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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花日子 page 3 作者:亦舒

  “人家约你,你推掉,是不是?”她什么都知道,了不起。

  我静默。

  “我再帮你安排一下如何?”她试探。

  她老人家是这么善意,我只好说老实话,“听其自然好了,我相信缘份。”

  她叹口气,“固执的女孩子。”然后再说一些不相干的话,便挂了电话。

  我松口气。

  周君很有条件,外型也好,只是身为今日妇女,尚要人做媒,未免有点难堪,如果周君真个对我有意思,发展下去,可能性不是没有的,只不过他一定得比较主动,不可轻易退缩。

  这不难吧?我老听说有男人追女朋友,直追了十年……从来没有人这样追过我,怪只怪自己太爽快,一二三说声好,便准时赴约……也许男方会觉得不够刺激。

  但是写小说管写小说,私底下我是个平凡朴素的人,如果读者误会我生活得像我书中的女主角,那就大件事,说破了嘴他们也还认定我是个浪漫的人。

  事实上我不会应付男人,一见他们就束手无策,只懂得避避避,往往连最心仪的男人也不敢主动上前说句话。

  不知男人怎么想,大概见我冷淡,便退避三舍。

  妹妹在家坐月子,我过去瞎帮忙,她儿子博得全世界欢心,收到的金锁片如开金铺般,我哄他玩,哭了,还给他母亲,乐趣无穷。

  生活还是愉快的。

  妹妹问:“我儿子会在你专栏中出现吗?”

  “会,不靠他那还得了,哪里找题材?”我笑,“还不是狗屎垃圾,看到什么写什么,美其名曰题材够亲切,你现在明白了吧?”

  “自从老姐你开始做大作家之后,我根本不大看小说杂文!”妹妹抱着儿子笑。

  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个幸福的女人。

  “姐姐,那个周先生如何?”

  “你们都要我在三日内把自己推销给他?”

  “人不错,老姐,你那份职业坑了你,只好坐在家中写,又不到街上逛,再好的男生也错过,是不是?”她振振有词,“现在好不容易叫你认识一个难得的人,就得看看有无可能性。”

  “就这么简单吗?”我微笑。

  “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就是这么简单,你们艺术家往往另有一套见解,我亦不甚了了。姐姐,明明简单的事,何必把它弄得那么复杂?”

  我低头,“你是不会明白的。”

  “你还在相信一见锺情这种事?”

  “不,可是这当中还似乎缺乏些什么。”我说。

  “周先生是老实人。”妹妹提醒我。

  “谁说不是呢。”我很怅惘。老实人好是好,通病就是乏味及沉闷。

  见周君这么多次,他都静静地,即使两个人见面,他也只是老成持重的叫我去喝一杯茶。女人都幼稚地盼望一段炽热的恋情,不顾后果如何,还是照样向往着。

  周君不像是可以给我这类满足的人。

  我想远了。人家也未必会看中一个在家做手工业为生的半老姑婆。

  妹妹见我自沉思中回复过来,便问:“如何?”

  “我会尽力做。”我说:“也许缘份来了,挡都挡不住。”

  没想到这句话说完没多久,周君就真的开始展开追求,他把谢老太找来支持大局。

  谢老太一次又一次的约我,我百忙中抽空到她家,周君总比我先到,我也算得是个伶俐的人,心下自然有点分数,并没有显著的拒绝。

  谢老太很幽默,她常常暗示,“我就快要回到美国了,你们打算约在什么地方见面?虽然两个人都独居,孤男寡女到底不太好。”

  周君微笑说:“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也许我就会走上凌小姐的公寓去。”

  谢老太太大笑,“时代开放,有开放的好处。”

  “那就要看自己的选择与控制了,以前有礼教管住,不必费神,现在似乎更难。”

  谢老太向我微笑,“你是把自己管得太牢了。”

  我的面孔连耳朵,立刻涨得通红,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又连忙替我解围。“像凌小姐这么静心,现在很少有。”

  我自己也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这么孤癖?”

  谢老太走的那一天,我把她送到飞机场。

  周君说:“现在开始,一切都靠自己了。”

  我佯装没听见,心头松一口气。

  谢老太把我拉至一旁说:“有好消息通知我。”

  我说:“一定。”

  “你别敷衍我。”

  “不会。”心中很怅惘,哪里会有什么好消息。

  “向你妹妹要地址,写信给我。”她说。

  我点点头。

  她又把周君拉至一角,依样葫芦的吩咐一番。

  我们齐齐看着她上飞机。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闲闲的说:“很有趣的老太太,你们是在飞机上认识的?”

  “正是,渡假回程上,座位被安排在她的旁边,廿小时一直攀谈,她精神好得不得了。”

  “心也出奇的热烈。”我说。

  “凌感。”他迟疑的叫我。

  “什么?”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老实说一句!我有没有希望?”

