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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红尘(下) page 10 作者:水月华

  杨筝……是个影子……怎么可能?奈何桥下,又究竟有什么……

  难道,我千辛万苦闯进黄泉地府,任双手沾满血腥,却还是抓不住你一缕幽魂么?

  杨筝啊……

  墨尘仰头,痛苦地阖上双眸。一时间,心头泛起浓浓的凄凉和倦意,对生,对死,对这份执着万年的相思……

  帷幔后忽然一声轻咳,墨尘倏地睁开眼,这才惊觉,由骚乱开始到樱重雪被杀,有一个人一直没有现身,仿佛对殿上的血腥厮杀视若无睹。

  那个隐藏在轻纱帷幔后的冥皇!

  像劲风忽然吹起了帷幔,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后面飞掠而出,宽大的衣袂扬起,像一羽苍鹰展开它硕大无朋的翅,投下浓重的灰影。

  也不见他的速度有多快,但众人眼前一花,那个修长的影子已经到了墨尘面前。

  宽大的衣袖悠悠探出一只苍白的手,向墨尘胸前拍来。

  墨尘的剑已脱手,匆忙间只得扬起衣袖接招。身影交错,电光火石之际两人已经互相拆了几招。

  墨尘被一股强大到骇人的力震退了几步,恰好那人一旋身,衣袂翻飞,遮住脸庞的衣袖随着招式变换拂了开来。墨尘一抬眸,就对上了那张脸……

  白发如霜,扬了在空中,清秀的眉眼,描绘出刻骨铭心的容颜,一切仿佛昨日初见,那眉,那眼,那唇都是梦里思念到心痛的根源……

  ……杨筝?

  墨尘张了张口,却因为惊惧过度而发不出一丝声音,整个人就那样怔怔地矗立在那里。

  惊讶、疑惑、狂喜、不解……一颗心被各种各样的情感充斥着,几乎麻痹了视听,忘记了天地万物,直到……

  一阵剧痛震醒了呆住的他,慢慢地低头,慢慢地看清胸口上那一只苍白的手,十指已深深没入自己的胸膛……

  “杨……杨筝……”难以置信的眼神,难以置信的声音,话一出口,血就不受控制地从唇际溢出……

  杨筝……你……为何要杀我……

  震惊过后的绝望,深深填满了那双幽深如海的眼睛,墨尘竟无法说出这句话,他竭尽全力看着他,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看着他,几乎想把眼前这个置他于死地的人的样子,狠狠揉进灵魂深处……

  “错了……”淡淡笑了笑,那人又是一声轻咳,狭长清冽的眼睛迎上那两潭哀艳的墨色,静静说道:“我的名字是重华,樱重华。”

  洞穿他胸膛的手指随着话语猛地收紧,墨尘禁不住发出一声暗哑的呻吟,衣袖用力挥开了那人的手,霎时,血雨洒了漫天,点点殷红惨烈如花,他的身形晃了晃,踉踉跄跄退了三尺,脸上褪尽了血色,纸一样苍白。

  捂住胸口的手可以清楚感觉到拳头大的伤口,狰狞着,心脏几乎就裸露了出来,而那伤口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无论他怎么捂都捂不住……

  “我的狐珠……”

  “是这个吗?”摊开的掌心,血淋淋地托着一颗墨色琉璃珠,五彩流光在他掌中滟滟地亮着,衬着血色,有种凄绝的美。

  很想再次唤出他的名字,很想问他,为何一见面就对自己痛下杀手,可惜已没有力气……

  那样疏离冷淡的眼神,还有唇际若有若无的,仿佛玩味着他痛苦的微笑,这个人,真的是杨筝么?

