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尘,你喝醉了,不要打扰我听琴。”
恰好墨尘唱到:“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
看着龙帝,他忽然微微一笑,玄色衣袍一摆,人已去到阁子外。
止步,回眸,微笑,而后向龙帝他们点了点头,那一袭黑衣转眼间已翩然掠出倚绿湖。
龙帝和九炫都有些愕然,看到他蜻蜓点水似的飘过湖去,这才明白方才那一回眸是向他们道别来着。
远远地,只听他的歌也唱到最后一句:“……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这只狐狸,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龙帝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楼上的琴音也不知何时停歇了,阁子里忽然静了下来,一阵风穿厅而入,掀起楼上的白色纱幔,一张断纹古琴摆在琴台上,琴师已经不知所终。
飘飘渺渺,一缕熟悉的香气随风而至,悄悄在龙帝身边萦绕着。
龙帝倏地一惊,纵身掠上那间琴阁。
难道……方才弹琴的是阿织?
抚着古琴上冷冽的七弦,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龙帝触摸着,呆住了。
“你一定要来,不然,你会后悔的。”浅浅的笑,话里,若有所指。
“他是你绝对想象不到的人物……”
他曾对墨尘的话嗤之以鼻的,现在想起来,他话中有话,暗藏玄机。而自己觉悟得太迟了。
怎么会没想到呢,普天之下,能弹奏出这种音色的人,只有一个——
织锦……
龙帝的心如同被人揪了一把似的,深深切切地痛了起来。
阿织,你不肯现身是有什么苦衷吗?难道连我都帮不了你?
我是为了你才来到凡间的呀。
波光潋滟的芙蓉城之水,曾经掩映着他温和的笑颜,深邃宁静的龙瞑之渊,也曾遗留下那高雅的芳香。
昨日种种,恍惚间全涌上了心头。
我不是你最亲密的好友么?而今,我在你面前,你却对我避而不见。
手,不由攥紧了白色的纱帐,纱帐后仍残留着青帝若有若无的香气,而伊人已逝,再也无从寻觅。
十八年的寻寻觅觅,十八年的切切思念,全毁在这一瞬间。
阿织他不需要我……
深深刺伤龙帝的,是这份致命的无力感。
九炫担忧地望着龙帝,那个一向冷漠,仿佛事事皆不关心的人,在刹那间变了脸色,然后一脸失魂落魄。
“父亲……”
茫然地抬起头,龙帝眼中沉淀着太多的痛苦,让九炫莫名地心惊。
窗外,雨后的天空滢滢如洗,仿佛放眼就可以望得到头,对岸的杨柳氤氲在水汽里,朦胧出一抹醉人的绿。
桃花谢了,李花凋了,红白二色的落英躺在路旁,任人践踏。
“我们回去吧。”倦倦地,龙帝说。
飘忽的身影,衣袖飞扬,掠过门前的珠帘时,激起一阵叮咚乱响。
不该错过的人,终是被他错过了。
龙帝惨然。
**********
“咳咳……”方才的弹奏仿佛耗尽了青帝大部分的气力,现在伏在风仙怀里,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原有的淡定从容已被病魔驱赶得无影无踪,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病态的红晕。
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匆匆掩上的衣袖也承不住呕出的鲜血。刹那间就在苍青色的袖子上描出簇簇红梅。
“青帝殿下……”风仙羽无停住了脚步,心痛地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痕。
“没关系,快走吧,回去晚了让天帝知道,不知会暴怒成什么样子。”青帝溢血的唇际浮起淡然的笑,似无奈,似欣慰。“我很高兴,今天终于见到莲了。他看起来很好的样子,身边还有个老实的孩子跟着……”
透过白色纱幔,可以清楚看见他的一举一动,皱眉时,生气时,正经时,谈笑时……已经几百年没见的人,方才就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却要拼命抑制自己不冲出去叫他。
手下行云流水地抚着琴,眼睛却一直望着他,曲子弹完后,青帝只觉得有什么酸酸涩涩的东西涌进了自己的心,眼睛在刹那间模糊了起来,几乎连龙帝的样子都看不真切了。
望着远方,青帝浮起眷恋的神色,像在对风仙说着,又像在自言自语:
“莲……他其实也很怕寂寞的,别看他强悍又冷漠,有时他也很依赖人,保护欲又超强。”仿佛想起幸福的事,他低头微微笑了,“以前有我在他身边,他不怕寂寞,现在有那个孩子在,想来也可以满足他过分的保护欲吧。”
“……莲……他已不需要我了……”那个微笑着的人有些落寞地说着,“我不见他,也许他会非常生气,但生离总好过死别,你说是么?”
