房,用意志力强撑着,才能把房门推开。
而后,他的气力就耗竭了。
他颓然倒地,在地上喘息着,双眼却紧盯着那个躺在床榻上,双手叠在胸前、连呼吸都轻浅得接近无声的女人。
兰儿。
他心爱的兰儿。
金凛咬着牙,既然双腿无用,他就用双手,一寸又一寸的移动自己的身体。短短的几步路,对现在的他来说,漫长得有如千山万水,他身上的伤口,甚至还迸裂开来,渗出鲜血,将地面染红。
许久之后,他才来到床畔。
床榻上,幽兰睁着眼,脸儿白得像雪。她平静的样子,就像是正在作着一个谁也不能打扰的梦。
直到看见她安然无恙,金凛才确定,自己真的活了下来。
倘若,她不幸香消玉殒,他也早已决定,要追着她一同下了黄泉,绝不一个人独活。
如今,她活着。
他颤抖的伸出无力的手,用最虔诚、最谨慎的动作,轻轻的将她的小手,纳入他的掌心之内,在心中暗暗发誓。
只要她活着的一天,他的整个人、整个世界,就是为了她而存在的。他会陪着她、照顾着她,直到地老天荒。
今生今世,他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金凛靠在床畔,注视着那张娇弱的容颜,就算是气力逐渐耗尽,也不愿意离开。他就这么望着她,握着她的手,直到他体力不支,再也无法维持清醒,在她床边昏了过去。
就算在昏迷中,他的手,仍紧紧握着她的手。
永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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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伤痊愈后,金凛带着幽兰离开了风家宅邸。
他亲手在海边搭建了一座牢靠的木屋,虽然称不上奢华,但是简单朴实,因为处处用心而显得舒适。
门外,还有着一座花园,正在培育着一种,原本生长在较北方、夏季时会绽放紫色花朵的植物。
他们在此定居。
每旬一次,夏侯寅会派人送来食物与饮水。有时候,他也会亲自前来,跟金凛共同讨论未来的商业布局。金凛的思虑深远、目光卓绝,对夏侯寅的事业,有很大的帮助。
只是,他仅提供意见,帮助夏侯寅分析判断,却从不参与商事,更不愿意离开海边小屋一步。
不论任何事情,对他来说,都比不上幽兰重要。
为了她,金凛舍弃了权势、舍弃了财富、舍弃了责任、舍弃了他的族人,还有他的国家。
他的余生,已决定为了幽兰而活。
她的身子虽然好转,却还是十分孱弱,偶尔会有反应,却从不曾对他说过半句话。
金凛耐心的等着,仔细守护着她。
白昼时,他会牵着她的手,在沙滩上漫步。起风时,他会将她抱在怀中,用肌肤温热她,不让风沙刮疼她细腻的肌肤。
闷热的夜里,他会解开她的发,宽厚的大掌握着木梳,仔细的、小心的,像是捧着珍宝一般,捧着她的发丝,轻轻的为她梳发。
有星光的夜晚,他为她在沙滩上,捡拾最美丽的贝壳,靠在她耳边,听着贝壳里头,如海潮般的呼呼风声,告诉她那是贝壳的魂魄,还怀念着海洋。
日升日落,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
他们寻见了平静。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她一个人。
尾声
日复一日。
不知过了多久,当过往的记忆,那些关于血腥、痛楚、泪水,都渐渐模糊的某一天。
那天,是夏季最炎热的一天。
紫棠花终于培育成功,在南方的海边,也能看见紫色的花朵,随着海风轻轻摇曳,散发着清淡的芬芳。
幽兰走在紫棠花中,步履轻缓,她伸出手,抚过柔嫩的花瓣。阳光穿透她单薄的白衣,照亮她柔润的脸庞。
金凛从小屋中走出,拿着一顶草编的帽子。天气炎热,他担心她纤弱的身子会耐不住暑气,一见她出门,立刻就追了出来。
他提供给夏侯寅的意见,赚进了大笔银两,夏侯寅坚持按例分红,那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足以供应他跟幽兰过最富裕奢侈的日子。
但,他们还是留在这里,他只愿意亲自守着她,不让旁人代劳。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将她的一切,看得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兰儿,」他轻唤。「别走远了。」他走上前去,注视着那娇小的身影。
她没有回头,手里有着几朵紫棠花,清瘦的身影跟眼前碧蓝的海洋,衬得有如一幅色彩鲜明的画。
「兰儿。」他又唤了一声。
她缓缓的,回过头,看着那个总是跟在身后的男人。
曾经,这个男人是如此模糊,但,不知何时,他的面目又再次清晰。
那时,他带来的伤痛,让她封闭自己,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感觉。但是,日复一日,他无微不至的深情守候,终于教她无法视而不见。
她曾试着恨过他,却怎么样也没有办法。
他几乎不求回报的照顾着她,甚至抛弃了一切。
所以她继续保持沉默,原以为,她毫无响应的沉默,总有一天会让他放弃,但他从未离开,也从未放弃。
灿灿金阳,将他脸上的疤痕照得更加鲜明。
这些日子,她渐渐想起一切,也更加无法继续保持漠然。
海风扬起,他朝她走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替她将发丝撩到耳后,替她戴上遮阳的帽。
「日头大,别晒伤了。」
他低沈温柔的嗓音,包围着她,幽兰闭上了眼,一颗心不由自主的颤抖。
然后,她抬起了头,含泪对他露出了微笑。
有那么一瞬间,金凛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被晒昏了头。
他看见幽兰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然后对着他,静静露出微笑。
原本,他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她的笑容。
那朵微笑,深深震撼了他,让他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就怕稍有动作,就会吓着了她,让那朵微笑消失。
有多久了?
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是多么渴望,再见到她的笑。
这是梦吗?
是因为他太过渴望,而产生的幻觉吗?
天可怜见,即使是幻觉,他也感动得难以言语!
不论是梦,或是幻觉,那朵微笑没有消失,幽兰甚至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一切美好得让他心痛。
「凛。」她用柔柔的声音,轻轻叫唤着。
他闭上眼睛,全身颤抖着,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落下泪来。
终于!
终于,她愿意开口了。
终于,她愿意再度呼唤他的名字。
他艰难的几度张嘴,半晌之后才能挤出声音。他有太多歉意、太多懊悔,必须对她说明。
「兰儿,我——」
柔软的小手,捂住他的嘴。
「嘘,别说。」她望着他,轻轻摇头,眼里也有泪。「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