  我转过头来,“这个问题太难回答。”

  “我明白,如果我真的有意思,应该追上十年八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他微笑。

  我很感喟,“可是如今社会步骤那么急促,哪里还有这样痴心的傻子?即使有,也不会被欣赏,不!你千万别花太多的时间在我身上,我们做个最普通的朋友,如何?”

  他微笑,“这还不是等于告诉我,我没希望。”

  我不说什么。

  我们就在飞机场告别。

  两个人都淡淡的,提不起劲来。

  我们两个人当中并没有阻滞,但感情却没有燃烧。有些男女排除困难,千辛万苦的结合,简直惊鬼神动天地,但是他们还不顾一切地缠在一起,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力量,我心中啧啧称奇,那种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精神,不理值与不值,当事人的热情足以使所有障碍物化为灰烬。

  谢老太走后,我与周君便冷了下来,抑或根本没有热过?我仍然沉迷在我的写作世界里,钻象牙塔,靠想像力找生活。

  人家在半夜写,我在早上写,寒冷的大清早,简直不想起床,无可奈何的挣扎起来,一方面跟自己说:清是清苦点,但是不必面对贩夫走卒,已是天大的幸运,写字楼的工作虽然不必天份,但是日日对着一群志不合、道不同的人,也真够烦。

  日日寂寥的过,想想真怵然而惊,然而为嫁人而嫁人?永不。

  这份固执令得妹妹非常恼怒,她认为一日我不肯成家,一日她有义务要照顾我,而我故意令她担心,她认为是不可原恕的事,因此她以朋友身份,约了周君到她家作客。

  周君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脾气,我正在讶异他如何会应允下来,到了那日,才发觉他偕一女孩子同来。

  我挑起一条眉。

  竟这样嘛,没有一个是好人,心头不由得紧了一紧,很不高兴。

  妹妹做了许多好菜,一手抱孩子,一手帮女佣招呼我们,我取笑她。“像不像章回体小说中那些富泰的少奶奶,她像是时光隧道的产物,现时很少有这种有闲阶级了。”我瞄一瞄周君。

  与他同来的女孩笑说:“说起小说,真是的,我小时候就看你的小说了。”

  我如被什么锋利的针剌了一下,顿时默静下来。

  这餐饭吃得既长且闷,好不容易捱完,周君要送女友回家,站起告辞,我才有机会松弛一下假笑得发酸的嘴角。

  妹妹老老实实的向我道歉,“对不起,我不晓得他会那么离谱,带女友上来示威,这回子真是赔了小菜又折兵。”

  我骂她,“多事多出报应来了。”

  她说:“你发怒?为什么?是否因为心中酸溜溜?”

  我学着那女孩子的声音:“‘我小时候……’我七老八十?她小时候看过我的小说?至多比我小三五岁!”

  “姐姐,看开些,我何尝不是小时候看你的小说,谁让你廿岁就开始写?人家廿岁开始看,不是小时候是什么?”她抿着嘴笑。

  “气得我!”

  “是不是看见周君身边有人,不自在?”妹妹不肯放过。

  “如果他的要求只是那样,身边要人也很容易。”

  “有点酸溜溜的味道——”她笑,“你为什么不承认你对他有好感?”

  “他不来追我,”我说:“我怎么承认?”

  妹妹叹叹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还要他踩着风火轮来迫你,日夜以白玫瑰花追随?你写小说写胡涂啦,眼白白失去这个大好的机会,被那种故作天真状的小女人拣了大好便宜,我要是你,我会懊恼得吐血!”

  “别说下去了!”

  我忍无可忍,打道回府。

  知姐莫若妹,她句句说得属实,我还以为周君还会上来痴缠一番,谁知现实中的追求点到即止,我心头不是不烦躁的,费了九牛五虎之力才镇压下来。

  没想到这件事会引起那么大的困扰,看样子我对自己的感情不大了解。

  电话铃响,我去接。

  “凌感?”是周君的声音。

  我没好气,但越是要装出平淡无奇的样子来。

  “每个人都对你那么关心,就是你自己什么都不理。”

  我客客气气的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妹妹说没想到你那么年轻。”他没头没脑。

  “妹妹?什么妹妹?”

  “刚刚那个女孩,不就是我堂妹?怎么?凌器没跟你说?”他诧异。

  我明白了,凌器的诡计。她要看我出丑,毫无疑问,她不会放过我,要我承认周君在我心中有一定的份量。

  虽然这样,我却松懈下来,原来是堂妹。

  “妹妹下个月要结婚,我陪她置些东西,顺带与她在凌器那边吃了饭,你不介意吧。”

  我说:“你今天特别的活泼,特别的漂亮,特别的伶俐。”

  他笑,“是不是有堂妹衬一衬,立刻不一样了?”

  我一怔,串通的,他也不是好人,他与妹妹串通了看我的反应。

  “凌感,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嫌我反应不够热烈,事事不够主动,可是?”

  我不语。

  “你以为我是被谢老太与凌器牵着鼻子走?是不是?”

  他都说中了。

  “瞧,我还不是自动打电话上来了?”

  我仍然维持缄默。

  “明天下午我来你家找你如何?”

