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说:“仪器来了,要不要说宁波话?”
“要呀要呀。”我说。
他再一次开口,说的就是宁波话了,我听了简直大乐,那声音跟我三哥有点像呢,当然为了方便记叙,还是用普通话的好。
因为说的是家乡话,我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他说得真好,那一定是副十全十美的机器,什么俚语都懂得,有时候我还被他考倒呢。我很羡慕。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机器,什么语言都会了。
有超人的力量,是多么快乐呢。
如今我是这么微小轻弱,凭我一生之力,也做不出什么来,人生不过几十年,匆匆一世,并没有再活的机会,我也算是尽力而为了,奈何天份所限,始终活在一个框框里,太可惜了。想到这里,非常的可怜自己,难过得几乎想哭了。
现在我就要去了,至少跟地球是脱离关系了,以后永远活在这飞碟里?倒也怪闷的,永远活下去比死还可怕,有时候也有点明白这道理了。可惜的是父母,见我失踪,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
他说:“来……说点快乐的事。”
我说:一好的。快乐的事不是没有的,譬如说今天早上,走过公园,一路上的水都结了冰,我一脚一脚的把它们踏碎,听那种清脆裂开的声音,碎了的冰片,跟碎玻璃一样,今早我想:天窗碎了,落在地上,便是冰,哈哈,这样神经兮兮的想,倒还真不错。冰碎的声音,跟心碎是一样的。”
我说得手舞足蹈。
他似乎很了解,一点也不认为可笑,他说:“是的……”
“你有女朋友吗?”我问。
他非常的惊惶。“没有没有,从来没想过。”他否认。
过了”会见他也问我:“你呢?你有没有对象?”
“没有。”
“可是你有兄弟姊妹,有父母,你心里常常想起你的家人,我看得见。”
“是呀,你也有父亲呀。”
“我父亲常常叫我做一些非常痛苦的事。”
“你几岁了?对不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卅三岁了。”他答。
“唉呀,你比我还老呢。”我说:“太没出息了,快点振作起来,学问这么好,本事那么大的人,应该为我们作一个好榜样。”
“是吗?”他含糊的说。
我问:“你精不精原子物理?”
“原子物理?是,我晓得。”
“你有没有钱?”我又问。
“钱?”
“算了。”
他连头都没有,连手连脚都没有,我想到哪里去了?
可是他是一个说话的好伴侣。
他说:“你知道吗?你真是说话的好对象。”
我笑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
“张阿芳。”
“别胡扯了。”
“你明明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何必问呢?”
“就是这样不好,什么都知道,可是就变得没机会用脑子。”他叹息。
“几时我考试是这样就好了。”
“你考试?我可以把考试的题目告诉你。”
“可是把题目告诉我,就一点刺激都没有了,也太轻视我了,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没做好,做学生,却还是一流资格,你连这一点骄傲也不给我,太难了。”
我还会有机会下去考试吗?他都不晓得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又不能巴巴求他,越求他,他越不肯。
我叹了一口气。
他说:“你不要担心,我自然放你回家的。”
“真的?”我看着天花板,我不大相信。
“真的,我送你回家。”
“你别把我送回台北去,你从哪里把我抓来,就把我在哪里放下。”我说:“我还有几个月的书读,比什么都重要。”
“我明白。”他说:“你要什么时候回去?”“你真放我回去?”我不置信,“才怪呢!”
“当然放你,我觉得很抱歉,没徵求你同意就把你请到飞碟来了,一定送你回去。”
“天啊,你放了我,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我膛目结舌。
“你尽管说好了,我不怕的。”
“你怎么不怕?”
“我是真的。”他说。
“所以你才该怕呀,我把你的事情说出去,他们一捣乱,你就麻烦了,你不是不知道人类——真是可怕的。”
“可是就因为我是真的,人类从不相信真的事物,”他长叹一声,“一天卖了三百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你尽管说去,说破了嘴唇也没人相信你。你最好少形容我这个破烂的飞碟,人家会说你想像力太差了。”
我恍然大悟了,是呀,我说给谁听呢?谁要相信呢?
我打量了一会儿,“你这个飞碟太不像话了,占士邦电影道具还高明一点。真没有人要相信。”
他无可奈河的说:“都是你们不好,你们连第四境界都搞不清楚。我怎么装修这飞碟呢。”
我直笑,这个奇怪的星球人啊。
“你几时想回去?”他问。
“呵,麻烦你六点三刻,那么我走回宿舍,还可以吃晚饭,我还要写功课,太烦恼了。”
“在这个飞碟中,是什么烦恼也没有的,你可以陪我说说笑笑,永远活下去。”他说。
我一呆,“不不,我是人啊,人总得……活下去,照我们的法子活下去,谢谢你,咱们俗缘未了,你明白?”
