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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红尘(下) page 7 作者:水月华

  “现在他安静地走了,陛下就不要再折磨他了,我给您磕头,我给您磕头……”

  说着,风仙径自在地上磕起头来,扑扑地声响,鲜血渐渐从擦破的地方涌出,黄泥上不一会便晕开浅红的血色。

  这个原本率性随风的少年,这一刻仿佛要把所有生命都投进去似的,拼命企求着。

  “你……你胡说八道!”天帝指着他,气得脸发白,“我是天帝,我有凌驾一切的力量,我不可能救不了他的……不会的……”

  “不,陛下错了,青帝殿下说过,这个世界,在冥冥中有着严苟的限制,有很多东西无法用力量获得,而生命是不能玩弄的禁忌。”风仙忽然抬起头,指着他怀里道:“陛下没有看到吗?青帝殿下已经不在了,在您怀里……其实什么也没有……”

  天帝定睛一看,怀里安详美丽的容颜在一阵风拂过之后,悄然削肌蚀骨,转眼化为一具白骨,又很快地,白骨扬灰,他怀里,只剩了一袭青衣,裹着寥寥几根白骨和一缕花香。

  哐铛一声,有什么落到了地上。

  天帝颤抖地伸出手,拾起委地的青衣间一样金色发光的物件。

  狭长晶莹的宝石,形状极像一只眼睛。

  天眼!

  “父皇的天眼怎么会在这里?”

  惊疑之间,那只金色的天眼骤然光芒大盛,洌洌流光如水般流泻了出来,映着天帝额上的那只天眼,有种诡异莫名的味道。

  有什么……从那只天眼中流出来了,像那被遗忘被隐瞒的记忆,潺潺流进自己心里,光芒耀目中,自己仿佛走进了谁的记忆,隐隐……望见那人回眸一笑……

  织锦……

  天界的枫叶那一年红得如火如荼,青帝在案前拆开日曦的书笺,枫影落在洁白的书页上,染出一抹淡淡的血痕。

  ——织锦,这是我隐瞒了一生的秘密。

  我知道自己为了一己之私,逼你发下重誓,将你推进万劫不复的境地。

  然而,为了吾儿的未来,我不后悔。

  望着字里行间失火似的红影,织锦有些失神,天帝日曦已在日前病逝,现在执掌天翔云宫的,是新任的天帝月昭。

  这封信函是在日曦过世后三天送过来的,随信送过来的还有一个紫檀木匣子,掀开盖子,只见匣子中静静躺着一颗金色的宝石,在艳阳下流光溢彩,耀眼非常。

  青帝却手一颤,几乎拿不稳匣子。

  ——我把天眼给你,它能够抑制月昭的天眼,虽然我们都改变不了那个结局,不过,或许它能帮你把真相隐瞒下去吧。

  织锦,原谅我,牺牲了你……

  天的尽头覆着层层叠叠的云,几根参天石柱撑起了整片广袤的天。这里罕有仙人的踪迹,显得空阔而辽远。青帝在云上静静凝视着被晨曦染成五彩镏金的流霞。

  天的结界崩溃得无声无息,如同日曦天帝的突然病逝。然而织锦知道,日曦是为了撑住天之结界而耗尽心力去世的。如今没有了他的力量,结界崩裂得更快了。在所有天人还毫无察觉下,以令人惊骇的速度破灭着。

  天界的仙气随着裂缝逐渐外泄,影响了天的平衡,所以,异族在边境燃起烽火,龙帝不断出征。很快,当裂缝越来越大时,法力弱,修行短的仙人将被魔气侵蚀。

  “我愿意代替月昭去补天……”当日,他在一片燃烧得仿佛末路的红叶中笑了,用坦然的语气说出自己的决定。

  不仅仅为了天下苍生,不仅仅为了天界千万年来的基业,只是,在选择的那一刹想起了一个人,那个有些任性,有些骄傲,有些狂妄的孩子,如果那小小的肩膀将背负起命运沉重的责职,也许自己可以帮他分担一些吧。

  ——天眼者注定一生孤寂,月昭他将会是个孤独一生的孩子,你知道了真相,还愿意为他承担这一切,还愿意为他去补天么?

