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点了头。犹如气急败坏般的猛然点着头,像是强迫着的用力点着头,像是确定自己心意一样的坚定的点着头。“神宫,我……我要回平安京!”
神宫砚道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中仿佛含着些怜悯:“……好,我立刻安排你回平安京。”犹豫了一下,又说:“你放心,我会告诉他你回去了。”
点头的动作顿住了……
“还是别告诉他了……好么?”御苑光晓向一边看去,唇角的边梢仍然很倔强的向上提着——又像是强要笑,又似是强忍哭。“反正我已经不打算再见他了。就这样结束掉最好了……没有告别的矯情,我跟他之间,原本就……不是朋友。”
“这样啊……”神宫砚道看着他那微微抽气的鼻尖,似要红了去的眼眶,微觉尴尬地转过头去喃喃着说:“这真是你的希望吗?”
“随便你好了。”御苑光晓站了起来。“随便你怎么跟他说好了!我……我……我反正……”激动的叫着,最后半句话却说不出口。那说不出口的,才是他真正的心意啊……
真是不甘心啊……
“好了。我知道了。”神宫砚道看看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我马上排人安排牛车给你。”
“不,给我一匹马好了,牛车太慢。”
“马……”我自己还想要一匹呢。神宫砚道苦笑着想。源义仲带兵去了伊豆,将整个木曾的马全部带走,根本就一匹也没有剩下……到哪里去弄马呢?
“没有吗?”御苑光晓很快就看出他脸上的为难神色。“既然这样也没办法,只好使用式神吧……只是,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呢……”
“你的话应该没有问题……号称“神术者”的天下第一的阴阳师还有什么做不到?”
“你不要嘲笑我了,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天下第一……明明就那么没用。”
一面在随手拿来的信笺上写上平安京三个字,一面喃喃的讼念着咒语附于其上。随后用铰子铰出了一辆马车的形状。
“御苑……”
“嗯?”
“你——可要一切小心啊……”不知道为什么,神宫砚道的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八嘎!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御苑光晓低声的回了一句。“你也一样呢。”
“再见面之前……可不要在战争中死掉哟!我会有怨恨的!”
“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吧!上战场应该还轮不到我们。”
“……”
“好了,我要走了。”越临近分别,反而越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御苑光晓和神宫砚道就这么沉默着,然后走出了房间来到了空旷的院子中间。
纸铰的马车落地生长,眨眼变成实物大小,御苑光晓坐了上去:“……我走了。”
“嗯。”
神宫砚道负着手,看他的马车腾空而起。
回去房间里,自己也该去追源义仲,然而,他却再也找不到刚刚写有伊豆的那张纸。
——糟了!该不会御苑光晓刚刚用的那张纸……
神宫砚道脸色大变的想到……
写有地址的式神会忠实的飞向目的地,而且有先后之别。那这么一来,御苑光晓现在要去的地方……
死定了!要是现在遇到源义仲……就算他有十条命也不够死!
第六章
马车在云海之中飞行。
清冷得如冰似银的月光洒落下来,染得云白如雪,一丝丝、一缕缕的雾气带着风声穿过马车前方飘扬的竹帘,快速地掠过御苑光晓的身旁。
从一边的窗户中肆无忌惮映射进来的明亮的月光将他的面目映得异常深刻,半边雪青色的脸仿佛沾染了妖华般散发着冶艳之色,流云长发飞瀑散下,被风吹得猎猎,向后飘去。自从没了蜻虫守在身边,这一头青丝就再也不曾束起。
原本静坐的人儿被亮如白昼的满月照着,目光也不由自主的向外望去。与往时不同,今晚的月亮大的吓人。
离得太近了……甚至能清清楚楚的看清其上的阴影脉络,加上云遮雾隐,让人有一种既将被月亮吸走的错觉。
——这样也好吧……
御苑光晓不禁苦笑着想。这样就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了。
目光所及之处,犹远处如沸腾着的云海,近处看似实物的云朵一朵朵的在眼前滑过,不由得伸手加以碰触,然而触手皆空,虚幻的什么也抓不住。
回想这数月来的际遇,不正也如同这看得见却抓不住的云朵般虚幻不真吗?
既然明明知晓一切皆是镜花水月,为何还会悔痛难当,心如刀绞呢?
一滴滴的水珠扑簌簌地落下,将衣衫上晕开了点点水渍,惊觉时已是满面泪痕,伏在窗梗上哽咽的不能自已……
好没来由的悲痛万分,拼命忍住却渐至呜咽,进而放声大哭,泪珠滚滚却无法控制自己。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怜好可悲好可恨,种种痛心之处便应在此时此景万念丛生……
——还不如死了的好!