“是的,人其实是勇敢的。”
“是的,你看我们,一定很可笑吧,苦苦挣扎一辈子,为了吃,为了后代,我们是低等生物。”
“不,你们是勇敢的,你也是勇敢的。”
我飘飘然,“谢谢。”连忙道谢。 “我们现在飞回去了。”他说。
我很紧张,真的放我回去了?
我一紧张,他就觉得了。
他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你有愿望吗?”
“愿望?真跟童话故事一样?我要一百万英镑呢?”
他但笑不语。
我说:“我没有愿望。最近我很高兴,所以没有愿望。”我搜索枯肠,想不出什么愿望。钱,普通生活够了。考试,再努力温习一下,没有不成的。找工作,可以慢慢来。长生不老?我没那个兴趣。
没有愿望。他不会把一百万英镑放在我手里吧?我想,不会的。
“我明白了。”他说。
我忽然说:“其实我也很喜欢聊天,你知道,我考完了试也就空闲了,你如果不嫌弃,不妨再叫我上飞碟,咱们说说话。”
“你不稀罕的……”
“唉,我才稀罕呢。我根本没有说话的人,你看我们宿舍里,有几个女孩子,阿丽找不到男朋友,整日闷在房里,露斯摽梅已过,又没有胆子认老,瑞玲订了婚,却没有婚期,红玲嫌自己屁股太大,脸上庖庖太多,阿佩整日跟一个洋傻佬在一起,说不尽的委屈,又要利用人家接送,茱迪来了几个月,英文还没说通,我呢,我做人是尽责,她们不嫌我,是因为我从不跟她们轧瞄头,我没有说话的人。”
“啊。”
“你有空来通知我吧,你总有办法的。”
“嗯……。”
“谢谢你的基尼斯。”
“不用客气。”他说:“你到了。”
到了?怎么出去?
他说:“咱们也不用装神弄鬼的了,我这飞碟根本没有门,我送你出去。”
“再见。”我抓紧了书包。
“再见,我得谢谢你才是真呢。”他说。
“嗳,你是不是小王子?”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他笑,“不是,真被你问倒我了。再见,去!”
我觉得一阵大力把我推出飞碟,飞碟的四壁被我身体的重量像肥皂泡似的挤破了,我摔在草地上,一身是泥。
“救命!”我叫。
有两个英国小孩子奔过来扶起我。
他们齐齐说:“小姐,不用怕,我们看着你摔倒的,跌痛了那里?”
我站定了,摸摸他们的头,“没事了。”
我看看我的书包,书包一点也没有破坏,我从里格里翻出了巧克力,送给他们吃。
他们说:“谢谢你,小姐。”
我转身飞奔回宿舍,也顾不得冷了,一头奔一头气喘,飞身进房间,我把衣服脱下来,放进洗衣机,用大毛巾裹着,坐在床沿,越想越恐怖。
我终于换了衣服下楼吃饭,女工已在收拾了。她们说我,“下次早一点啊!”
我点着头。
吃完饭我回房间写功课,已经镇静得多了,冲了一杯清茶,拿着笔记本子读。真的,说给人听,人也不相信,我在飞碟里不过度过一小时零三十分钟而已。
我放下笔,走到床沿,翻开床单往床底下看。床底下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刚才真是怕疯了。真应该向他要十万八万的,有什么不好?至少暑假回家可以搭头等客机座位。
后来阿佩就推门进来,“你今天迟放学?我要问你借……”
这人永远靠借渡日。
什么都没有变啊,做完功课,我把它放在一角,真不想做,做又做不好,顶多五六分。人家夏绿蒂才好分数呢。我洗澡,上床睡觉。
第二天又去上学,没事人一般,我始终没有跟同学提起。几个月就毕业了,我们的话柄,始终在“‘大白鲨’真蛮好看的。”“衣曼纽爱第二集就快上演了。”或是什么餐馆好吃,哪个同学又跟男朋友闹翻了,或是埋怨功课多。
我不能开口就说:“喂,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放学,我见到了飞碟……”谁要听?
