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果然,被呛到了。
舒念本能地忙伸手去拍他的背:“喂,你没事吧?”
柯洛显然有点吃惊,抬头看了他一眼。
完全没有传说中那种什麽所谓刀子一般的眼神,只不过没什麽表情,稍微有点诧异而已:“没事,谢谢。”
舒念倒是尴尬起来,他可不想自己被人当成别有居心搭讪的中年不良叔叔。
“没事就好……”
柯洛脸色却忽然难看起来,舒念僵硬地和他对峙了几分钟,突然听到“哇”的一声。
“……”舒念呆滞地望著自己被吐了一身的西服,一时不知该说什麽好。
“啊,抱歉,”柯洛一下子涨红了脸,“我,我平时不会这样的……我……我没喝醉……只是胃里有点难受……抱歉……”
“哦……”舒念喃喃地,“没,没关系……”
开什麽玩笑……这能不能干洗啊?
“我,我赔给你好了。”柯洛脸还是红通通的,神情拘束。
“啊,没关系,不用了。”真的……会很贵……
“你……留个电话号码给我吧,”柯洛有点结巴,红著脸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微笑了一下,“我付得起的……我有的是钱。”
13
“我不是这个意思,”轮到舒念尴尬,他其实就是这个意思,“真的没关系,不要紧的。”
忙四处张望,找找看有什麽可以擦拭的。柯洛也挺直著背,在球服裤子里摸索著纸巾一类的东西,一副自尊又落寞的样子。
“柯洛,你又给我们惹事!”
在无人的角落里,完全不敢声张,悄无声息的,也会在第一时间被人抓到,他们对柯洛紧盯的程度还真是非同凡响。
柯洛索性把另一只手也塞进口袋里,面无表情。
“真不象话,”柯容疾言厉色,“你怎麽搞的!还不赶快给我向客人道歉!一点教养都没有,真不知道你是怎麽……”
“没关系的柯先生……”舒念怕气氛弄得太僵,顾不得心疼,忙开口想给他们找个台阶下。柯容不过是逮到机会趁机发作而已,哪里真把他这麽个小小的“随从”放在眼里,根本不搭理,转头叫人上来:“带舒先生去楼上换下衣服。”
舒念无奈地笑出来,别人的家务事,岂容外人插手。
柯洛耸了一下肩膀,在柯容摆开架势,恶狠狠地借题发挥之前转身就走。
“站住!你这是什麽态度?谁教你这麽对长辈的,你……”
“我带他上去,”柯洛突然伸手拉了後面呆立的舒念一把,“我亲自替他服务好了,这样不是可以表现得更有诚意更有教养吗,舅舅。”
柯容倒没发火,反而怪异地多看了舒念两眼。
舒念还没来得及客套,就被柯洛一把拉过去:“走吧。”
“那,谢谢了……”
柯家举行酒会的华丽大厅上层,是专门方便客人休息,私下谈话或者其他更难以启齿的用途而设计的,换套外衣自然不在话下,柯洛拉著他上楼,让他在一个房间等著,很快就拿了套衣服过来。
“这应该是你的尺码,换下来吧,脏衣服我叫人拿去干洗,过两天给你送回去。”
“谢了。”
衣服大小居然正合适,不用穿著脏西服回去,舒念舒了口气,推门出来,柯洛正背对著他趴在房间前的扶栏上。
从这里看楼下灯火辉煌的酒会,视觉效果相当於看台,舒念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谢大少爷继续在和那些贵妇周旋,而且有越来越忙的趋势,不由得微微苦笑,转头去看旁边正在发呆的少年。
柯洛已经把棒球帽摘下来了,球服外套也松散地搭在肩膀上。一头略微有些长的柔软的黑发,瞳孔深黑而且明亮,睫毛很长,鼻梁挺直,薄嘴唇抿得紧紧的,五官轮廓看起来似乎比一般人稍微深一些,也可能只是因为他表情木然的缘故。
里面只穿了浅色的短袖运动T恤,修长的脖子上挂著简单的褐色皮绳,连个挂坠都没有,肩膀虽然是少年还未彻底成型的线条,但很流畅,要长成能让人依赖的坚实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世家子弟,不过应该是个挺受女生欢迎的运动少年,只不过裸露出来的两边胳膊上都布满颜色深深浅浅的伤疤,大多数并不像球场上制造出来的东西。
舒念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柯洛这才注意到身边站著的人,转过头微笑一下:“好了?”
