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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花日子 page 14 作者:亦舒

  我微笑。一个戏子。

  这是整天读红楼梦的结果嘛!

  在大英博物馆,看到一卷手抄佛经,上面这样说:“心不是心,佛不是佛,坦怀相示,即心即佛,船在河里,稻在田头,骑牛觅牛,且来见佛。”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

  打明儿起,我也索性改个名字叫秀珍算了,或许我会下决心追求一个原子物理博士,好好的过一辈子,生儿育女,不吃安眠药,不再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不用瞪眼看着一只别人无意间(这里一行看不清楚)

  每夜都梦见他。

  米雪儿。她每夜可有梦见靖?

  每当靖把手搁在马来女朋友肩上的时候,我老是想起米雪儿。我默然。靖,即使靖清秀灵敏得出奇,也不值得米雪儿每年寄一张卡片,一连四年,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他现在可能像靖一样,一家团聚,嘻嘻哈哈的说笑,吻他的妻,吻他的儿,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而我在这个异乡,坐在一盏陌生的灯下,思念着他,我的脸色苍白。

  靖说:“米雪儿说她还没有找到男朋友。”

  我抬起我的眼睛,“你以为我找得到嘛?”我说:“我也不过是寄寄卡片而已,你以为我还能见到他吗?不,没有这种机会了。”当他收到卡片,一定觉得我笨吧?想想看,我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

  我相信米雪儿也一定骄傲,法国巴黎大学硕士,念英国文学,暑假到伦敦,碰到了靖。

  她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家在巴黎开银器店。她父亲说:“踏出了家,不要回来,跟中国人去吧。”

  靖那时只是BA。学士尚未到手。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回巴黎去。

  靖送她。

  在飞机上,她望着窗外,不发一语。

  靖看她。她一脸的泪水。

  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

  而这个马来亚女护士,她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凭什么?我躺在靖的床上,我不明白。

  靖说:“秀琼很妒忌,每逢有信来,她看了又看,问了又问,查了又查,疑心很大。”

  我漠然的听着。与她共渡一辈子的绝对不是我。这种卑劣、无教养的恶习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以名之曰爱。

  但是也是尊重。

  我尊重我爱的人,我到现在还带着他的照片。但是我不说什么。(我要与你去英国。廿天够了吗?我要与你共渡廿天,我们会很快乐。)他忘了吧?我的微笑在脸上凝住,他忘了。

  他且否认他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

  靖说:“米雪儿问我现在的女朋友,她想知道秀琼的样子,我没说什么,她想来看我,我拒绝了。”他补了一句:“我想娶秀琼了。”

  “很好。”我答。

  他问我:你要见我的妻?

  我用最冷的声音说:有什么好看?她有什么?除了运气,她还有什么?我是一个随便抛头露面的人?什么人都可以见我?我念了这么些年的红楼梦,就为了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太笑话了。

  当我遭受伤害的时候,我总是用令人呕心的骄傲遮掩我的悲哀。眼泪有什么用呢?我不大懂一哭二饿三上吊。我只是一个写稿的女人。

  我问:“你去了巴黎?”

  “是的,巴黎的博物馆极好。”靖镇静的答。

  他记得她,他待她不过如此。

  我黯然的把明报周刊翻过来,又翻过去。

  我们在伦敦三天,再没有更寂寞的七十二小时了。

  我常常以为我转过头去,便可以看到他再我身后:米色的T恤,咖啡的外套,咖啡的长裤,把他的尖犬齿笑出来。但是伦敦没有他,我的脸渐渐沉下来。

  弟弟问:“去看白金汉宫?”

  “不。”我说。

  “去看卫兵转队?”他问。

  “不。”我说。

  “去游泰晤士河?”

  “不。”我说。

  结果去看了一场“耶稣基督超级明星”。没有人握住我的手。我再第二场就哭了。

  从伦敦开车下曼彻斯特,靖问:“去过圣荷西?开车去的?”

  “是。”我说。

  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去东京与三番市了。米雪儿,米雪儿恐怕也不敢再来伦敦了吧?

  我想她的胆子小,与我一样。我们绝对不是穿透明睡衣的人,我们都不是。我们总是退让:好吧!既然如此,就如此吧。

  我要见她。

  我会去巴黎,我会去看她。

  我会说谎,我见到她,我会说:“靖叫我来看你,看你是否快乐,因为曾经一度,你是他的真爱。”

  有几个卜狄伦呢?

  卜狄伦有一首歌叫“北国女郎”,他叫朋友去看他的女朋友,看她穿得是否够暖,是否头发披了下来,因为她“曾经一度,是我的真爱。”

  米雪儿没有。

  靖说:“只能要一个女人。”他没有选上米雪儿。

  而他。他这样害怕。我微笑了。我可以使他丢掉工作,他应该知道,而他的家庭,什么家庭呢,当他看我第一眼的时候,他的家庭已经不存在了。奇怪的人,他不懂得。

  英笑说:“中环五点钟下班的时候,街上走着廿万像他这样的人,有几个你呢?”