“殿下……”自己都这样了,还在担心别人么?羽无感觉到怀里那具瘦骨嶙峋的身躯是如此嬴弱,然而,依附在里面的灵魂却如斯坚强,坚强到让人不忍目睹的地步。
“我们回去吧,羽无。”青帝疲倦地靠在风仙肩上,安静地阖上双眸。
“是。”
抱着他穿梭在白云深处,驾御着风,尽量把速度控制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望着他安详闭目的模样,羽无不禁有些恍惚。
风仙天性散漫无羁,而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甘愿束缚在他的身边呢,为这一缕醉人的香气折腰,为这个美丽的灵魂臣服。
“你就是风仙羽无?今年是你来接我去天翔云宫么?” 青衣仙人对着他温文尔雅地笑着,“我是青帝织锦。”
也许,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臣服于他脚下了。与其他上仙不同的谦和风度,睿智深邃的眼眸,这个世界上,真有如此美丽的人?相处以后,方知道他的灵魂比外表更让人心醉神迷。
但是,为何是他无法长寿?难道连上天也妒忌?
“请飞快一点……”
“啊?”惊慌地回过神来,风仙匆忙应道:“殿下您的身体……”
“我还撑得住。”伸手拢了拢头发,他仰脸笑了笑,“这风……很舒服……”
风很清爽,凉凉的,掠过脸颊,调皮地掬起他的头发,仿佛一双修长的手在把玩着。
天很宽广,蓝蓝的,在远方无尽延伸,不知什么时候,才飞得到尽头。
云很淡,丝丝缕缕的,仿佛天宫仙女们飞扬的轻纱,向着天的尽头缱绻而去……
天界、红尘都如斯美好,风很清,天很蓝,云很淡。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多看一眼呢。可惜,似乎没有时间了……
“羽无……”
“在。”
“不急着回去了,就这样飞下去吧……”青帝深深地看了远方一眼,微笑着,“如果你飞不动了,就找个有花有草有山有水的地方放下我,人间很美丽,哪一处都是风景如画……”
“是,青帝殿下。”不想哭的,却忍不住怆然泪下。
加快了速度,在云间肆意穿行,让迎面的风迅速把眼泪带走,不要让那个人看到,眼泪对他是一种亵渎。应该微笑,微笑着送他离去。
殿下,羽无会陪你到最后的……
掠过耳际的风,怎么像在哭呢?
唉……
月昭,如果你回来见不到我,会怎样呢……
如果你知道我骗了你,又会怎样呢……来不及跟你解释了……
这风很温柔……让人想睡去……
金发金瞳的年轻脸庞在眼前渐渐退化,时光荏苒,仿佛又回到了许久以前,葱葱郁郁的桃林中,有一个任性的金衣小童叉着腰嚷道:“我是天帝皇太子月昭!你是何人?”
“微臣乃芙蓉城青帝织锦……”
一切恍如昨日,遇见他,在那片葱绿的桃林里,如阳光穿透了绿荫,柔亮的金色投进心里,
心湖忍不住就漾起了温柔的波澜,微笑也不知觉地抹上唇际。
几千年的岁月弹指而过,而今回首,却只记得那个稚嫩的容颜,那个任性的声音……
天眼者注定一生孤寂。
“月……昭……”
我……终是改变不了那个结局呢……
羽无感觉到一直轻轻拽着他衣裳的手指松开了,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有泪悄悄漫进了眼眶,模糊中,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绿色。那里有山巍峨而立,有水蜿蜒流过,有青翠的竹子随风摇曳,还有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长在路旁……
那里,就是您想要的休憩之地么?青帝殿下?
***************
风仙在竹林中吹笛。
竹影婆裟,风过处,扬起漫天针叶,沙沙沙的,像在啜泣。
林子深处有山,山色如黛,无言地沉绿在暮色里。
林前有溪,溪水潺潺流过,绕着开满野花的小径,渐行渐远。
风仙用心地吹着笛。
在很久以前的每一个春日,都是他吹着笛子为青帝传递花讯,人间百花听了,便次第地开,一时间草长莺飞,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可惜,今年春走得早,夜却去得迟,只恐,只恐那夜太深,露太重,而花又已经睡去了。
风仙孤独地吹起笛子。
笛声悠扬,绕过了竹林,越过高山,涉过小溪,告知天下百花:你们的王已经不在了……
第十三话 回首向来萧瑟处
——梦崩溃了,谁将在绝望中醒来?
“砰……”
天帝手里的玉壶摔了个粉碎,甘泉仙露洒了一地,身旁莹莹碧绿的,是一株仙姿国色的兰。
刚才似乎听到织锦在叫我……
迷茫地抬起头,心头莫名闪过不祥的预感。
织锦,织锦在哪?
下意识睁开天眼往下界一望,天帝的脸色刷地一下子白了。
小院人去楼空,那里还有青帝的影子?
“风仙羽无,我不轻饶你——”随着一声怒喝,金光暴长,天帝刹那间已消失了踪影。
下界,隐隐响起轰隆震耳的雷声,一阵压过一阵。
“怎么回事?大白天打起雷来。”京城里的人都惊呆了。
“娘,你看那边的云好奇怪,五颜六色的,全都跑到一个地方去了。是不是神仙下凡啊?”
