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遥,你明天跟吴管事他们一起回青田去吧!”
“为什么?”烛光下,埋首在书卷里的君清遥惊讶地抬起头来,看著倚坐在窗边的父亲:“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我刚才已经跟你二叔讲过了,虽然那些人已经被抓到了。但出于谨慎,他还是会派人护送你们回去,所以安全方面,我也就放心了。”君怀忧答非所问地讲著。
“爹不回去,我也是不会回去的。”
“我还要再多待一阵子,你二叔这里,我想和他相处得久一些。你既然不喜欢你二叔,成天闷在这里也不自在,还是先回家去吧!”
“我会留下来陪你,爹什么时候回家,我也什么时候回家。”
“清遥,我还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君怀忧有些苦恼地说。
“那爹就应该坦诚一些,为什么要我独自回去,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没有,是你想得太多了。”君怀忧站了起来:“我们出来得太久,又遇上了这么多事,写信传话也说不清楚,家里一定急坏了,你先回去给三叔他们报个平安也好。至于我,最多再留一两个月也会回去了,你不要胡思乱想。”
“爹!”君清遥不满地嚷道:“我不……”
“君清遥!”他第一次对这个儿子扳起脸,神色严厉地说:“我已经决定了,你明天就回青田去,不要再瞎胡闹了!”
被他的严肃吓了一跳,君清遥立刻就住了嘴,但神情之中还是诸多担忧。
“唉──!”君怀忧叹了口气,摸了摸儿子的头:“清遥,你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其实有些事还在你能力所能承担的范围之外。爹不是有意要隐瞒你什么,只是有些事,到现在我还没有想清楚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先回家去吧!”
君清遥看了看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君怀忧赞许地笑了:“你看完书就早点睡吧!我想一个人去院子里走走。”
辅国左相府占地极为广阔,但君离尘厌恶喧闹,所以除了刚好足够的人手以外,并没有像其他大户高官的宅邸中那样仆从如云。
一路走来,除了树影婆娑,没见到半个人影。
他当然知道这只是表面,四周角落里屋檐上,不知埋伏有多少的卫兵和弓箭手。
叹了口气,他强迫自己把这种煞风景的事忽略掉。
风清月明,是个适合闲庭漫步的好时光,十面埋伏这样的情况忘了也罢!
走著走著,又走到了观星台的这边。
他走上了青铜的台顶,望著朗朗明星,渐渐地出了神。
他想起了年幼时很喜欢的那一首诗。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他轻轻念了出来。怀著淡淡的离愁安慰著自己。
渐凉的晚风吹动了他没有束起的长发,轻薄的衣衫贴著他修长的身子飞舞起来。
月光照在了他的身上,恍似下一刻就能乘风归去了。
“大哥。”
他一震,从神思迷离中惊醒过来。转过头,君离尘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离尘?”他连忙一把拢住几乎就要打到君离尘脸上的长发,十分意外地问:“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吗?”
“晚上天气寒凉,大哥为什么不加件衣裳就来院子里吹风?”难道他忘了自己那种头痛的毛病了?
“我忘了。”君怀忧不甚在意地回答:“只想走走,没料想走著走著会来了这里。”
“小心著凉。”君离尘把手上的披风递给了他。
“谢谢。”君怀忧笑著接了过来,披在了身上。
“大哥喜欢看星?”君离尘抬头望上天空。
“是啊!时常看看夜空能让人思绪平静。你不也知道,我是个容易头脑紊乱的人,常常会犯头痛的毛病,让脑子安静一些也是好的。”
“大哥身子一直不好吗?”
“其实也没什么,既然不知原因,也就随它去了。”他不想多谈这个,岔开了话题:“离尘,你一定懂得星象的,不如坐下来教我识别可好?”
“识别?”君离尘一愕。
“是啊!”也不顾君离尘的意愿,君怀忧一把把他拉坐到地上,背靠著栏杆,指著天空就问:“那个我知道是北斗七星,但你告诉我他们各自的名称和故事好不好?”
“那是星宿中最明亮夺目的一组。”虽然觉得奇怪,但他依旧耐著性子开始解说:“自勺柄的位置依次是天玑,天璇,瑶光……”
“西天星宿这个季节也就这么许多,至于……”他忽然停了下来,侧头看去,却望见了一张沉睡中的脸庞。
在他解说的过程当中,君怀忧竟然靠在他的肩上睡著了。
他怔了一怔,抬头仰望星空,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讲了很久,月已过了中天,夜已去了大半。
调回目光,望见颈边那张安稳入睡的脸庞,他近乎失神地撩起一络那人的长发。
第一次见面,那一夜在聚华镂里,这人也是依著自己这样睡著了。
不知为了什么,看到他睡著的样子,原本想好好折磨戏耍一番的心情也不翼而飞,把人扔下就走了。
现在想想,是觉得无趣了吧!吓都没有吓到就睡著了,实在是扫了他的兴致。
不过,幸好那时没把他的脸划花,否则的话,靠这么来看实在可怕了一些。
“君怀忧,你觉得我是可以信任的吗?我是可以依靠的吗?”
