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而且交了两个星期的租金,人很静。”
玛丽很高兴,又送了我一程,我见下雨,没拒绝。
回到家,那辆莲花不在。他人也不在,由此可知那车真是他的。
他的房门外堆着一手抽的衣,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请问最近的自动洗衣铺在哪里?张。”
我想他每天都那么晚才回来,洗衣铺早关门了,反正我也要去洗衣服,不如帮他一个忙,于是我连他的脏衣服也带出去,一并替他洗了,所花的时间是完全一样的。
衣服拿回来我替他理了一理,有两件衬衫是要熨的,也替他熨了。这一切一切,都使我想起以前哥哥在此地住的时候,我们互相照顾的情形,然后我把干净的衣服仍然搁在他门口。
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房东。
星期二的功课很重,我做到十点钟,才听见他回来。他脚步仍然很轻,没有来敲我的房门。我不知道玛丽说了些什么,不过这样也好,深夜敲门,是会使我害怕的。
早上门外又有一个信封,里面有一镑,信封面上写:“很多个谢谢。”我找回六十便士给他,洗衣服才不用一镑,也把信封轻轻贴在他的房门口。我发觉他用的胶纸,与我的那种一样,是透明米色的,不是闪亮的。英国没有这种米色不反光的胶纸,我用的是家里老远不避麻烦寄来的,难道他也是在小节上那么尴尬的人?我微笑。
然后我上学去了。
那辆莲花停在门口。我真因这个房客生光添色了。
星期三只上半天课,十二点我在学校吃了午餐,玛丽坐我对面,她一直说话。
“我男朋友埋怨我多管闲事,你的房客没有怎么吧?”
我摇摇头。
“见过他没有?”她又问。
我摇摇头。
“他打电话给我,说真找不到房子住,除非去租那种单层独立洋房,九十镑一个月,可是地方太大,离大学也太远,手续也太麻烦,要找律师做保人什么的,但是他尽量在找,所以你可以放心。如果真找不到,他只好再回亲戚家去睡地板。”
我笑了。
玛丽说:“你瘦了。”她忽然打量了我一眼。
我拿起书包,说要先走一步。走过理发店,我订了一个时间,明天下午四点十分。我那头头发,暑假在巴黎剪过之后,现在也该修一修了。
回到家里,我把功课全部做清,才不过下午三点,然后把房间里的灰尘抹干净,想睡个午觉,好累呢。但是终于忍不住,我轻轻走过去,把我房客的门推开了,偷看一眼。还没看,就有种犯罪的感觉。以前我那个英国老太婆房东,也有这个毛病,一待我去上学,就进我房间翻箱倒箧的偷看,连我有几件大衣也数过了。我也学了她?我连忙把那扇门关起来,不过瞥见床铺整理得极齐,案上放着一张女孩子的七彩照。那女孩子是长头发的,艳丽的,我觉得真不该,连忙回到自己房间,把窗帘都拉上,睡了一觉。
醒来是六点钟。
我静听了一听,他并没有回来。
我掀开窗帘,他的车子也不在。好用功啊。礼拜三还留在学校里做功课。本来书呆子也很多,不稀奇,但开这种轻佻跑车又勤力向学的人,在性格方面就矛盾得很。
我自己在厨里煮了面吃,冷冷清清,煮完了面.洗了锅子碟子就打算看家里寄来的报章杂志。
学校里人人盼放假,有假他们可以回家,我回哪里去?我只有这一层租来的小房子。不回家他们也至少可以与爱人聚聚,我是连男朋友也没有一个。
不怕肉麻点说一句,寂寞芳心得很。
我才拣了一部杂志,他就回来了。莲花跑车的引擎很文静,轻轻的吼几声,便停止了。他开门进来,他在唱歌,或是在哼歌。我觉得奇怪,他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活泼了?我坐在房里不响。
他大概以为我还没有放学吧?对,所以才制造了声音。他忘了星期三。念博士的人忘了我们这种初级生的读书苦,我们是限时限候,自由不得的。
我暗暗笑了。
果然,他看到我的湿伞了!他的歌声就停止啦。
其实有什么所谓呢?我喜欢家里有点声音,只要不是过份的声响就行。他进了房间。
没多久他就进浴室了,他在淋浴,可能因为时间还早,他在放一只歌。就是他刚才进门时哼的那只歌。
“——假如你离去,在一个夏日,不如你连太阳也带走,当你转头而去,我还是让你知道吧,我会渐渐死去直至下一个再见,假如你离去,假如你离去。”
我放下了书本。
这首歌是法文的,我喜欢这首歌,但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夏天早已经不在了,虽说如此,歌还是很缠绵的,我呆呆的在房里听着。这种歌叫人想起太多的事。
恐怕录音带与录音机都是他带来的。
他很快淋完了浴,回到房间去,把房门一关,一切声音就没有了。
我起来写了几封信给家里,预备明日一早去寄。当然没有提这里忽然多了个男人,否则家里吓都吓死。把信放在一角,我便上床睡了。
一夜无事。(当然无事)