“小孩子不要乱说,这晴天霹雳的,不是好兆头,快点回家去。”
惊雷阵阵响彻在京城天空,暮色浓艳,集结了四方彩云。一道淡金色的人影从云间遁下,闪电般直扑竹林而来。
“风仙羽无,你给我出来!”人还未到,声音已经远远传来。
劲风把竹子压得低低地,竹叶四处飞散,扫得人的脸生疼。
风仙羽无静静地坐在溪边吹笛,仿佛天和地仍和方才一般寂静,暮色燃烧下,只有悠扬的笛声在林间流淌,而天际的狂雷,山顶的怒云和眼前的金光都不存在似的。
那个众仙之长万灵之尊的男人一步步走来,强劲的罡风压迫下,竹子痛苦地挣扎着,终是扭曲、断裂,发出困兽般的噼啪声。
一声惊雷打在羽无面前,激起水花四溅,洒了他一头一脸。
那个人来了,带着压倒一切的力量和怒气,停在水那边。
脚下细细流淌的溪水忽然滞了一下,然后逃离似的开始倒流。
“织锦在哪?”天帝瞪着一对金色眼眸,压抑着怒气问道。
羽无放下唇边笛子,没有说话,晶莹的水滴凝在眼下脸颊,宛如眼泪。
“我再问你一次,织、锦、在、哪?”一字一顿的声音,仿佛惊雷声声在头顶炸开。
“他睡着了,请陛下不要惊醒了他。”拭了一把脸,羽无平静地回答。
“放肆!”天帝额上的天眼一睁,一股莫名的力撞中羽无胸口,把他狠狠抛起,再重重掷到林中。
羽无布下护身的风阵,仍止不住疾驰的去势,在撞倒了几十竿翠竹之后,方勉强停下。
坐起身,抹了抹唇角溢出的鲜血,他望着林子深处轻声道:“青帝殿下好容易才睡着了,陛下请轻手一些,不要吵醒了他……”
话音未落,就被人用力揪住了衣领。
“我没有时间跟你蘑菇,说!织锦在哪?”天帝几乎是在他耳边吼道。
羽无勉强抬起手,指着不远处野花丛生的地方,说:“他就在那里。”
“胡说,织锦怎么会在那里?”揪住他衣领的手更用力了,“你把织锦藏到哪去了?”
“我没有胡说,天帝陛下,青帝殿下他就在那里睡着。他说,想要找个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地方休息……”
“你胡说,你胡说!” 天帝怒不可斥,继而又喃喃道,“一定是你把他藏起来了,一定是……”
嘴里说着不信,人还是忍不住掠到那边,天帝见到翠竹环绕的地方有一处微微拱起,上面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他愣了半响,呆滞地看着风致楚楚的花儿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着,隐隐有暗香扑鼻,像那个人如常展开笑颜,温和而清浅的。
“啊——”只听他骤然发出一声困兽似的嘶叫,手隔空一拍,打得面前沙土飞扬。“不是的,织锦怎么会在里面呢,不是的……”一边否认着,一边疯也似的挖着泥土,全然不顾金色的华服被凡泥玷污了。
黄土下露出一角苍青,渐渐地,有苍白消瘦的手指袒露了出来,天帝三两下拔开泥土,终于看见那憔悴的容颜。
“织锦,织锦,你睡着了吗?怎么可以这样,居然把你埋起来……”用力扫开覆盖着他身体的泥土,把他从土里拖出来,天帝拍去他身上的沙石,搂着他轻轻摇晃着,“你看,织锦他只是睡着了,他还好好的,不是么?织锦,醒来,告诉我你只是睡着了,织锦,织锦……”
“对了,一定是因为仙气不够了,所以才昏睡不醒。”天帝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道:“我怎么这么笨呢,来,我把仙气分给你。”
金色的天眼凝聚起耀眼华光,天帝把手放在青帝胸前,硬是把自身的仙气渡进去。
灰白的发掩着憔悴不堪的容颜,微翘的眼睫在风里有些微的颤动,他枕在天帝的臂弯里,仿佛依恋仿佛倦怠地睡着。
仙气在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中激荡、冲撞,却找不到奔流的方向,反而四处游走,像失控的急流,轻易就冲垮了堤防。
一缕暗红色的血从青帝苍白的嘴角淌下,悄悄润湿了胸前的青衣。
“够了……”痛苦低抑的声音从天帝身前传来,风仙低着头,双拳紧握,身体轻颤着,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够了,天帝陛下,你放过他吧……”
“住口!不要烦我!”天帝一时心烦意乱,说话间又加快渡入仙气。
那个身躯震了一下,这次,血仿佛决堤似的涌了出来……
“够了——”风仙爆出一声大吼,“青帝殿下死了!身体死了!连元神都散了,陛下再怎么做也救不活了——”
“胡说,你胡说!织锦还好好的,等一会他就会醒了。织锦,你应我一声啊,织锦……”天帝轻拍着青帝的脸颊,仿佛要把他从眼前深沉的睡眠中唤醒。
“求求你,放过青帝殿下吧……”风仙扑通一声跪下,泪刷地一下子从脸上淌了下来,“他早就耗尽了心力,因为深知陛下依赖着他,所以努力忍着不死。我知道他也想在您身边多呆一阵子,可终有撑不住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