  ——杨筝早就被我丢进冥河的弱水中了,你要找他,去奈何桥上往下一望不就见到了……

  奈何桥……杨筝……奈何桥……

  墨尘混沌的意识忽然闪过一线清亮,他摇摇晃晃走了两步,猛一顿足,用上自己最后一点法力,化成一道玄影飞出了大殿……

  冥皇瞥了一眼手中的珠子,空着的另一只手往虚空中招了招,嗤地一声轻响,钉住樱重雪的剑从柱子上生生拔起,落进了他掌心。

  绯红色的纤影也随着禁锢除去,从柱子上滑了下来,软软瘫在地上。

  “陛下,救救我……痛死我了……”

  樱重雪还没有死,一恢复意识,便挣扎着要爬过来。

  冥皇没有搭理她,手中长剑因为法力消退,骤然亮起一团银光,变回一根梅花银簪。

  他仔细端详着,陷入沉思。

  “陛下,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啊……陛下……”樱重雪匍匐在地,哀求着,竭力伸出手要拉住他的衣摆。“为了您,我逼走了杨筝……为了您,我把他的魂投进弱水中,让他再也不能来扰乱您的心……我一直爱慕着陛下啊……”

  轻叹了口气,冥皇把目光投在她身上,有些怜悯,也有点无情:“阿雪,我想我过去是太放纵你了,让你忘记了……自己不过是……”

  樱重雪忽然露出惊惧的神色,即便方才被墨尘的长剑贯穿时也没有的恐惧表情:“陛下,重华……饶了我……”

  话音未歇,那娇好的容颜便开始消融,肌肤迅速剥落腐蚀,很快白森森骨头都露了出来。

  白骨红颜,不过须臾之间。

  哀语连连的血肉之躯转眼就只剩了一具惨白的骷髅,骷髅的肋骨处插了一朵嫣红的曼珠纱华,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还朝着冥皇大睁着,细瘦的白骨手指离他的衣摆只差了一寸。

  “……你不过是一朵彼岸花罢了,长在腐肉和白骨之间,借了我的法力才化成人形。”冥皇有些怜悯地说着,又摊开手指,眯起眼睛看着掌心那颗光华滟滟的墨色琉璃珠。

  “真是漂亮啊,像他那双眼睛,仿佛可以湮灭红尘……”他端详着,刹那间仿佛想起了什么。

  募地,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收起珠子和银簪,觅着血迹掠了出去。

  一路血流如注。

  暂时封住的伤口因为不要命的狂奔又裂了开来,血一直淌着,淌着……连他自己都以为要流干了。

  远方隐隐望见了奈何桥的影子,如沧桑老树孤独地横卧在水面。

  桥下,弱水三千滚滚流逝。

  在桥上大口喘着气,伤口处已经痛得麻木了,没有了狐珠庇护的身体,甚至还抵挡不了冥河上的冷风。

  从桥上望下去,黑得像墨汁一样的冥河水,几乎照不出自己的影子。

  借着冷冷的月光,他看见一簇青绿在水中载浮载沉。

  是一株青莲。莲茎挺出水面,几片苍绿的叶片上托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弱水中的芙蓉,带着几许孤绝和寂寞,顽强生长着……

  河风吹来,它轻轻摇着,莲瓣微微绽开,刹那间,墨尘仿佛看见那个人温和怜悯的笑……

  它……难道它便是杨筝?

  顿时犹如五雷轰顶,墨尘全身抖如落叶。

  “杨筝……杨筝……”他在桥上唤着,桥下死水微澜,青莲慢慢绽放,绽放……

  风掠过莲房,莲心处忽然一声叹息,隔了千万年,墨尘再次听见那沉柔的音色:唉,你还是寻来了么……我的痴儿……

  一瞬间,心痛欲死!

  酸楚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眼睛。

  一滴晶莹的泪珠滴落在绽开的莲瓣中,又一滴,一滴,一滴,如断了线的珍珠……

  不自觉用手一抹,原来……泪已披了满面。

  墨尘哀然阖上眼帘,任眼泪潸潸而下。

  杨筝,我日日念着还你一滴泪,而我从未想过是这个样子的……

  你在冰冷的水里等了我很久吗?抱歉,我这就下来陪你,我这就下来了……

  黑色的身影摇晃了几下,如同断线的风筝,一头扎进沉暗的河水中。

  剧毒的弱水漫进他的眼睛时,他瞥见那莲花已开到了尽头,隔着水看去,宛如绿莹莹的灯火。

  “生平不会相思,才懂相思,便害相思……”

  原来,相思这种毒,也早已侵入骨髓,日夜揪心地痛着呢。

  杨筝,你可知我想了你很久,很久了?