  青帝微微一笑,走近崩裂的结界中,将自己的本命花种到裂缝里。

  从今天起,它会在裂缝中生长,它的根将渐渐遍布整个裂缝,填补结界的空隙。但愿,在它完全枯萎之前,能够填补好这片破碎的天。

  月昭,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

  年轻的天帝缓过神来,手中天眼已经一片灰暗,脸上凉凉的,抹了一把,手心手背全是泪。

  原来,很久以前,当他缠着织锦,恼他因为政事冷落了自己时,织锦却在和自己的寿命争夺着时间。每次半夜醒来,总能看到织锦在灯下帮他修改奏折。织锦教他为君之道,容忍他的任性,容忍他对政事的漫不经心,却总不忘对他循循善诱。

  等他骇然惊觉织锦的憔悴时,已经为时已晚。

  那个时候才知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身边的人有一天也会忽然消失不见。

  天帝怔怔地抱起青衣中的白骨,忽然仰天长叹:

  原来,自己对织锦的爱,远远及不上他对自己的,是自己粗心大意,错失了一切。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后悔莫及……

  “织锦,我带你回天宫吧,以后我会听你的话,当一个贤明的天帝……”

  深深吻了吻手中青衣,天帝一脸黯然神伤,驾起祥云离去……

  望着他在暗夜中远去的身影,风仙再次把笛子凑近唇际。

  青帝殿下,天宫高处不胜寒,请您一路走好……

  第十四话  天魔劫火

  叮当,叮当,叮当……

  画舫上悬的风铃忽然响了,在窗前恍惚失神的龙帝一惊,恰好一缕清风透窗而入,扑了满面清凉。

  若有若无的,风里挟着淡淡花香,温柔地缭绕在他鼻尖耳际,仿佛呢喃,仿佛细语,仿佛叹息……

  莲……莲……

  低诉着,而后远去……

  龙帝霍然而起,甩开房门追了出去,寂夜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阿织……阿织……”

  九炫被那声凄然的叫喊吓了一跳,追出来时,就看见龙帝在船头仿佛要随风而去,他一时慌了,不顾一切扑上去,紧紧扯住龙帝的衣裳,把他从船头拉了下来。

  “父亲,父亲……”九炫轻轻摇着。

  龙帝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见是他,痛苦地阖上眼睛,喃喃道:“阿织不在了,他刚刚来跟我道别……”

  话未说完,一滴泪“啪”的一声落在了九炫手背,烫得他阵阵心悸,他几乎是愕然地抬头望着龙帝。

  “是我错过了他……是我错过了他……”龙帝低语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力推开他,手掩住脸踉踉跄跄走了开去。

  性情高傲的他,绝不愿让任何人看见他怆然泪下的样子。

  九炫被那孤绝的背影抛在后面,冷风吹来,一脸茫然和无措,方才伸出去想为他拭泪的手也僵住了。

  不敢过去安慰他,甚至不敢走近他身边,九炫只有远远看着,想着,心痛着。

  夜风撩起他的银发,在朦胧夜色中如同散开的月华。孤绝,冰冷,骄傲,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心灵脆弱的地方,从来都是自己的禁地,无从触摸。

  我是你的炫儿,此外,你还当我是谁呢?也许,什么都不是吧……

  九炫别过脸,狠狠心走开了。

  那天之后潋变了,变得对一切漠不关心,眼神经常越过了他,停在一个虚无飘渺的地方,脸上的表情似无情,似悲伤,似怀念,但都不是九炫可以读得懂的。

  有时候叫他,他仿佛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中,对外界的声音浑然未觉。好久之后回过神来,也是隔了好一会才认出九炫来。