第二天我发现浴室收拾得十二分的干净,肥皂都好好的放在盒子,牙膏盖子旋得牢牢的,毛巾一条条的挂得很整齐。我真纳罕,几时真要看看他的样子,怕不会娘娘腔吧?以前哥哥也相当整齐,我那位新嫂子就差得远,我们兄妹俩跟在她身后收拾还不够,她就是穿个透明睡衣到处跑,跑到哪里嫌哪里冷。
难怪人家说现在世界反了,女孩子们都邋遢得不得了,光出去装个门面的,男孩子反而有整有条,所以这年头的男孩子,根本不愿意结婚,女孩子非得出九牛二虎之力,像打猎似的四出寻找丈夫不可,像我这么懒的,大概只好做老姑婆。
我出门把信投进邮筒,然后忽然想起他房间里那张女孩子的彩色照片,那个大概是他女朋友了,不然照片不会这样的放着。
这一切一切原不关我事,但一个人闲下来,精神没什么地方寄托,就喜欢把不干己的事拉过来想个半死。我现在就犯了这个毛病。
星期四星期五也就这么过了。
他在这里住了五天,时间过得快,一切都是不知不觉的,我们真的还没见过面呢。但是周末是不可逃避的吧?除非他往朋友家去。
这么静的房客倒真好,不过人家是暂住两星期,当然事事迁就着,长此以往还这么小心,不等于做贼了?我想,那时候,倒贴他,他也不住呢。
星期五放学,遇见玛丽,玛丽说:“今天晚上,表妹的堂兄的表弟的女朋友生日,你来不来玩玩?”
我皱着眉头摇头。
玛丽白了我一眼,“你还念什么书,干脆进修道院做姑子去吧!”她就是喜欢侮辱我。
我并不与她理论。
“啊,你那房客打电话跟我说:‘真谢谢她了,天天把浴缸脸盆刷得亮亮的。’多谢你,听见没有?”
“那原是应该的,有什么好谢?”我说。
玛丽问:“嗳,他长得怎么样?”
“我还没见过。”我说:“你也没见过?”
“没有。”
“老天,怎么这么神秘?”我紧张起来,“不是你的亲戚吗?”我问。
“是呀,就是今天晚上这个表妹的堂兄的表弟,那还不是亲戚?生日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你房客的女朋友!”
“啊。”我说:“到时你可以见见他了。”
“是的。如果他找不到地方住,只好回到他女朋友那里去。他女朋友我是见过的,人很漂亮。好几个堂兄弟都住在一起,人好杂,但也都是学生,有说有笑热闹非凡,真是,阿玉,想起来,谁在这边没亲戚朋友的?就是你,一个人!”她说。
我抬头看看天空,“不见得,我有上帝。”
“我的妈!嗳,今天晚上的舞会你来不来?”
“我不来了。”我说:“希望你们玩得高兴?”
“啊,还有,”玛丽说:“他说他不怕吵,你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说他住那里,简直好像一个人住一样,每天早上,他要摸你的毛巾,摸到是湿的,才知道你回来睡过了。”
我红了脸,我说:“这人真该死!我不回家睡,睡哪儿去?”
“人家不是那个意思!人家是说你静过头了,简直不相信一个人可以不发出半点声音来,当你是倩女幽魂什么的啦!”玛丽笑着,扬着手走了。
我气鼓鼓的回家,真的,静也有人说话。叫我发出什么声音来呢?我唯一的嗜好是看书看杂志。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我是不碰的,又不大出去看电影。我苦笑。我走到了家,用锁匙开了门。我一到房间就倒在床上。很累,也很闷,极之无聊又重复的日子使我疲倦,难怪人人都想找个男朋友或是女朋友调剂一下生活。
今天不用做功课,今天是我休息、别人去舞会的日子。周末,有什么功课,明天不上课,明天才做吧,还有星期天呢,简直不知道怎么打发才好。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今天是玛丽的表兄?堂弟?的女朋友的谁生日?我的房客大概要到清晨才回来。
我看了一会儿书,只好又上床睡觉。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其实我应该去玛丽什么亲戚的那种舞会。我也去过,但是来来去去是那几个人,那班人真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有几个相当有钱,也有几个没钱死充的,更加讨厌。老实说,可爱的朋友,大家出去,我请他又有什么关系,不可爱的人,我何必为了一场电影、一顿饭去牺牲时间?玛丽那边有个亲戚,五短身裁,眼睛鼻子嘴巴挤在一起,看上去像只猪头,我最恨这个人,他哪里都在,口沫横飞,高谈阔论,这倒还不打紧,一见了我,就伸手来搭肩膀摸手背的,好恐怖啊,简直受不了。我想起这种男朋友,我的天!还是留在家,看点书,长点知识吧。想起来都犹有余悸。
我满腹的牢骚。又没个说话的人,正闷着,忽然听见车子声——咦,不会是我的房客回来了吧?回来换衣服?他开门进来,一直走进房间。掩上了房门,他没有再出大门。他用过两次洗手间——我实在太无聊了,躺在床上熄了灯,又睡不着,只好静静的听着外边一举一动。
我忽然微笑起来,明天大概他又要摸我的毛巾了,湿的,证明我是人,干的,证明我是鬼——鬼大概是不洗脸的。
但是那舞会呢?他女朋友的舞会,难道他不去吗?