  我这一生,只为你流过眼泪……

  第十六话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像恍然做了一场大梦,醒来时,龙帝第一眼看到的是水晶宫透明的天顶,上面有浅蓝色的水波荡漾,偶尔,几尾色彩斑斓的鱼儿嬉戏着、追逐着游过。

  十八年的人生如梦境,一朝醒来,身边什么都没留下。

  织锦的死,九炫的痛,虽是昨日事,但在脑海中也有些不清晰了。

  然而,谁能忘记失去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呢?

  龙帝揪着雪白的衣襟,久久不能言语。

  莫名的空虚感占据了他的心,他恍然若失,以至于身边的龙女一声声唤着:“陛下、陛下……”他都没有去在意。

  沉眠在深邃海底的龙宫向来很静,外面四季更替,里面波澜不兴。

  以前龙帝都很享受这份寂静和安宁,现在,却觉得这里静的有些寂寥。

  有时在繁花处处的庭院中散步,心头也会掠过烦躁的情绪,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是莫名地郁闷起来。

  回想当日,在人间那小小的水阁上,织锦抚琴,墨尘醉酒,还有九炫在身边说说笑笑,何等畅快惬意。

  后来,织锦不在了,九炫走了,又从狐族那里听说了墨尘的消息,却是失落在了黄泉深处。曾经相聚过的人都寻不回来了,龙帝心里空空的,仿佛缺了一块。

  天界已经很久没去了,龙帝连最近一次的天翔祭都没有参加。倒是听回来的龙将说,下界有个地仙给天帝呈上了一株长于蓬莱仙山的兰,那花舒展着翡翠色的叶,连花色也是晶莹的绿。姿态有说不出的清丽高雅。

  天帝当时见了,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就掩面而泣,泪洒在白玉阶前,惊得庭上众仙面面相觑。

  月昭,也想起织锦了吧。身为天界最上位者,手里掌握着世间多少生灵的命运,同样留不住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

  龙帝黯然徘徊在潺潺的水榭中,衣白如雪,长长的衣袂逶迤在地,随着他的脚步拖曳着。

  逝去了的人是永远回不来的,轮回也是仙人的禁忌,没有人知道,元神消散的青帝会在何处安息,也许他早已化为一阵清风,一场细雨,或者那开在山坡上的白色雏菊。没有人知道,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天帝也如是……

  但是,总有什么是自己可以把握的吧?摊开双手,再收紧,总有什么留在了掌心中,像那忘不去的记忆。

  和九炫道别的时候,偷偷从云层中往下望,发现他还怔怔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天际,脸上泪下如雨。

  开始不明白他为何哭得那么伤心,后来想想,渐渐明白了他眼里深藏的痛苦的含义。

  墨尘以前也多次说他不懂,原来,自己真的不懂,九炫对他的那片心,是现在慢慢回味起来才知晓的。

  明明学会了的剑法,却总是骗他不会,而到了晚上就自己一个人起来练剑,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剑气的锐鸣声足以吵醒任何人么?

  每次下雨都傻乎乎地撑着一把伞到处找他;后来自己走了,留言说不要找还一路锲而不舍地跟过来;在画舫上拼着受他三掌也不愿打消跟来的念头;冒冒失失地问他有无喜欢的人,却一脸痛苦无助地等待他回答;帮断臂的他换衣服时,那脸呀,红得就像一只煮熟的虾子……

  龙帝不由微微笑了,而后,又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傻气的炫儿,这样执着认真的炫儿,为何以前从不曾明白他的心呢?