  莫名地,潋的表情总让九炫有种绝望的预感。仿佛这里的一切,都将不能留住他。

  离别,近在咫尺,而他,无能为力。

  房间里没有点灯,九炫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心里说不出的郁闷。忽然,他瞥见铜镜中的自己,一双眼睛竟变成血一样红。

  又来了,又来了……

  九炫三两步扑到镜前,揉揉眼睛再看,还是红的。妖红的瞳仁在夜里如同熠熠的火焰,分外诡异。

  自从上次和潋对掌受伤以来,身体中仿佛起了什么变化。每一夜都纠缠在血红色的梦境中,看见自己浑身浴血,站在无数尸体中间。

  夜里眼睛会发红,头发也渐渐出现一缕缕血色。然后有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叫着:醒来吧,醒来吧。

  他不敢跟潋说,彼此间的关系已经像悬在一根细丝上,稍有变化,便会崩断。

  “炫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每当潋唤他,九炫的心都倏地一沉,竭力按耐住要逃开的欲望。

  龙帝犹豫了一会,看看他,终没有说什么,只有些疲倦道:“算了,还是送你回去再说吧。”

  画舫沿着来路折回,去的时候是热热闹闹的四个人,回来时,只剩了两个。

  韶华易逝,春光也在他们不经意中耗尽了。偶尔经过的河道已经可以看见芙蓉的影子,红的,白的,粉的,开得喧喧闹闹,看在那个人眼里却凭的冷冷清清。

  芙蓉城的荷,也是这般清丽绝俗吧,花常开,水常流,人,却逝去了。

  龙帝心中有说不出的怆然。

  没有了那个人的天界,再没有值得自己留恋的地方。而人间,自己不过是匆匆过客。送了九炫回家,也就要回东海了。

  用一根细丝系住的两人,注定是要分离的。

  九炫却恨不得这段归程再长一些,即便那表面平静的生活下暗藏波澜。

  自身的异变一日比一日严重,眼睛在夜晚会变成红色,他就整夜都躲在房间里。红色的头发,每长一次都被他偷偷剪掉。

  只是,就算他竭力隐瞒,有些东西还是如影随形跟着他。譬如,每一夜的噩梦。

  有一次,他梦见自己站在尸横遍地的修罗场上,月光很冷,刀光生寒,血却是热的,像刚刚从鲜活的肉体中喷溅出来。

  他握着刀,不知和什么人厮杀着。梦里见到一个孤绝冷傲的影子,他身上的衣裳白得令人心悸,他手中的刀冷冷如月色,而后,银光一闪,自己颈上仿佛凉风吹过似的一阵寒意,已经身首异处……

  睁大了眼睛,最后看见那个人的脸,在放大了的圆月中是如此熟悉,他的脚下遍是尸首,鲜血染红了他的战袍,而他冷冷一笑,神情中是自己不熟悉的高傲和冷酷……

  潋?潋!!!

  乍醒之后,冷汗泠泠,心脏狂跳着,几乎要跃出胸膛。

  以后梦境一夜比一夜清晰,甚至两人对招,每一招每一式都历历在目,犹如身临其境。

  画舫停靠在岸边,江水一片凝重的深黑色,浓得连月光都照不透。

  江岸的衰草连绵千里,摇曳出一阵沙沙地脆响。偶尔有几只惊飞的水鸟射出草丛,像一羽羽白色的利箭,点破黑夜的苍茫。

  九炫半夜醒来,募地看见窗子外停着两点鬼火,暗红色的火焰在窗棂外跳跃着,宛如鬼魂的窃笑。

  他一惊,慌忙起身追了出去。鬼火仿佛故意引领着他似的,不紧不慢在他身前三尺晃动着,九炫跟着火焰上了岸,鬼火上下浮动了一会,倏地消失了。

  一个黑衣红鬓的修长身影从江草深处走了出来,到了近前,他恭敬地欠了欠身,道:“我是聆火,我来接您了,陛下。”

  九炫警惕地望着他。

  那人自顾自说了下去:“我想陛下也有所察觉了吧,自己不同于常人。您的眼睛夜晚是红色的,头发也渐渐变得火红,还有,陛下是否每一夜都会梦见以前的事呢?”