得到的回答,是君怀忧更加偎近了他,整个人几乎都躲到了他的怀里。
那么靠近!
已经多少年了,已经多少年不曾和另一个人那这么靠近了?
近到一低头,就能闻到他发间的清香。
近到一低头,就能碰触到他修长的眉梢。
近到一低头,就能……
“二叔!”
君离尘猛地一惊,飞快地抬起头来。
“二叔,原来我爹和你在这里啊!”君清遥走了过来:“我一觉醒来还不见爹回来,所以找了出来。”
君离尘一动,让君怀忧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我爹他……”
“清遥?”君怀忧揉了揉眼睛,不雅地打了个哈欠:“你三更半夜跑出来干嘛?”
“爹,你也知道已经是三更半夜啦?”君清遥带著责备瞪了他一眼。
“啊!”君离尘终于完全地清醒了:“离尘,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啊?你明天一早,不,是今天一早就要上朝的。你看我还……”
“没什么。”君离尘淡淡地说道。
“那我们还是回去了,你也快点回房,就算休息一会儿也好。”君怀忧慌慌忙忙地站了起来。
君离尘也跟著站了起来。
君怀忧拉著儿子跑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望著他笑了一笑:“多谢你了,离尘,今夜你教我的,我会好好记住的。”
君离尘深深地吸了口气。
可以感觉到体内炽热的血液,但胸口却是一片冰凉。
为什么呢?为什么心跳如此急促?为什么胸中血液翻腾?为什么……他离开后怀中渐渐变冷……
为什么……
要是刚才君清遥没有来……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爹。”君清遥拉住了父亲的衣袖。
“怎么了?”他停了下来:“还不快点回去?今天一早就要动身了。”
“爹,你刚才和二叔……在聊天?”
“是啊!你二叔在教我认识星宿,不过我到后来睡著了。”君怀忧有点不好意思地理了理有点凌乱的头发:“也不知道你二叔会不会生气。”
君清遥却皱起了眉。
刚才二叔和爹靠在一起的时候,他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二叔低头看著爹的那一刻,脸上那种复杂的表情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年纪小小的,别愁眉苦脸。”真不明白这孩子哪来那么多的烦恼。
“爹,你……”
“怎么了?”又来了,这小子又是一脸“我可怜你”的表情。
“你还是和二叔保持一些距离的好。”想来想去,也只说得出这句话。
“知道了,你为什么老是在紧张这件事啊?”君怀忧翻了个白眼:“快回房睡觉去!”
“爹!”看著前方一路拖著他的君怀忧,君清遥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会更好。
但愿……不会是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才好……
君怀忧远远看著马车离去的方向,脑子里闪过君清遥和他道别时别有深意的那些说话。
清遥说:“也许二叔对我们真的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您还是不要太信任他了。请您相信我,他绝对是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不希望您会因为对他的信任,反而受到什么伤害。”
他明白清遥的意思,十分地明白。
其实以他的为人,原本不应该会下这种前途未卜的决定。要离开这里,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
可为什么……今天会把自己独自陷入这种复杂的局面之中呢?
“大哥。”站在一旁的君离尘,以为他是在担心君清遥的安全,走过来说:“我派出的都是精锐的死士,你放心,哪怕他们全都死了,在最后一个人断气之前,也会把清遥安全送回君家。”
君怀忧怔了一怔,侧过头,皱著眉轻声地说:“生命最为可贵,对谁来说这都是一样的。”
说完,转身走进了大门。
君离尘却因为他言语中似有的不满而站在了当场。
笑容一敛,他狠狠地摔碎了手中的玉笏。
一时之间,所有的侍从仆人们跪了一地。
“干什么?”他环顾四周,语气平和地问:“我说了我在生气吗?”
所有跪著的人都把头低到了地上,更有人在瑟瑟发抖。
“还是,你们希望我生气呢?”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几乎是划出了微笑的弧度。
“求主上饶命!”纵然心里恐惧到了极点,但深知他为人喜怒无常的仆人们,还是克制著畏惧,整齐划一地回答。
他抿著嘴角,冷冷一笑。
什么生命可贵?他君怀忧又懂什么了?别人的生命关可贵什么事?