  摊开手掌,空无一物的掌心有着细细的纹路。

  我也想伸手留住些什么啊,不想错过,至少不想像错过织锦一样错过什么了……

  慢慢握紧手掌,龙帝仰头望着浮在水晶宫上的蓝色海水,似做了什么决定。末几,只见他白色衣袖一扬,人已从清泉蜿蜒的水榭中消失……

  ——我希望,当我握紧双手时,掌心能够实实在在把握住什么,而那样东西,是我不想失去的。

  故地重游,人间又是一年春风至,京城无处不飞花。

  城南那间水榭显然破旧了许多,但是如水春光依旧,如画美景犹在。窗子外面的桃花李花也依然开得红红白白,散了一地落英。

  抚着沾了些许灰尘的斑竹桌椅,眼前依稀浮现当年墨尘在那喝得酩酊大醉的模样。

  走上小楼,白色轻纱迎面扑来,似乎还留有一丝丝香气,在风中温柔缱绻着。

  织锦便在这里抚琴的了。当时,他是用什么心情奏着琴,用什么眼神看着自己的呢?

  他和他,曾经那么接近,两人间只隔了一层轻纱……

  唉,龙帝听见自己深远的一声叹息,罢了,罢了,命运弄人。

  化成为龙,一口气冲上天际,在云间盘旋了一阵,然后朝着那烟雨中的江南飞了下去。

  一川烟树,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故乡的庭院已经成了一堆废墟,断壁残垣间偶尔跳出一簇火色,原来是傲然挺立的一枝美人蕉。草色青青,皆朦胧在柔柔的细雨里。屋后的池塘还在,却也荒废了很久,水里浮着伶仃几片荷叶,已经看不见往年开得热热闹闹的芙蓉花了。

  龙帝一个人淋着雨,静静地望着水面一圈圈越泛越大的涟漪,淡然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一把六十四骨的紫竹伞悄悄掩了过来,回眸,执伞的人有对火色的眸子,红鬓黑衣。

  龙帝抬头,微微一笑。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边的?

  说话的人老实回答。

  ——刚刚看见你在云间盘旋,所以就冲过来了。

  龙帝斜瞥着他。

  ——哦,那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不是回欲界天去了?

  那人的脸微微红了。

  ——我不知怎么找你,只好在这守株待兔。

  龙帝拨拨他火红的头发,诧异道:

  ——炫儿,你的角呢?

  他有点不好意思。

  ——太引人注目,所以我藏起来了……

  哈哈哈……龙帝忽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声穿越了密密雨雾,直冲云霄……

  归去时,应该是晴天吧。

  尾声  黄泉摆渡人

  黄泉与人界隔了一条河,河上有桥,名曰奈何。

  弱水三千,年年月月在桥下流过,只争朝夕。

  我在冥河这头撑一叶扁舟,总有迷失的亡魂来找我,央求我渡他们过河。

  他们被未死的执念束缚,留恋前世的爱恨情欲,他们不愿过奈何桥,因为桥上有孟婆的迷魂茶在等待他们。

  ——红尘中的痴子,冥河边迷失的亡魂,我可以渡你们过河,不过我要特别的东西作报酬。

  我对每一个有求而来的亡魂这么说,即便我知道他们除了对人世的执念之外一无所有。

  我只是无聊,我想看看还有什么,是他们给得起的。

  那一日,有一个人摸索着来到冥河边,他对着川流不息的河水叹息着,而后朝我这边走来。

  “我听说冥河上有渡人过河的船夫,请问,你可以渡我过河么?”

  很悦耳很沉静的声音,在潺潺的流水声中宛如筝语琴音。

  ——可以,只要你给我特别的酬谢。

  听了这话,他缓缓走过来,黄泉中不落的冷月,让我看清了他的容颜。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在一袭黑衣的拥蹙下,像冥河上的一朵白莲,他的眼睛很美,眼神却很飘忽,冥河边的劲风卷起他的衣裳,在岸上那一片红艳的花中如一羽墨色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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