  她这样抬举我。

  而女孩子都是这么笨。

  米雪儿弗赛难道又找不到另外一个博士?博士多得一箩筐一箩筐,只有国语片女明星才以为博士使了不起的东西,博士也一样的上厕所、吃饭,两只眼睛,一管鼻子。

  米雪儿的傻气使我想起自己,太多的自己。

  一张生日卡片,上面签着一个美丽的“米雪儿”,祝靖生日快乐,附着她的真爱。

  我爱她。

  如果我过了英法海峡,我一定要找到她。懂得爱的人毕竟太少。我要见她。

  他如此的态度,我还是原谅了他,原谅了他。

  靖这样的选择,她还是记得他整整四年,整整四年。

  记忆有时候是否会爬上来,爬上靖的胸口,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赛纳河的左岸。路上的画家,那座铁塔,那间银器店?

  但靖只是一个男人。靖念的且使机械工程,一个读机械工程的男孩子,满脑子只有些什么呢?

  靖说:“阿姊,你走路要跳跃、跳跃、跳跃,别弓着背像个老太太!校长看到你会吓死――不过一张脸倒还是嫩的!奇怪。”

  但是这张脸迟早使要老的,当我真的留了下来,我要买一张电毯、一只熨斗、一辆脚踏车,到巴黎去一趟,看米雪儿,埃!我还漏了一样,我必须要一张摇椅。

  我会讲一点点白鸽法文,如果对方说得好,我的心情又不错,对话使不成问题的。

  兜完了海德公园,靖搂着他的女朋友,他们的头碰在一起,我只装着看不见。靖在我心目中是最好的,一个林青霞或者配得起他。

  但是我不发一言。

  日间还容易打发一点,但是夜里,夜里我总是做梦,觉得他在我身边,微笑着,他的犬齿。为什么我要记得他?他普通,普通不要紧,他而且懦怯。

  西说,板着脸,“把你的感情交给这种人,简直是下流。你怎么可以堕落到这种地步。”

  我想了很久,我说:“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

  如果靖爱米雪儿,爱得够,他应该好好的念完一年又一年,然后再去找米雪儿的父亲,一次又一次。但是他们都一样,一副“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样子,是我的心冰冷冰冷。

  靖在我心里的地位突然降低,我说了许多敷衍的话。

  ――是,秀琼很好。

  ――是,护士会照顾你。

  ――买一间房子吧,父母不需要你照顾,稍微尽点力就可以了,他们会原谅你的。

  但是米雪儿弗赛永远不会知道,倒有一个人常常记得她,一个她未曾见过面的人。

  她到了家,写了一封很恶毒的信给靖,痛骂他一顿,好叫他恨她,忘记她。

  靖耸耸肩,“我才不上当呢,她是故意的。”

  我倒不需要做那种事,他大概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懂什么。我自嘲的想,我每夜在想他,鬼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懂社么。把他想得坏一点没有什么不好,这可以使我觉得健康一点。

  他懂什么。

  于是我继续想,他懂什么,他连写信都不懂。

  如果我等他写信来,我大概要死了,我不会给他地址。要找一个人太容易,我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说找不倒,是借口。他有一百个办法可以找到地址,找我的家人,找报馆,找朋友。但是他不会。

  他懂什么。

  靖还会写一张生日卡,他懂什么。

  他只会空口说白话:我替你打电话给西西,我替你打电话给倪先生,他不过是那样的一个人。西西皱眉说:“你怎么堕落倒那种地步。”

  我只好底下头,落寞的微笑。

  尽量往坏处想吧,不会离得太远。

  我不要一辈子与他在一起,从来未曾这样想过,他完全弄错了,弄错了,他不明白。要找一个明白的人,是多么困难。

  米雪儿明白,她也只不过明白了一半,她要见秀琼,她就不对了。不过她的卡片上写得很明白,几个胖胖的英文,生日快乐――我的爱。

  我记得她以前也写给我短短的几句。我译成了英文,寄回给她。她很开心。事实上米雪儿没有想象中的美丽,她有栗色的头发,不长,直直的,不是太纤细,与广告上的法国美女相差太远,并不是一个多愁多病的人物。她很健康,身体健康,思想上还欠差一点,她该好好的把靖忘掉――靖算什么呢?一个小孩子,脸且略为清秀而已。

  那天在台北,我整理我的旧稿子,一张黑白照片跌了出来,靖和米雪儿。

  那个时候他还拍不起彩色照片,然而我说过,笨女孩子多数不计较那些。

  我把旧稿缚乘一堆,搬到香港,我要卖给杂志,但是那张照片。我不会提起,我只会用笔写,我对一切人都越来越客气了。

  算什么呢?生命而已。只是几十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

  靖说:“从伦敦乘飞机去巴黎,只要一个小时,机票只要四十镑,申请入境证,只需一个下午,但是我没有去看她,我没有空,我的功课太忙了。”

  一个钟头的飞机,这句话真熟。

  快乐是双方面的,如果那一方面觉得无所谓,不值得,就随他好了。一个钟头的飞机。

  他开始计算金钱,补九百块钱的飞机票,三天,何必呢?他振振有辞。我像见到一个怪物似的瞪着他。后来我想:恐怕他的钱来得不容易吧,又得维持自尊,只好说这种话。读者文摘里说:就因为我们没有得到并且不需要的东西,我们还是生气了。

  我生气是为了这个?

