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轻轻推开霓痕小居的门,沿着石径小路缓步前行,此时正值残冬腊月,霓痕小居内景物萧瑟,一片凄清。
这是他昔日与虹影共居的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记载着他和虹影相处的甜蜜时光,有着太多太多的回忆……
当年,为了能和心爱的女子相聚,他特意选了汴梁城风景绝佳之处,费尽心思,精心设计了这所别院,并取名霓痕小居,暗含了虹影的名字。
自他被贬蜀地后,此处便人去楼空,唯有一个看管的人长年在此,负责打扫,从此春风寂寂,秋月淡淡,再无知音人赏玩风光,共度佳节……
多少次,魂牵梦萦,只在霓痕小居,可是当真有一天回到了开封,却一直怕踏入小居,怅惘与无奈萦回在心,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小路尽处,便是一所小轩,四面悬着藤萝,旁边凿了一个水潭,方圆约有丈余,一泓清碧,水中金鳞出没,观之不尽。轩后有千竿修竹,清幽逸远。
他走入小轩,只见桌椅光洁,纤尘不染,一如他离去时的景象。
曾经和虹影在此对弈听琴,品茗斗酒,夏夜时风生竹院,月上蕉窗,此刻对景怀人,不觉一时梦魂颠倒。
感叹了一会儿,燕王穿轩而出,后面就是虹影日常居住的小楼,也是何昭宇出生成长的地方……
拾级而上,手抚过窗棂,居然也是点尘全无,微微一笑,秋无痕行事果然周到,预料到自己肯定要回霓痕小居,事先派人精心打扫过了。
微一迟疑,还是进了正房。房中摆设丝毫未变,恍惚间竟让燕王有种错觉,似乎虹影还生活在这里,一声低唤便会翩然出现……
忽然,目光落在床前的摇篮上,顿时心头大震,抢步过去看时,摇篮内居然一应物事齐全,包括他曾经亲手雕刻的木孔雀。紧攥着木孔雀,心底涌上一种难言的温情,何昭宁,你可曾知道,你在这里曾经生活了五年……
那个咿呀学语的孩子似乎犹在眼前,转眼间,他已长成青年,温润如玉,刚直似竹。
原本这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谁又能料到,他竟听从圣命,与自己对立,个中的辛酸,又有谁能体会?
不,何昭宇是他抚养的孩子,绝不允许成为自己的敌人,哪怕不择手段,也要让他回归自己身边……
燕王摩挲着那已显得陈旧的木孔雀,端坐凝想,前尘往事,点点滴滴,径自痴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王爷……」
燕王一怔,抬起头,便看见了秋无痕冷静英俊的面容。
「你还真是了解本王,这么快就追到这里来了。」
秋无痕漾起淡淡的笑容,「王爷一向谨慎行事,不会轻易出府。如果有情愿甘冒风险也要去的地方,也只有霓痕小居了。」
「霓痕小居……秋无痕……」燕王目光在秋无痕脸上一转,露出深思的神情。
秋无痕微微一惊,本能地避开了燕王锐利的逼视,「王爷,属下已将何昭宇、白慕飞和白帝的事打采清楚了,王爷是想听详细的,还是简单的?」
燕王眸中精光陡闪,沉声道:「你详细说来,一丝一点都不要略过!」
秋无痕应了一声「是」,便从何昭宇上白帝山求药开始说起,如何为了白慕飞而在白帝宫外苦撑三日,如何答应助白帝练功换取解药,白帝又如何在练功过程中走火入魔,为救他,何昭宇终被玷污……
「什么?你说昭儿他……」燕王腾地站起,目射厉光,一瞬间的杀气竟迫得秋无痕不自禁倒退几步:心中悸惧不已。
「王爷息怒,如果白帝一死,世间再无人知晓白虎丸下落,则白慕飞必死,何昭宇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秋无痕连忙解释,也为何昭宇的牺牲而痛惜,这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啊。
犹记得何昭宇跟在自己身后蹒跚学步的乖巧模样,谁知道他竟会遭遇到人生最沉痛的打击。不知这温和的孩子,是如何度过那痛苦黑暗的时刻,又怎样解脱心魔,重新站起……
「该死!」燕王怒吼一声,猛然一拳砸在桌上,顿时轰的桌面碎裂,跌作数块。
秋无痕大惊失色,抢上前按住了燕王,防他再出手。
印象中,燕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无论什么样的劣境都不能让他失去冷静,今日居然为了何昭宇这般大失常态……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王爷就不必再动怒了。」
「该死!」燕王从来没如此狂怒过,只觉得心生生被撕裂了一样,曾经当作心肝宝贝呵护在怀的孩子居然惨遭蹂躏,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能忍受?