可是以后放学回房间,我总得看看床底下,有没有一扎扎的钞票。钞票一直没出现,可是我一直很开心,做外太空人也不见得很快乐,只要是有意识有心志的东西,都有烦恼,可不是。有时我也想,他与他的父亲,他们的关系有没有改良一点?嗯……
米雪儿
我走进弟弟的房间,他的宿舍很小,只是一间房间,所有大学的宿舍都很小,但是这一间却有一扇大玻璃窗,十三楼,可以看到这个曼彻斯特。我坐了下来。
他刚送走了他的女朋友,一个马来亚女子,比他大四个月,人很不错,皮肤极粗,太胖,热带的女子多数如此。她说我白。
我白?我的棕色还没有褪掉,她没有看到我在冬天时候的肤色,跟墙壁一样。我不太喜欢她。
我不容易喜欢一个人。
弟弟房间里有她的睡衣,透明的白纱,丝带镶满着。我默默无言。她只是幸运。她不看红楼梦,不喝旗枪龙井,不看维斯康蒂,不懂梵高,穿一条皱皱的牛仔裤到处跑,头发开满了叉,我不喜欢她。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幸运。
我对于弟弟的女朋友总是处之泰然。
那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他的选择。
我是漠然的。等学校搞好了,我一个星期也不会见到他们一次的,让他们去好了。
我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相信我。我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的牛仔裤穿一次换一次,要浆要熨,笔笔挺,配一条七千块美金的“朗凡”鳄鱼皮带,这是我。
然而我是一个好女朋友吗?我相信我不是。
弟弟的房间,一边贴满了美丽的跑车照片,另外一边贴着各式各样的美女。
其中还有一张秦萍五年前给我的照片,上面的字迹还约莫看清楚:“亦舒姐姐留念”。实际上秦萍比我大两岁。不过这张照片是难得的。
弟弟问我:“你喜欢什么车?”
“E型积架V十二引擎。”我说。
他在帮我卷头发。这个机械工程学博士。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自己。”我说:“我有自恋症的。”
他笑了。
然后我也忍不住了。
我问他:“你还记得米雪儿吗?米雪儿?”
他一怔。
我听见电卷在我的头发上“滋”的一声,焦了一圈。
米雪儿。
我常常记起她。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是我常常记得她。男孩子的记性坏。米雪儿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我记得她,我不知道为什么。
在美国,一条街上,我跟他说,我说我弟弟总是认识一些不会讲中文的女朋友。米雪儿是法国巴黎人,靖的第一个女朋友。
他看着我,不发一语。
我说:“或者弟弟已经忘记米雪儿的存在了,但是我记得,我会永远记得。”
他说:“一个人的脑袋,不要放太多的东西。”
我只是微笑。
当时我只是微笑。
恐怕他现在也忘了我吧?昨天弟弟道我房来,他看见一张大卡片,他问:“寄给谁的?太重了,起码要花三十辩士,你太阔。”
我还是微笑。
男人的记性总是坏。
所以我问靖:“你可记得米雪儿?”
他放下了卷发器,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生日快乐,我的爱――米雪儿。”
我呆住了。
“她还寄卡片给你?”我问。
“是的,每年生日,四年了,我也寄卡片给她。卡片无所谓吧?我也许一辈子没有再见她的机会了。”
“她还记得你?”
靖说:“是。她对我那么好。”
我也喜欢有人这么说起我:亦舒对我那么好。我微笑。
“我喜欢她。”我说。
“比喜欢秀琼多?”靖问。秀琼是那个马来女子。可怕的名字。秀琼,美芳,珍妮。但是他们都是特别的幸运。
“并不,”我说:“我只是记得她,我老实记得一些运气不好的女孩子。”
米雪儿,十分之九的法国女孩子都叫米雪儿,但是我钟意这个名字。我并非讨厌秀琼,只是我处之淡然,与她共度一生的又不是我,我自由我的女朋友,亲戚往往是不能选择的。
我的女朋友叫彦,叫文吟,叫正英,叫芸,我自己,叫亦舒。我异常喜欢我自己的名字。而我也喜欢弟弟的名字。亦靖,天下又多少这样的名字呢?靖。
但是毫无疑问,秀琼会做一个好妻子。我能做什么?
我洗了一条牛仔裤,肥皂粉一直过不干净,湿漉漉的挂在架子上。我有什么用?我只是一个吃喝嫖赌的人,嘴角吊着香烟,身上喷着YSL的男用香水,我有什么用?
我没有资格不喜欢任何人。
靖问:“你以为我忘了她?”
“是的,我以为你忘了她了。”
“我没有,但是一个男人,只能要一个女人,是不是?”
“是的。”我说:“她适合你吗?”
“秀琼对我很好。”
“米雪儿呢?”
“米雪儿也对我好。”他说。
“什么发生了?”我问:“你写信说,你们会订婚的,我去买了一直汉玉戒子给你,那只戒子不便宜,但是现在却挂在那个马来女人的脖子上,用一条俗而不堪的金链穿着。”
“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不喜欢中国人。”
“她应该跟你跑。”
靖笑,“不是每一个女子,都任性如你。”
“爱是爱。”我说。我老是觉得这个马来亚女子不过是想找一个丈夫。而我,当我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我总不管他做什么,他赚多少。爱是爱。
靖说:“阿华是不错的。”
“阿华?当我认识阿华的时候,我的稿费还比他的薪酬高,他连电话都装不起。”
“你必须忘了他。别说现在,家里决不会再让你跟一个戏子的。他是一个好朋友,我喜欢他,但只是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