  我是很宽容的。

  我寂寞。他有一双温暖的熟。一天又一天,我把他的坏处尽挑出来,好好的批评。

  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了米雪儿,我会说:忘记他,谁没有温暖的手?除非那个男人是私人,否则总有温暖的手。

  但是他令我快乐过那么久。他说:想个法子吧,去办好你的证件,我会很感激你。

  让然后来他是否认了。

  这种人。

  我笑着对弟弟说:“我老是记得一些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人,像米雪儿。”

  弟弟笑说:“我会找给你一个好的男孩子。原子物理博士?慢慢来,你必须做好你的功课。读一个学士,正式拿一张文凭,不要抽烟,不要赖在床上,不要颓丧,不要记住米雪儿,都是与你无关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我说:“我要一个开林宝基尼的男孩子,卅二岁,随便什么博士,穿巴利皮鞋,衣服笔挺,美丽的卷发,五尺十寸高,有天使一样的笑容,每天送我去上学,如果找不到这种男朋友,我索性不要男朋友,我再也不要跟担心几百块港币的男人泡在一起了。至于那张邮票三十辩士的卡片,撕了也算了,懂什么,这种人。”

  弟弟说:“我不会放尼去住宿舍,我们租一间屋子,有三间房间,你,我,秀琼,住在一起。”

  我摇头,“不,我不要。我要独自住,我要自由,如果我不要自由,我宁可回香港,或是回台北。”

  我情愿与米雪儿住。

  我只是与全世界的人作对。

  半年之后,如果我还没有冻死,我会在复活节过海峡去,总得有人过去吧?

  我会一条条街的走,一个个门牌找,然后端一张椅子,坐在门口,那间银器店,等米雪儿回来,看到她,我会伸出我的右手,说:“嗨,我是靖的姊姊。”

  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不打算撒谎了,我只会说:“是我自己要来看你的,不是他叫我来的。”

  我见过这么多脚踏两条船的女人,住在一个奇怪的地方三年,上中下的捞女都认识,打着各式各样旗号的妓女,我毕竟是厌了,我要见米雪儿,至少见一个纯情的女子,不为什么,只是为了爱,付出了,没有企图要回来。

  她已经得着了,我喜欢她。

  我看到她买给靖的图画书:“美女与野兽”。我也有一本,西西送的。我想见一些有文化的女孩子,脑袋里装东西的,有思想的。

  我看到太多企图“从良”、死命抓住一个男人的女人,他们都使我觉得女人的可悲,我为她们难过,但是米雪儿是自由的。

  有一天她会结婚,或者她一辈子不会结婚。她并不要抓住一个男人,她只要爱,她爱过,那就行了,她是幸福的,在我眼中,她是幸福的,她比那些专门翻丈夫信件、翻丈夫抽屉的女子幸福,只是她不自觉。

  我想见她,坐下来与她谈话,我们可以谈很多其他的事情,不止是关于感情,只是关于一本图画书也可以。我是这么的像她,她也这样的像我,我不会忘记她。

  靖说:“这几乎跟一篇小说一样。”

  我说:“比小说更像笑说,我喜欢这样的故事。”

  我往日总以为这种故事只发生在我身上,原来也发生在别的女孩子身上。

  法籍、德籍、中国人,有什么分别?都一样,有感情的女孩子,都一样不可自拔的愚蠢。所不同的是她读尚保罗沙特,我读曹霑。没有分别。

  爱到处都一样,我口袋里的钱总是不一样,一忽儿是¥,一忽儿美元,一忽儿英镑,或许将来还得用法郎,但是太阳是一样的,爱也是一样的。

  我会记得他,正如米雪儿记得靖,所有的缺点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还是会记得他。

  靖问:“你不会将这个故事写成小说吧!”

  这个故事写小说,太好了。写小说的故事通常是一个病得要死的老人,把遗嘱给了女护士的喜剧。这样暂短而美丽的故事,怎么可以写成小说呢?

  这样的故事,只可以叙述一下,叹息几声,就这样而已。

  不过有时候我奇怪米雪儿会寄卡片到几时为止。至于我。我想我快要成熟了,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会忙得发昏,上学放学,煮罐头,洗牛仔裤,写稿做功课,我会累死。但是夜间,夜里是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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