突然,一个非常清晰的念头在脑中划过,何昭宇,是为了白慕飞才甘愿以自身救白帝的……
对,一切都是白慕飞的错,是这个该死的家伙招惹了何昭宇,俘去了他的心,最终让他承受了这么多原本不该他承受的痛苦。「不除白慕飞,本王誓不为人!」燕王愤怒得完全失去了理智,再一次怒吼出声。秋无痕深知燕王的脾气禀性,早知他不会善罢罢休,幸而自己准备周全,否则,杀了白慕飞,何昭宇又岂能独活?
「王爷三思,白慕飞不可杀!」
「不可杀?天下还有本王杀不了的人吗?」燕王杀气腾腾。
秋无痕叹了口气,「白慕飞虽是无名小卒,杀之无妨,可他的爷爷,却是王爷的故人……」
「故人?」
燕王察觉到秋无痕话中有话,略一思索有关白慕飞的诸多线索,立时恍然,「不错,我怎么忘了,那人本来就姓白。」
「王爷如果想大计得成,非仰仗此人的旧部不可,若是杀了他的孙子,所有的部署就免谈了。」
燕王沉思片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与本王有约定,即便不为部署,本王按约也不可杀他的后人。哼,便宜了这白慕飞,本王会留他一命,只是他休想与昭儿在一起。」
看样子,燕王是下定决心要拆散何昭宇和白慕飞了。秋无痕心中暗叹,虽然怜悯二人,却不敢再求情。
「那白帝后来又怎样处置这件事?」
秋无痕禀道:「据说白帝为何昭宇所感,竟一见钟情,发誓终生保护,而且他也这么做了。」便将黑帝宫、老羊坡等事都说了。
燕王瞇起了眼睛,想不到白帝竟如此痴情,为何昭宇出生入死,几度性命垂危,依旧痴心不改,不觉油然生起了好感。
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这些事是从何打探而来?」
秋无痕笑道:「王爷真是气胡涂了,青帝不就是五方帝的人么?其中的事情又怎能瞒过她?」
燕王摇头道:「你所言的细节,应该非青帝所知才对。」
「王爷明见万里,有些事青帝的确不知,不过,她想办法灌醉了黑帝,从他口中套出来的。」
「青帝心计很深,探听了各人的弱点,便可掌握利用之。」
燕王踱了两步,「只是她的风范、气度及智慧都有所缺乏,非统领群雄的人才。传说白帝如虎,必治江湖,极有才干,本王倒是很欣赏他……」
秋无痕笑道:「王爷打算弃青帝用白帝了?」
燕王也笑了,「你果然是本王的知己,白帝是五方帝之首,以前他独行于世,本王也无法招揽,如今他对昭儿一往情深,肯定不会置身事外,有此良机,本王当然要善加把握了。」
秋无痕喜道:「青帝野心太大,两面讨好,绝非可靠之人。而白帝定然处处为何昭宇着想,只要王爷能认回儿子,就可顺便招揽白帝于麾下,而且忠心不二。」
燕王抚掌大笑,「看来你对青帝不满已久了。好,此事必须速战速决,你去备下文房四宝,我要作画。」
秋无痕大奇,「王爷要画何人?」
燕王唇边浮起温柔的微笑,「昭儿……」
秋无痕大悟,不禁深为敬服,燕王智计之深,目光之远,世间少有人及。
第一章
「绫罗绸缎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各一百套,上等牛皮靴各色共一百双,随身佩饰、腰带、零碎物件各一百样,樊楼一等海陆八珍酒席包送一百天……」
几十个大小箱子堆得满地皆是,何昭宇和白慕飞刚回来就被堵在开封府门口,连脚也插不进去。
「这是怎么回事?」何昭宇奇怪之极,开封府向来冷清,谁有如此胆量,上门给苏大人送礼?