——只是死了也就算了!
——偏偏又死不了!
在这无人的空间,不用再掩饰自己心情的御苑光晓放纵自己尽情地痛哭,为了他心中种种说不出口的怨,种种说不出口的嗔,种种说不出口的痴,种种说不出口的爱恨情念啊……
哭吧……哭吧……
等到回了平安京,就将这心中的种种尽数忘却,现在流下的每一滴泪水,都用来筑成一颗将死之心的坟墓!
马车仍静静穿行于云海,向着那目的地,静静地驶去……
马车速度慢慢的放缓了。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御苑光晓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向外看去。
月光仍似冰似银,然而窗外那似雪的云却看不见了,察觉到自己正在缓缓的下降中,御苑光晓有点意外。
纵使是使用了式神,但也绝无这么快就到达平安京的可能。
马车落地,呼啸着化为纸片旋转飘下,被御苑光晓看也未看的收入怀中。瞬时展现于面前的是一条陌生的街道。深夜之中,静謐的街道之上一个人也没有,被月光洗的洁白的长路纵横着无限延伸,耳边依稀传来夏虫的私语……
这里……是什么地方?
失去了方向,茫然的奔走,不知不觉当中面前已然耸立巍峨的城门。
城门的那端,似乎传来了隐隐的巨大的声音,就连地面也微微的颤抖着——似是无数马蹄踢踏,杂着无数人语马嘶混合的巨大潮水汹涌而来。
一根……
两根……
三根四根……
火把一根接一根的亮了起来。同样被城门那端的声音惊起的守城人正从城墙的上方向外看去。
“是义仲殿带军来了!”兴奋的声音在夜色中远远传开来,“快开城门!快去通报赖朝殿!”
——义……仲……?御苑光晓错愕不已。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城门,什么……这外面怎么会是他?自己到底跑到什么地方来了?
心底有一个声音警告着自己还是离开吧,不要见他了,可是双脚却如同被束缚住了一般的半步也挪动不了,只能怔怔的看着那正被缓缓打开的巨大城门……
一瞬间扑面的人气让人窒息。打开的城门外是是无数火把连绵不绝照射的亮如白昼的世界,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与战马的海洋。这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同时聚于一起的景象,御苑光晓被震撼的不能呼吸。
长途跋涉的三万木曾战士,终于在一天半的急行军之后,到达了伊豆城中。
无数的兵马有序的涌入城中,那其中骑于马上被簇擁于众人之间的英武男子此刻正在向自己步步逼进……
从城外进入城内,明明也就那么几步路的距离,却像完成了从虚幻到真实强烈的跳跃一样令御苑光晓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慢慢的穿过了城门,端坐于马上的男子露出了被月光耀的雪白的面孔!眼瞳中闪烁着火把跳跃的光芒,一动也不动的看向御苑光晓!不及分辨那一眼中含着什么样的感情,只觉得心脏突然间抽痛了起来……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他看到了我!
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的竟然就那样转身就跑,
却在奔跑了两步之后又止住了脚步——不!我为什么要跑!我……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但是他却不敢转过身去,不敢面对源义仲!
之前才哭着让自己死心,谁知道竟然又看到了他……虽然不免有点诧异怎会如此,但也有点意料之外的小小的惊喜感觉……
那目光越发的炽热了……御苑光晓知道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巡睃不已——可是,他是怎么了?为什么见到了我却一声也不吭?
那一眼的表情……好怪啊!
就在他尚未作出决定的同时,源义仲的马,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御苑光晓?”
在还没来得及回答之前,就被人扯住了手腕的提了起来,猝然的腾空而起,御苑光晓只听见手腕“喀”的一声……
“——好痛!”痛的脸色发白,御苑光晓在身子已经落于马背上之后,恨恨的瞪向源义仲。
“没有断,放心好了。”源义仲冷淡的说,然后放开了他的手。“……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
咬着下唇,御苑光晓一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什么?御苑光晓看向源义仲。——自己死了是什么意思?虽然之前的记忆也只到被那奇怪的男子用法术令自己痛苦,痛苦的昏死过去为止,但是应该也没到被会人认为死了的好吧!