大著胆子偷瞧了一眼的仆人吓了一跳,立刻又埋首到了地上。
那个就算最生气,也不过冷笑或者面无表情的主子。今天只不过为了一句说话,气得脸都青了。
这君家大少爷……只怕,活不了太久了……
“韩相爷?”君怀忧从君家铺子里回来,刚踏进门口就听见这个消息,倒是一愕:“请我去他府上小酌?”
“是的,韩相爷说上次招待不周,请您务必再去一次,这次他略备薄酌,以示歉意。”仆人照例递上了烫金的请柬。
“这……”他著实犹豫了一下:“我看还是算了吧!”
“大少爷。”一旁的府内总管突然面无表情的开了口,吓了他一跳:“韩相爷位高权重,冒冒然拒绝恐怕不妥。”
“总管的意思是……”
“韩相爷折节下交,大少爷纵然不愿多加往来,总也要留三分情面。万一日后落人话柄,主上在朝中难免为之困扰。”
君怀忧听了,好好地想了一想。
他知道总管话里的意思,万一太不给韩赤叶面子了,恐怕会牵扯到其他的事情上去,也免不了会给君离尘添麻烦。
虽说,韩赤叶不像是会为此迁怒,但世事难料……
“那好吧!”他抬起头来:“派人去回话,就说我今晚会准时到的。”
“要去哪里?”君离尘穿著朝服,出现在门口。
“离尘,你回来了?”君怀忧放下手中的请柬。
“你要到哪里去啊?”君离尘走了进来,把身上的披帛玉坠拿了下来,扔给了仆人。
“喔!是韩大人请我过府小酌。”君怀忧把请柬递给了他。
他打开看了一眼,合上递还,问:“你要去吗?”
“盛情难却。”君怀忧淡淡笑了笑:“难得他愿意和我往来,应该去的。”
“其实……”君离尘试探似的望著他:“若是你不乐意去,不去也无妨啊!”
“没有的事!韩大人为人风趣,见识广博,和他谈话是一大乐事,没有乐不乐意这回事。”倒是他为韩赤叶辩护起来:“就朋友来看,韩大人是值得相交的。”
“是吗?”君离尘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那我去准备一下好了,天色已经不早,我该出发了。”君怀忧朝他点了点头,回自己房里去了。
“主上。”见君怀忧离开了很久,自家的主子依旧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总管上前问道:“需不需要让人跟著大少爷?”
“不用了,多派些人手送他过去。”
“可是……”
“你想说什么?”
“不,奴才只是想请示主上。当初您既然让大少爷和韩相爷往来,却又为什么刚才……又有些不愿意,可是计划有什么改变?”
“荣琛。”君离尘冷眼望了过来:“你跟著我多久了?”
“回主上。”总管恭敬地答道:“已有十年了。”
“那你应该知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多话的人。”
“是,奴才知道。”总管微微一怔,然后立刻低下了头:“奴才多嘴了。”
“下去吧!我要去书楼,不用准备晚饭了。”
他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回来的时候,不论多晚,让人通知我一声。”
第九章
君怀忧果然回来得很晚,门外的更夫已经敲过了二更。
他是被人扶著进门的,脚步也是虚浮不稳,一看就知道喝了不少的酒。
他自己倒是没有认为自己醉了,只是喝得多了,有些头晕而已。至少,他看见并且认出了在大厅里等著他的人。
“离尘?”他半侧著头,困惑地看著脸似乎有点绷紧的弟弟:“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怎么会这么晚才回来?”君离尘用不悦的神色从上到下看了他一遍:“还喝了这么多的酒。”
“哪有?”他不满地抗议:“我又没喝多少,你以为我喝醉了啊?”
像小孩子一样吵吵嚷嚷说自己没醉,不就是醉了?
懒得和他争辩,君离尘一把扶过他,挥退了仆人。
“离尘,你带我去哪里啊?”他把头歪到君离尘的肩上,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个答案。
“回房睡觉。”君离尘没好气地说。
“我不要睡觉!”他把头抬了起来,大声坚持:“我不要去睡觉!”
“那你想干什么?”
“离尘,我们去看星星好不好?”君怀忧笑著,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实在太好了。
“不好!你还是乖乖回房睡觉。”君离尘立刻加以拒绝。
“不要!我要去看星星!”君怀忧扳起了脸,死活赖著不动。
“改天吧!”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的君离尘,大伤脑筋:“今天已经很晚了,我们明晚再去看好吗?”
“明天你会陪我去看吗?”君怀忧半仰著脸问他。
“会!”他无奈地回答:“明晚我们去看。”
君怀忧终于不再坚持,让他扶著往后院走去。
要是被人知道,他堂堂的一个辅国左相居然半夜三更和一个醉鬼拉拉扯扯还要连哄带骗,不知会吓掉多少人的下巴。
刚走了两步,君离尘觉得不对,猛地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