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苑光晓默然,突然间抓住了源义仲的手,低声道:“义仲,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简直……简直不像真的……”
“……”源义仲轻轻挣开他的手,然后将他的手放入了薄被之下,然后道:“傻瓜,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休息吧。”
“那,你还会对我更好吗?”御苑光晓把头压的低低的,轻声的问。突然间,他察觉到源义仲的手似乎是轻微的震动了一下,心里于是一紧:“……啊,是我太贪心了……啊,差劲……”
“别说了!”源义仲几乎是低吼了起来。在他听来,御苑光晓的这种带着自怨自艾意味的低语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在重重的打着他的耳光。
御苑光晓颤抖了一下,随即将头侧向了另一边去。就在源义仲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似乎过于粗暴的时候,却听见了御苑光晓的声音幽幽传来。
“义仲,你生气了吗?被这么过分的要求很不高兴吧……真令人悲伤啊……但是……我,好寂寞……不管什么人,在悲伤的时候,寂寞的时候,总会想依赖某人的啊……我是个软弱的人,老师也是,老师的父亲也是,义仲也是,被我任性的依赖着,真的对不起……”
“不是的!”御苑光晓仍然一味的责怪着自己,源义仲的心里听了十分的不是滋味。对于源义仲来说,御苑光晓所说的一切,他完全没有这样觉得。除了优昙之死所带来的阴影之外,御苑光晓在他心里或许有点任性,或许有点坏脾气,但是什么被依赖,什么自己在生气……不,完全不是这样!
就算是生气,也是在对自己生气!生气自己没有过好好保护妹妹和他,生气自己那么没用,这两件事一件也没有做到!生气自己为什么还要这么痛苦!明明知道那不完全是他的错,却还要将责任推到他的身上……是下意识的想忽略掉自己的错吧!
真正该为妹妹的死负责的人……不是御苑光晓,是自己啊!
“优昙……”不自觉的,源义仲的口中轻轻吐出了妹妹的名字。
背对着他的御苑光晓听见了,一直强忍的眼泪终于溢出了眼眶。原来,自己终究什么都不是,在他的心里,自己永远比不上他的妹妹……不愿意再听下去,用双手蒙上了双耳,却没有听到源义仲随后脱口而出的另一个名字。
“光晓……”
“对不起……”
第九章
神宫砚道被源义仲拒之门外,他与御苑光晓所居住的院子本来早已遣散了下人侍女,这时又被源义仲召回,将此处团团包围了起来,不允许神宫砚道靠近一步。
神宫砚道虽然不愿就此罢手,一时之间却也没有好主意,就在双方都在暗中争夺着御苑光晓的时候,夏越の祓已经悄悄的到来了。
夏越の祓时间长达半月之久,由新月之日开始,望月之日结束,这一天的到来,标示着一年中最重要的祭祀活动就要开始了。
一开始就是为期三天的戒齋静坐,焚香沐浴,主持这一切活动的人自然非神宫砚道莫属,然而他却全然心不在焉,频频出错,令旁人都看不下去。
神宫砚道固然是为了御苑光晓而心烦意乱,而源义仲又何尝有半分好过?就在他真正认清了自己的心意的同时,御苑光晓却竟然再次的病倒了。
那天的早上,源义仲先醒来的。梦中仍然见到了优昙,于是醒来的时候眼角也有了未干的水痕。揉了揉脸,转身去看向仍然沉睡的御苑光晓,心里微微的有些奇怪。
一向浅眠的他,总是在自己起身的时候紧跟着睁开眼睛。即使还有睡意,也总是在自己离去后方肯再度补眠。今日却动也不动,或者是睡得正香?也好,不要打扰他,动作再轻一点吧。
蹑手蹑脚的披了外衣,走向外间去,侍女送上水盆与手巾,洁面之后正准备换穿较正式的直衣之时,背后却传来了侍女不慎弄翻了水盆的声音。
恼怒的瞪了那已经吓的不知如何是好的鲁莽侍女一眼之后,源义仲担心御苑光晓已被吵醒,而快步的走向内室去了。
他竟然还沉沉的睡着,呼吸平静的仿佛刚刚那一声只是源义仲的错觉。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源义仲皱了皱眉头,心里头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他也顾不得会吵醒了他,走近几步,将帏屏推至一边,让光线充盈室中。一眼看去,御苑光晓脸色苍白若纸,朝阳的明亮光芒洒在了他的脸上,却不曾为他的脸上多添一丝生气!源义仲吓了一跳,伸手便去摇他:“光晓!光晓!”
御苑光晓任其摇晃,却是长眠不醒,将源义仲吓了个半死,心急如焚的将他一把抱起,直直的冲向了外面去大声的怒叫了起来:“快快去请医生来!快一点!”
一面紧紧的搂着他坐倒在地,一面焦急的看向外面,时间过得太慢,那大夫怎么还不来?要是迟了……要是迟了……我杀你全家陪葬!