“嗯。”
柯洛站直了,把穿著球鞋的脚在地上磨了磨,笑得有点腼腆又带著厌恶:“我现在不想下去。”
“哦……”
“站一会儿吧。”
舒念又看了一眼楼下正被美人环绕著的谢炎,掉开眼光,点点头微笑著在他身边站定,目光却不由自主又落到他胳膊上的那些痕迹上去。
柯洛注意到他的眼光,也低头看了看,无所谓地:“你好奇这个?哦,都是以前的事情,以後不可能再有新的了。”
舒念不明所以地露出一个疑惑的笑容。
“因为我现在长大了。”柯洛挺自豪地笑了笑,把手插进口袋里。想了半天,脚又在地面上蹭了蹭,舔一下嘴唇,“以前太小了,会这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舒念会过意来,一时不知该说什麽才好,不太敢想象衣服下面其他伤疤,默默站了一会儿,提醒他:“有点凉,你穿上外套会好一点。”
柯洛顺从地重新把外套披上,顺势理了一下弄乱的头发,舒念一眼看到他耳朵上银色的耳钉,本能地一怔,不过很快就释然了。
现在的年轻男孩子戴耳饰是很普遍的事情,敢戴耳环大多数反而是直人,正如同志其实大多数不敢戴耳环一样,比如他自己。
“你很喜欢打棒球?”
无话可说,两个人呆站著像两根柱子会很尴尬。
“嗯,是啊,从在孤儿院的时候就开始了。”柯洛兴奋了一下,突然又有点尴尬。抬眼见舒念对“孤儿院”这种和上流社会格格不入的词汇并没有过敏反应,才继续,“小时候和那些朋友打模拟棒球,每次都跑到附近那个好旧的体育场去,不远,出了门拐过街角就到了,体育场的墙太高了,很难爬进去,不过下面有个小洞……”
舒念不由有些吃惊:“不是吧,那个洞还在呀?”
柯洛诧异地抬头看他。他一时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哦……没什麽,我以前也是从孤儿院……被人领养的。”
“真的吗?”柯洛瞪大眼睛。
舒念笑出来:“为什麽你的样子看起来好象很想恭喜我。”
“你是哪家的?”
“幸福,呃,有听说过吗?”快二十年了,记忆倒是一点都没模糊。
“就是那家周末有水果汤可以喝的……”
“还好啦,酸得很,一直不知道是用什麽煮的。你呢?”
“那家仁爱啦。歹势,不但没有水果汤,还有修女的长指甲。”
“可我那时候听说那边做完礼拜的咖啡都很大杯呀。”
“假的啦,刷锅水一样,送我都不要喝。”
“哈哈……”舒念觉得很有趣,好象他们在讲的不是衣食匮乏的孤儿院,而是其乐无穷的童年时代。
“你什麽时候开始喝不到那里水果汤的?”柯洛避免说“领养”两个字。
“哦,十二岁。”舒念隐约想起那时候谢炎捏在他脸上的手指,还有傍晚阳光里那张流光溢彩的脸。那时候他以为他会是画册里的王子,“嗯,到现在都十八年了呢。”
“咦?你有三十岁哦?!”
“干嘛?”他张大眼睛和嘴的表情让舒念有点不爽。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柯洛喃喃地,“你的样子很年轻呢。”
“是吗?谢了。”舒念微笑。他的确没有皱纹,也绝不会胡子拉杂,一直很干净清秀,但要说青春,那又实在是比较遥远的名词。
“我再过几个月也要成年了。”柯洛挺了挺胸脯,“大人了哦。”
“是嘛,恭喜……”有点嫉妒。年轻真好。他十八岁的时候,谢炎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在一起,比现在要轻松快乐的多。年纪小的时候,有那麽多简单含蓄的幸福,现在想起来真是奢侈。
“对了……”柯洛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很郑重地,“我叫柯洛。”
舒念失笑:“我知道啊。”
“……大叔,你很逊哪,我这麽讲,你就该回答我你叫什麽名字才对啊,这是基本的社交礼仪哪。”
“哦……”舒念微笑,“我叫舒念,你的年纪,愿意的话,嗯……大概叫我叔叔会比较合适。”
“……舒叔叔……”柯洛为难地皱了一下眉,“别人会以为我在结巴,叔……叔叔……叔……”
“哈……没事没事,直呼全名也没关系的。”
“那样好吗?”柯洛还在认真思考。
“小念!”
舒念吓了一大跳,慌忙转身,正看到一脸气急败坏的谢炎。
“少爷……”
“你不告诉我一声就偷偷跑到这里来?”谢炎语气里的抱怨多过恼怒,“有没弄错,害我在下面找你找了半天……”
“抱歉,”舒念忙站直了,“有什麽事吗?”