“你没死……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真的好吗?为什么我听起来根本就没有太好了的感觉呢?分不清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御苑光晓咬住了嘴唇,轻蹙起眉头。
在源义仲的怀里向上看去,御苑光晓只看见他坚毅的下巴绷的紧紧的。以为他的眼睛是看着自己的,谁知却没有。
不知道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御苑光晓抚着酸痛的手腕,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抱着我。”源义仲淡淡的道。
咦?为什么?但是被源义仲那威严的目光一扫,御苑光晓又有点胆怯——什么嘛,我为什么要怕他!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御苑光晓的心里就是有点怕,有点非常害怕今夜的他。
有点心不某情不愿的伸手手环住他的身体,他的身上穿着厚重的盔甲,御苑光晓几乎抱不紧他,再用力些,就是整个身子全部伏在他的怀中,脸庞紧贴他的胸膛这般令人羞耻的姿势……气愤愤的,御苑光晓尽力的令自己不要与他贴的那么近,可是这种头向后仰的奇怪姿势让腰和腿都变得极为沉重……
源义仲松开了扶着他的一只手,放到了缰绳上。
“驾!”
战马长嘶了一声,前足几乎立了起来似的向前跃去,开始快速的奔跑起来。被马的突然开跑有点吓到,御苑光晓在一瞬间脑子中一片空白,只晓得拼命的抓住他的盔甲生怕自己掉下去跌断了脖子。
等到适应了这速度和节律的时候,御苑光晓才强压下砰砰直跳的心悸,一边松开了抓的死紧的手指。
满手湿湿滑滑的似乎抓了一手粘腻,御苑光晓皱着眉头将手置于眼前,却被那一手的鲜红吓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怎么会有这么多血!难道是被自己抓的吗?可是自己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还是他受伤了?
“义仲……这……”慌张地望向他的眼眸,希望得到他的回答,然而他却只是冷冷的,冷冷的盯着他,那眼光冰冷极了,让御苑光晓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难受起来,就连声音也变小了许多:“你受伤了吗?”
“哼……”从鼻端发出了一声似是不屑的声音,源义仲冷漠的道:“你会在意吗?还是关心你自己吧。”
御苑光晓又惊又怒,这、这是什么态度!太奇怪了吧!我可是在关心你哎!这么难得的,你却不知珍惜!八嘎!八嘎八嘎八嘎!!这样对待我你会有报应的啦!
他还在生着闷气,他们的目的地却已经到了。
灯火通明的府坻开着大门,一个全身华服的男子迎了上来,激动的叫道:“义仲,你来了!”
源义仲微微的点了点头:“嗯。赖朝哥哥……我来了!”
御苑光晓听他的声音有些异常,关心之下也忘记自己正在生气,抬头向上看去只见他脸色苍白,竟然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御苑光晓吓了一跳,再也顾不得矜持,就关切的问:“义仲,你还好吧!”
这时,源赖朝也发现了源义仲的异常,他当即走上前来,然而源义仲等不到他走近,就再也支持不住的向后栽倒,在御苑光晓的惊叫声中,失去意识的摔了下去。御苑光晓的抓住了他的手,却忘了自己是多么无力,失去平衡的同时身不由己的也被带了下去。随着他一长一短两声惊呼,两人在马下跌成了一团。
“义仲!”源赖朝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探看着他的情况。
“义仲!”御苑光晓摔的背上好痛,手骨也痛的像要裂开一样,但是在他身边的源义仲一动也不动让他胆颤心惊。刚刚那满手的鲜血就让他感觉不妙,现在……御苑光晓紧紧咬着下唇……不要有事啊……义仲!
源义仲微弱的哼了一声,努力的睁开眼睛。
眼前发黑,背后好痛……
他没有听从神宫砚道的劝阻,不但擅自带伤领兵来伊豆,竟然还做出了一天一夜人不离马、马不离鞍的冒失举动——纵然,他临行之前大夫拼了命的劝阻说尚未愈合的伤口不适合长途跋涉,但在他拔刀相向的情况下,也只能噤口不言的密密替他缠上布条将伤口小心翼翼的护了起来……
可是那能有什么用呢?马上颠簸,伤口早就裂开了。他分明知道,却不愿意多停半忽儿让人替他换药,反而越痛,就越能提醒他还活着!有些时候,妹妹的影子在眼前出现,他心痛的,心痛的认为自己活不下去了!然而他还活着,他是背负着妹妹的死而活着的无用男人!甚至,他还觉得不够痛!他的伤口中,不知不觉已经渗入了自虐的毒……
一天一夜的奔波,他吃不下饭,就喝了几口水,水进了嘴里,腥腥咸咸的。他伸手进嘴里摸摸,一嘴的水泡,好多都已经破了;牙关也松动了,那是一路上咬得太紧……冷笑着残忍的用舌齿将其下的水泡尽数抵破,激痛过后微微出了点汗,失血的眩晕被汗渍的抽痛的伤口赶跑,于是又趁还有力气的时候吩咐等待着的大家上马、赶路……
神宫砚道悠哉游哉的走了四天的路,源义仲只走了一天一夜。于第二天的深夜时分,他连同所带的三万兵马,终于来到了伊豆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