章龙一见何昭宇便大叫起来,「何大哥快来,这些都是送给你的东西。白虎一边去,樊楼一等海陆八珍酒席不是让你吃的。放下那只炙羊,咬得全是口水,真可恶……」
白慕飞一把抓住送货的小厮,「谁送来的?」
「不知道啊,人家客官下了银子订了货,吩咐送给何大人,小人等就依命行事。」小厮满面春风,这一趟生意足赚了个对合有余,连他也得了不少赏钱。
何昭宇一脸的不解,「谁开玩笑,送这些吃穿用度的东西?」打开过目的箱笼中,竟然还有一套套贴身的亵衣,简直莫名其妙。
一名黑衣人从旁踱出,「何少侠对我家宫主所送的礼物,可还满意?」
白慕飞顿时大怒,「那个王八蛋黑帝还有脸送礼?星河,趁早把东西全拿回去,省得我来扔!」
星河面无表情,「抱歉,宫主有令,恕星河不能拿走。」
何昭宇淡然道:「既然如此,章龙,将这些东西都分给开封的贫苦百姓,以后送来什么就照单分就是。至于酒席,让白虎吃个够。」
「啊,按何大哥说的办……」章龙狠狠地瞪着白虎,全便宜了这个贪吃的家伙。
白虎得意地摇着尾巴,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一桌酒席转眼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还打碎了七、八个碗碟。星河冷眼看了一会儿,便踱开了,仿佛发生的事都与他无关。白慕飞紧攥着何昭宇的手,担心不已,「猫儿,你没事吧?」
何昭宇含笑摇头,「有你在,我怎么会有事?」
白慕飞顿觉飘飘然,笑得口也合不拢,头重脚轻地进了门,兜头就挨了一通臭骂,「死小子,哪儿鬼混去了?丢下你大哥大嫂不知去向,良心狗吃去了?你大嫂多少年才到东京看一次灯,居然还要白等你一夜,我踹死你这个没良心的货!」
绿影翻飞,绣花鞋旋风般踢向白慕飞面门。「大嫂,妳听我说嘛……」白慕飞急忙躲闪,上窜下跳,好不狼狈。他自幼为卢夫人抚养长大,敬畏如母。
卢夫人生来一副泼辣脾气,白慕飞的武功又是大半由她传授,从小打骂已惯,也不觉怎样。
可是开封府众人第一次看见风流倜傥、俊美洒落的白慕飞,竟然被追打得满院乱跑,无不目瞪口呆。
何昭宇听他说过往事,倒还不是十分惊讶,怱见卢泽远抱着儿子卢麟站在一旁发笑,便走来逗弄那小儿。
小卢麟才四个月大,一双黑亮的眼睛骨碌碌直转,盯着白虎,咿咿哑哑,甚是好奇。
白虎看见小卢麟,也是一脸好奇,走过来仰头东瞧西瞧。大概牠很少见过婴儿,越看越好玩,索性半立而起。
卢泽远一吓,刚想让开,谁知,卢麟小手一把抓去,生生揪下了白虎脑袋上一撮白毛,痛得白虎大跳。
这边白慕飞已被卢夫人擒住,拽着耳朵骂道:「我叫你躲……」用力一拧,白慕飞大叫呼痛,「大哥救命啊!」
卢泽远素来惧内,年近五旬才得了儿子,更是畏妻如虎,摇手道:「自作孽,不可活,我也帮不了你啦。」
开封府众人笑得东倒西歪,卢夫人杏眼一瞪,「笑什么笑?没听过三娘教子吗?那好,一个个排队过来慢慢受教。」