  九炫越听越心惊:“你怎么知道我每一晚的梦?”

  “当然。”那人笑了,“那是陛下的记忆啊,难道陛下真忘了那场屈辱的战争了么?”

  尸横遍地的修罗场,生寒的刀光,温热的血,还有月下那个人冰冷的笑……

  一切不会是真的吧。

  “早在一千年前,陛下是欲界天的帝王,我们称您为鬼天子。后来,天界出兵攻打欲界天,我们和龙帝率领的军队打了几百年的战,最后,我军战败了,陛下被龙帝所杀,鬼族遭到重创。隔了一百年,潋军师终于找到一个适当的时机让您借着人类的身体复活,还设计让龙帝为您下了控制妖力的封印,保护您不会在身体长成之前被妖火自焚。而今,陛下已经有承受自身力量的身躯,是时候解开封印,恢复本来面目了……”

  九炫听得一头雾水,不由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懂你说什么,我只知道自己是潋的儿子,其他什么都不是。”

  “陛下,您以为自己称为父亲的那个人真是普通人么?”九炫转身要走,听聆火这么说又停了下来。

  “陛下,他就是九玄龙帝啊,重创鬼族还斩下了您首级的天界神将。难道您忘了当年是怎么死在他刀下的吗?”

  “什么?”九炫霎时震住了,潋,潋是天界神将??

  “当年潋军师为了让您复活,和龙帝定下了一个契约,让他保你十八年性命无忧。而现在附在他身体里的,便是龙帝的元神。”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九炫脸色煞白,噔噔噔退了几步。十八年,难道潋当初离开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陛下,跟我们回去吧……”

  “我不信,我不信!”九炫骤然转身,踉踉跄跄往画舫狂奔而去。草地上,留下他深重杂乱的足迹。

  一口气跑到船上,扶着船沿,九炫捧着头蹲了下来,头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渐渐地,捂住痛处的手感觉到一点点突起。松开手,九炫借着微亮的月色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影子。

  一只赤色的角长在自己头上,仿佛在无情嘲弄着他。

  “啪——”狠狠出掌击碎了水中的影子,九炫只觉得天似乎重重压了下来,刹那间一切希翼和幻想都碎成片片。

  一连几日都和九炫说不上话,连龙帝这么迟钝的人都知道九炫在躲着他了。

  一日,寻着个机会,龙帝在他匆匆出去前叫住了他。

  “炫儿,坐下来陪我喝一杯吧。”龙帝指指身旁的椅子。

  见他低头不语,龙帝不由想伸手撩撩他的头发。九炫似乎一惊,很快避开了。

  “干嘛躲我?”皱起眉头,龙帝过剩的保护欲有点受伤了。

  “没有。”头顶的角,那天晚上好容易才压了下去,现在心里还忧虑着什么时候它又会冒出来。

  “那你在想什么?”龙帝狐疑道。

  九炫暗暗叹了口气。

  明明就在眼前,为何会觉得两人间如隔山隔海般遥远呢?

  “难道……炫儿也有了恋爱的烦恼?”龙帝忽然问。无心似乎有和他说过,人类到了这个年纪就会有这样的烦恼。想想也是,九炫也差不多这个年纪了。

  “不是……”九炫有些黯然。

  如果我不是鬼天子,而你不是龙帝,我们可以在一起么……

  不,不可能的,他向来只当我是个小孩。不甘心啊,真的很不甘心。

  所以,咬咬牙还是问了:“父亲有喜欢过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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