玛丽说那是他女朋友的生日舞会,玛丽有点胡涂,而且他们家亲戚也多,恐怕弄错了。
明天,我会很迟才起来。我翻过来,覆过去,终于睡看了。
我听见有人按门铃。我睁开了眼睛。
谁?一大早来吵?
我拿过小闹钟看;九点三刻。天很亮,有太阳。
谁?我这间屋子半个影子也不上门的,第一班邮件早就来了,第二班却仍未到,送牛奶是不按铃的,我刚想去开门,就有人比我早一步去开门。对,是我房客的朋友。我没有朋友,难道也不准别人有朋友?
门一开,我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尖声一直吵闹着骂进来,“你!你好,一这个女声说:“你说,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叫我丢尽了面子!”
一个男孩子低沉的声音:“我说过我不喜欢那种场合的,我可以今天补请你——”
“嘿!可是每个人都笑我的男朋友不来我的生日舞会!我还做人不做?我到底还是不是你的女朋友?这个星期,自从你搬到这鬼地方来之后,我就没见过你!”
我连忙起床,披上了睡袍。
鬼地方?我自觉这层旧房子很美很实际,何鬼之有?我很气,人比人当然比死人,我拿积克莲奥纳昔斯比她,她恐怕还得当场暴毙呢!真奇怪,她跟男朋友吵架,怎么连带侮辱外人?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我只听到我房客低声说:“清静一点,这裹不是我一个人住——”
“对了,作怪了,听说另外有个女的住在这里——”
“请你低声!”
“我偏不低!”
接着我听见摔东西、玻璃破碎的声音,我忍无可忍,他房间的东西都是英国大房东的,弄破了我可赔不起,也有我哥哥留下的纪念品,这女孩子好放肆啊。
于是我赤足去开了房门。
刚刚她冲过来,我吓一跳,往后退三步。
她正是照片上那个女孩子,但是披散着头发,还穿着晚礼服,看来舞会才刚散,她就来这里生事。她忽然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狐狸精!好!”她回头去,“咱们就此算数!”
然后她出了大门,把门关得震天价晌,地板都震动了起来。我呆呆的站着,天晓得我刚从梦中惊醒,便碰上这一场好戏,连透气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狐狸精?我变成了狐狸精?
老天,这倒是新鲜的称呼。
我转过头去,看牢我的房客,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哪,天大的冤枉,我是怎么变成狐狸精的?
我的房客早已穿了端正衣服,粗布裤、绒线衫,倒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子,既高又瘦,但是面色很好。我看看他,他也看着我。
他走过来,我退后一步。
“对不起,”他说:“真对不起,我今天就搬走,真对不起,这里是无法解释的误会,可是现在你总明白为什么我要搬出来住了。”
我问:“打破了什么东西?”
“没有,是一只照片架子,她撕了照片,走了。”
我走到他的房间去一看,那张照片不见了,那只镜框打得稀烂,一地毯的碎玻璃。
我闷声不响,连忙去找吸尘机。
他抢着过来,拿着吸尘机,“我来,我来,真对不起。”
我只好让他去打扫,我去洗了脸刷了牙换了衣服。
狐狸精。我想。
对我来说,这还真是个变相的赞美词呢。
我再走出去,他说:“对不起。”
还是那三个字,我不响,其实也不关他的事,是那个女孩子太离谱一点,目无下尘,骄傲得瞧不起人。
“我一定搬走,真不敢骚扰你,太不好意思了。”
他还是一直道着歉。
我看了他一眼,他倒真长得眉目清秀的。
他问:“我煮了粥,你吃不吃?尝尝好不好?”
他也不管我说好还是不好,就到厨房去了,我看着他背影东忙西忙的,一会儿捧出一盘东西,我一看,呀,真是粥,还是猪肝粥呢,粥上浮着葱花,香喷喷的。我还气什么呢?吃了再气。没想到他会煮吃的。
我老实不客气的拿起调羹,吃了两碗粥。
“味道很好。”我说。
“哪里。”他说:“过奖。”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