“……没事,”谢炎词穷了一下,“但……但你应该一直在我身边才对啊。”
“抱歉,少爷……我刚才不小心弄脏了衣服,所以暂时先来借换一套干净的……”
“那也不跟我说一声。”谢炎还是耿耿於怀。
“你那时候在忙啊。”舒念苦笑,“再说,我很快就下去了,不差这几分钟的。”
谢炎无话可说,只好耍霸道,伸手搂住他肩膀,用力拉过去:“嗯……走吧,不准再乱跑了。”
舒念没能躲开,一碰到他的手就触电似的抖了一下,微微缩了缩肩膀。
“请问这位是?”柯洛不动声色地。
谢炎这才注意到还有第三者在场,客套地朝他点点头,“谢氏的谢炎。你好。”
“我叫柯洛。”柯洛挺直脊背站著,居然不比他们两人要矮小多少。
“哦……”谢炎也想起这个柯家话题性的小少爷,只觉得长相虽然清丽,给人的感觉却有些凌厉,不由留意地多看他两眼。
舒念呆站著看两个人对视,握手,点头致意,再分开,不知道为什麽联想起拳击比赛开赛之前的那一段,有点好笑。
转身刚要走,柯洛突然一把拉住他:“喂,等一下。”然後从长裤口袋里摸出一支马克笔,摊开舒念的手掌,在上面迅速写了串号码。
“我的。”露齿微笑的样子还真叫人有些惊,“要记得。”
“好,谢谢了。”舒念知道他是指过两天取回送去干洗的衣服,以及为弄脏的西服付赔偿的事情,就点点头,觉得这个孩子其实很懂事。
谢炎却一下子皱起眉头,半天没说话,重重看了柯洛两眼,拉起舒念就走。
舒念看了一眼自己被直接紧握住的手,苦笑了一下。
他这个少爷,做事总是这样暧昧不清。
以前的他就是因为这样的细节才敢有那些可怜的幻想。
现在当然已经,什麽都很明白了。
14
“舒经理,有人找你。”
“嗯?”
“说是来送东西给你的。”
“好,让他进来吧。”
上午才打通柯洛留下来的那个号码,告诉他公司的地址,下午就立刻叫人把衣服送过来,动作还蛮迅速的。
“嗨……舒念……”
舒念忙抬头,开门进来那个跟他打招呼的,并不是预想中干洗店的服务生小弟,而是依旧戴了顶压低著的球帽的柯洛。
“你怎麽自己跑过来?”舒念微微惊讶地笑出来,忙站起来拉开对面的椅子让他坐下,“叫个人送不就好了?”
“哦……我下课,顺路嘛……”柯洛摘下帽子,腼腆地笑笑。
“这样……”舒念虽然觉得他刚下课却没穿制服有些奇怪,但也不再追究,“谢谢啦。我再过一会就下班,要不要等我开车送你回去?”
“好。”柯洛立刻用力点头,直视著他一个劲地微笑。
上次见到柯洛,是刚打完棒球回来,难免有点汗淋淋脏兮兮的,脸色又阴郁,今天一副清爽明朗的样子,神采飞扬,配著款式简洁合体的ADIDAS运动外套加上牛仔裤,居然有那麽灿烂的视觉效果。
虽然稚嫩了点,不过也可以预见再过两年就能长成杀伤力十足的美男子。年轻就是好啊,舒念微微的有点嫉妒。
边想边翻文件夹,突然注意到柯洛低头的时候上衣後领旁边有个什麽东西一闪,定睛一看,不由失笑:“柯洛……你连衣服商标都一起穿出来啊?”
柯洛迅速摸到颈後忘记剪掉的商标,讷讷的半天说不出话,一时窘得连耳朵都发红了。舒念忙找了把裁纸刀帮他弄掉,觉得他那副样子很是有趣。
“特意换了新衣服来见我吗?”看到他那样红著脸窘迫得要命的神情,会让人忍不住想逗逗他,“真可爱呢,小朋友要和叔叔约会的吗?”
柯洛抿著嘴唇,这下连脖子都红了,只垂著眼睛拨弄桌子上的小摆设。
舒念突然觉得自己是很邪恶的中年不良叔叔。
“是啊。”
“啊?”
“你……晚上有没有空?”脸上红晕还未消失的柯洛突然抬头,很坚定地发问。
“呃?”
“我想请你吃饭。”眼神认真。
“啊?”
“行不行?”
“啊?”
“可以和你一起吃饭吗?”
“吃……”
“可以吗?”
舒念被紧紧逼问,没时间多想,顺势就点点头:“好啊,一起吃晚饭嘛。”
柯洛一下子露出笑容,像完成了一项很了不起的任务似的。
这一顿饭是在柯洛带他去的一家挺特别的海鲜店,豪华算不上,里面的装潢和菜色却都很有意思,随处可见粗糙但不无野趣的贝壳制品,很有种坐在海边吃渔民现捞的海产品的新鲜感。舒念最觉得有趣的是只大海螺壳里,装了裹满红辣椒丝的小麻雀,汤汁滚热而且鲜辣,吃得不擅长吃辣的他满头大汗,鼻尖发红,不停地擤鼻涕,狼狈不堪。
以前在谢家做事,在内在外不管什麽都要严禁遵守礼仪,免得有损谢家颜面,他向来都自卑,清楚自己的地位,就更是要分外谨慎规矩,惟恐触怒了谁。
像今天这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手脚并用地吃得肆无忌惮的经验,还真是久违了。在这样随意的气氛里,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虽然对面坐著的是柯家小少爷,他也一点都不会觉得拘束。柯洛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边辣得直吸气,边给他大讲学校里的笑话。
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擦著鼻涕喷笑的样子实在很可笑,就毫不留情地互相取笑著,兴致一起来,还叫了大扎啤酒豪饮,完全顾不得一个是未成年,另一个酒量烂到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