  我终于开口:“明天见。”

  在这以后,编辑们找我,就没那么顺利了。

  阿施叫苦连天,“才女啊,你跑哪儿去了?你没稿了,明天派人来取如何?”

  “明天?你跟你老板说,我不写了,没空。”

  “喂喂喂……”

  我已经挂了电话,有空不会写信给谢老太报告好消息?

  老潘又问:“你一向不脱稿,最准时,怎么现在搞得咱们心惊肉跳的?帮个忙——”

  “没有商量,我没空,不写了。”

  “是不是红鸾星动,凌感,我们派人来跟你作个故事如何?”

  “不写就不写,别出怪招。”

  妹妹说:“这阵子报纸杂志上少了‘凌感’这个名字,看上去特别清爽些。”

  我也笑说:“可不是。”

  周君说:“我也说是。”

  我投过去一个白眼。谢老太会怎么说?

  不老山人

  长得年轻,并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年轻的时候,看不出来,个个女孩子都皮光肉滑。

  到成年的时候,麻烦真正来到,大学毕业,廿多的人,看上去像十六七,非常烦恼。

  我刻意把头发留长,梳道士髻,架上一副平光眼镜,穿素色衣裳。

  但是每次有人看见我与大弟同走,都会说:“咦,我们不知道你还有个小妹。”

  这倒罢了,大弟廿二,跟我只差一两岁。

  最气恼的是,有些胡涂的亲戚会问:“精华,你大还是二弟大?”

  二弟才十七岁多些!

  找工作的时候,根本不获第二次接见。

  推搪的原因多得很。

  ——“嗯,我们在找经验比较丰富的女士。”

  ——“这个职位要管三十多人,你一张孩儿脸……”

  ——“过几年再说吧。”

  ——“你真是廿四岁?”

  ——“你是来应征工作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教席,我比学生更像学生。

  他们都说:“这小女孩子是谁?什么?教高三英文?”

  我在学校里的绰号是:“小女孩子”。

  大弟二弟叫我“不老山人”。

  大弟说:“姐姐最可怜,她其实并不是小眉小眼的孩儿脸,她整个人的感觉就是嫩,眼角没有皱纹,欠缺表情,脸颊皮肤紧崩,没有创伤感,一眼看上去.更像十六七岁的小娃。”

  我气说;“去找巫婆,巫婆最够女人味:懒洋洋、声沙沙、大眼泡、一脖子的皱摺,去呀!”

  长得年轻,真的不是那么愉快的事。

  尤其是当你喜欢的一位男士,老以为你是他小妹妹的时候。

  朱培检三十八岁。

  比我无异是大了一截。

  本来也无所谓,男方比女方大一点,看上去只有更匹配,偏偏我不争气,根本不像甘四岁。而他,又偏偏两鬃早白,看在人眼内,仿佛叔叔与侄女儿。

  有好几次我故意与他接近,他以讶异的眼光看着我,错把我当小妖精。

  大弟说:“姐姐梳髻也没用,像那种学芭蕾的女孩。”

  二弟说;“其实姐姐并不矮,量一量,足足一六七公分,但看上去就是小相。”

  我很气馁。

  那日大弟的女友裘裘来探望我,我看着她那张蜜色的、成熟的、像成年女人的面孔,非常羡慕。

  我问:“是不是拿烟熏的?你越来越漂亮。”

  裘裘笑道:“不用烟,用酒浸,学我,一天喝半瓶杯莫停,保证你老得快。”

  “没醉死先破产。”

  “像你最好,”裘荔:“真令人妒忌,怎么搞的,跟十年前一模一棵,咱们本来同年,此刻已像大姐小妹,过多数年,怕不就像老妈子跟女儿。”

  “去你的!”

  她格格笑起来,成熟透顶的身裁敌不过地心吸力,非常诱惑。

  我叹口气。

  “像我,”裘裘说:“立刻要扯到茶蘑花事了,你呢,还似蓓蕾一般。”

  “为什么不说我是天山童姥?”

  “可是你发育得那么好,精华,你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你哪有资格发那么多牢骚?”

  “为什么没有?”我说:“一直给人一种印象,我才十多岁。”

  “多少人求之不得,换了我是你,立刻去参加香港小姐竞选。”裘裘很感喟。

  我不去理她。

  “你是为了朱某烦恼吧?!”她笑问。

  “嗯。”我懒洋洋的应一声。

  “叫我是你呢,我就一二三开步走到他面前刚,向他说:‘我叫艾精华,廿四岁,未婚,对你有兴趣,做个朋友如何?”

  “十三点。”

  “可是十三点永远不用耽在家中观电视剧消磨时间。”裘裘理直气壮的说。

  “找个机会,我会对他说得婉转一些。”

  “朱某很不错,是个人才,这年头要求不能太高,但凡性格不猥琐、有份高尚职业的男人,便是好男人。”

  我伸起双手赞成。

  “还在等什么?手快有,手慢无。”

  裘裘把一切事说得像抢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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