脸上的表情犹如困兽一般不安狂燥。这是御苑光晓醒来后第一眼所见的景象。
在大夫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御苑光晓竟然就自己醒来了。
姗姗来迟的大夫被源义仲骂的狗血淋头,心惊肉跳之余还得赶紧为御苑光晓诊治,力求表现。
“这……”隔着帏屏,大夫仔细的检查之后不安的出声。
“这什么?快点说,是什么病!”源义仲听他吞吞吐吐,心中不悦之极。
“小人检查过后,发觉大人的肺病已经几近痊愈,也未见其它病征……为何会晕睡不醒,据小人推断,大概是大人的身体尚未复原,还十分虚弱,眼下天气炎热……”
“庸医啊庸医!!天气炎热只会让人睡不着觉啊!怎么会晕睡不醒!”源义仲顿时觉得他一派胡言,不由得勃然大怒。
大夫忿忿不平的道:“那是义仲大人你身体强健,自然如此……”
没耐心听他再喋喋不休,源义仲令人将他驱赶,再传了另外的大夫来诊断,但无论是换了几个大夫,竟然都没有人能看出御苑光晓到底是生了什么病。
“或许我没病呢!”御苑光晓淡淡的道,他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看在源义仲的眼中好不心疼。
“没病怎么会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源义仲根本听不进去,只是一味的担心着他的身体。
——我并没有事啊,不过是睡沉了一点罢了。被御苑光晓这么平淡的坚持着,源义仲也只能罢了,却仍是忐忑不安的吩咐了众多的侍从侍女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好好的照顾着,一刻也不能放松。
御苑光晓目送着他出去了,内心却苦涩难当。大夫虽然查不出病因,他自己却能察觉到身体正在迅速的衰弱着。他的浅眠易醒其实是无法入睡,每当勉强闭眼之时已经到了早上,昨夜更是哭了整晚,今早的晕睡不醒其实是许久以来的疲倦突然累积造成的后果。自己……已经连睡眠的力气都没有了啊……
——到底,是你会先动手杀死我……还是我会先这样的死去呢?
那一天,神宫砚道与源义仲在廊下的争执他站在屋角一字不落的全部听见了。
义仲……果然是恨着我吧!要杀了我么?
那……就杀了我!我的罪……就由死亡来获得原谅吧!
抱着这样必死的心情,御苑光晓装成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了房间内等候着源义仲的到来。
然而他面对自己时表现出来的紧张又不是假的。
那么,他也是喜欢自己的吧……可以奢望的这么想吗?一面自己安慰着自己,一面加强着根本没有的信心。即使是在听到了源义仲永远只记得他的妹妹优昙的时候,即使是已经灰心失望到了极点的现在,仍然用这句话来欺骗着自己。
被欺骗也好,亦能使自己相信还有所谓的小小幸福。如果说连这句话都失效,御苑光晓不知道还有什么有用。
就这样吧……他是爱我的,我也是爱他的,就这样下去,直到我死去……
悲哀的思绪无法停止,在不知何时,身后出现了白色的身影。
“这样下去……会死的。”
“?”御苑光晓微微惊讶的回身,曾将自己任性的拉入梦境中的麒麟——过去的山邪鬼——正化身人形,立于他的身后。
表情平淡无波,眼光却有些忧虑。白色的麒麟用长长的罩衣围住了自己,只露出了小半个面目。这是因为御苑光晓曾经说过不想再见到他,他只是“忠实”的履行御苑光晓所说过的话而已。
“用不着你来管。”见到是他,御苑光晓恨恨的哼了一声,转回头来不再看他。“我根本不想看到你。”
“真的……会死的。”麒麟仍然重复着这一句:“这个身体会坚持不住,但你的魂魄却不会进入地府……真奇怪呢……”
“八嘎……胡说什么呢!人死了魂魄当然会进入黄泉之国!我是人类,人类!跟你是不同的!”
麒麟在他的身后摇了摇头,神兽的他具有透视不久的未来之力。御苑光晓会“死”,死在他所亲近的、信任的人手上,而且内心无比的痛苦……这是已经注定的事实。
“……”
许久没有听到身后再有声音,御苑光晓觉得有点奇怪。偷偷回头看的时候,麒麟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八嘎!居然说也不说一声的不见了,真是失礼的家伙!”御苑光晓小小声的抱怨了一句。
在喝下了大夫所开出的调理的药汁之后,本来就睡不着的他更加的睡不着了。炎热的天候更是令人懊热难当。突然之间就觉得闷热起来,身上绢制的衣物已经汗透了大半,粘腻腻的毫不爽快。
素性爱洁的他无法忍受,于是唤了侍从们打了清水进来擦洗,谁知道那些人对他那有些好奇的打量更令他无法释怀,心情更加郁闷的他暗自生气,对中午时奉上的茶饭也毫无胃口。斥退了所有在屋中的人,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外面树上的蝉儿声嘶力竭,就这样度过了整个下午。
傍晚时分,源义仲回来了。为了参加祭祀的活动而换穿的正式狩衣更令他看起来英姿飒爽,卓尔出众。不避嫌的当着御苑光晓的面前换上轻便的衣物,背后那三条已经愈合的可怕伤口从他的肩胛处一直延伸到侧腰的地方。
这鲜红的印痕……是他保护妹妹时留下的。然而即使是几乎丢了性命,还是没能好好保护啊……
御苑光晓浑身颤抖的低下头去,紧紧的握住了双拳。这伤口一天不消失,就会每天都提醒着源义仲,谁是杀他妹妹的凶手!