众人均知卢夫人泼辣,哪敢得罪,赶紧开溜。
「啊呀,大嫂,我们走散了,一时迷路,不是故意的……我打了一对缠丝镶宝金镯子孝敬大嫂,您高抬贵手,我去拿给大嫂看……」
「花言巧语,一对金镯子就能收买你大嫂?做梦!至少也要十对镶翠金镯,一打各式新款金玉发簪,奇巧耳环十对,攒心珠花二十朵,陈珠不要……」
白慕飞苦笑,「大嫂,妳当我开首饰铺子啊,又不是嫁妆,要这么多?」
「那是你给大嫂赔礼。」卢夫人气势汹汹,手上加力,「到底给不给?」
白慕飞连忙向何昭宇大使眼色求救,卢泽远自家不敢出头,却也帮兄弟使眼色。何昭宇只得走上前,「大嫂,说起来这件事我也有错,我代慕飞受罚如何?」
卢夫人见了何昭宇,早已眉花眼笑,「你向来温柔细心,怎么会有错?当然是那个死小子不好。告诉大嫂,他有没有欺负你?别怕,大嫂替你收拾他。」
何昭宇脸一红,「大嫂取笑了,是昭宇的不是,妳饶了慕飞罢……」
「好吧,你说情,这次先饶了他,赔礼的东西一样不准少。」
卢夫人还要骂白慕飞,卢泽远偷偷一掐,卢麟大哭,卢夫人忙抱过儿子安哄,知道丈夫暗帮白慕飞,便狠狠踹了卢泽远一脚,卢泽远不敢叫痛,嘿嘿一笑作罢。
白慕飞这才逃过劫难,摸摸耳朵,已被揪得红肿起来,嘀咕道:「大嫂越发偏心,疼你早胜过疼我……猫儿,都是你不好,你要赔我。」
何昭宇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望着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心有触动,若有所思。章龙急急走来,「何大哥,苏大人有事,请你去书房。」
***
茶已冰冷,司马衡续了水。缭绕白雾中,苏默刚毅的面容隐隐显出坚忍之色。
这段日子的重压使人喘不过气,虽然朝廷上任何事,苏默都不隐瞒他这个谋士,可毕竟承受压力的人不是他。每每自崇政殿议事回来,苏默都精疲力竭,有时甚至话也说不动了。
短短两个多月,司马衡明显感觉苏默瘦了许多。但是面对开封府众人,苏默仍然言笑自若,丝毫不露。
看到何昭宇进来,司马衡收起愁容,笑道:「才回来几日,又不得休息了,昭宇真该拿双份俸禄才是。」
「司马先生日夜在开封府忙碌,比我更辛苦,是不是该拿三份?」
苏默微微一笑,「两位若是自由身,文也有成,武也扬名,随了我,都耽误了前程。」
司马衡和何昭宇齐声道:「大人……」
「好好好,闲话不说,不然两位定要口若悬河,不驳倒我不罢休。」
苏默注视何昭宇,眼中闪过一丝慈爱,「有桩陈年老案要你查查,三十年前,西南苗疆曾不服朝廷,燕王南征,大败苗军,苗王无子,被迫献月织公主入朝为人质。
「这位月织公主在东京十二年,苗王去世的那一年,突然无故失踪,苗疆为此与朝廷险些闹翻,多方安抚之下方才息事宁人,却从此不再进贡。可不久他们便立了女王,不几年苗疆就治理得国富民强,日渐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