“想什么呢?”突然间被温暖的怀抱拥住了。源义仲轻轻的抱住了他。
“不,没什么。”顺势也搂住了他,指尖轻轻的拂过了他背后的伤口。“这里……全好了吗?”很认真的抬起头看着源义仲脸上的表情。果然,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黯淡。
“……嗯。完全好了。”
“这里……已经不痛了吧……但是……”心里的痛什么时候才会消失呢?义仲啊……我又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你的原谅呢?
“已经不痛了。嗯,不痛了。”真的已经不痛了……不管是身体也好,心也好……
在天色将暗未暗之际,侍从们还未在房间中燃起灯火之前,简单的三言两语之后,两个人互相拥抱着,紧紧的,屏住呼吸一般的深深的拥抱。只是一个拼命的在心里乞求着对方的原谅,一个明明已经原谅了对方却没有说出来——互相深爱对方的两人仍未心灵相通。
令人郁闷的日子一天一天飞快的过去了。转眼之间,夏越の祓的祭典已近尾声。这一天一大早,源赖朝就命人来唤去了源义仲。
御苑光晓随之醒来,见到源义仲不在身边,心情微微有些惆怅,怔怔的坐了一会儿,叫进侍从,梳洗之后有些兴致勃勃的说要到院中坐坐。
虽是盛夏,清晨时分阳光并不灼人,草地上还缀着点点晶露,沾衣欲湿。在假山下寻了一块平坦位子,铺上了软垫,搬来矮桌,上面摆上精致的小食和饮料。在这凉爽的院中,欣赏着如画的美景,令人心情舒畅,也令御苑光晓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源义仲这时却已回来了。他去了不过片刻,看来并非什么大事。他走进了屋里,里面空无一人,却从院中传来了拍手及嘻笑的声音。他拉开那一面的纸格窗,几个侍从正在手挽手的跳着舞,御苑光晓伏在桌上轻笑,如此轻松的场面似曾相识,在优昙尚在之时……源义仲几乎都快遗忘了。
一想起优昙,他的鼻子一酸,禁不住流下泪来。便在此时,御苑光晓仿似跟他心灵相通一般的向他站立之处看了过来。他匆匆擦去了眼泪,向院中走去。
“何时醒的?”源义仲坐到了御苑光晓的旁边,伸手抚触着他那如飞瀑一般的华美青丝,随口问道。“可吃了点东西?”
“才一会儿。”御苑光晓一面回答,一面极之自然的依偎到了他的怀中。“你去哪儿了?”
“哥哥叫我过去,有一点小事。我看到你笑了……”
“是吗?他们很用心的逗我开心,我怎么能不笑?义仲,我很好,你不用再担心我。”
“嗯,那就好。你的身体要紧。外面有风,要不要回屋里去?”御苑光晓穿得单薄,源义仲不免有些担心他会着凉。
“不要,义仲,你陪我在外面坐会儿吧。我今天很开心,我想在外面多坐一会儿。”
“好。我们就在外面坐。”源义仲不忍违拗他的意思,只好吩咐侍从进房间里去取一件衣服出来。
御苑光晓兴致高昴,不停的拉着源义仲说话,两人说说笑笑之间,太阳出来,渐渐的热了起来。转移到了廊下阴凉的位置,御苑光晓突然却说肚子饿了。源义仲立即吩咐人去取膳食,御苑光晓却又撒娇说想喝酒。
取来的酒是精酿的米酒,入口清甜。喝了两口之后,御苑光晓皱了皱眉头,说有点头晕。源义仲立即将御苑光晓抱起大踏步的走进内室去。将他放在寝台上,轻声的问他是否还好。
“我可能有点醉了……喝点茶解酒就没事了。”
“好,我这就让人取茶来。”
“不,你去拿吧,我想喝……你亲手倒的茶。可以吗?”
源义仲犹豫了一下,放开了他的手,点头道:“你等着,我这就去倒。”
“别……别让我等太久哦。”御苑光晓轻轻的道:“快点回来。”
“只是倒茶而已……”源义仲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