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间,凯琳的心不由地激昂了起来,他久别归来之际仍刻意驱车探视她家的房子,这不正意味着那栋房子的记忆对于他的重要性?
但她颤动的心律不一会儿又回复平稳。她告诉自己,如果他驾车在镇上随意浏览,想不看见那房子也难。虽然骆家旧宅算不上一栋豪邸,但却坐落在一个十分显著的转角处。因此,在他的记忆和那房子之间,实在不必有任何牵强附会的联想。
她耸耸肩。“去年父亲过去之后——”
寇培恩霎时屏住气息,双手也紧紧扣住她的手,“凯琳,我没听说——”
“你居无定所,怎么可能会听说。”她尖锐地反驳他,但马上打住话不再说下去。他不过想表达他的同情,她原不需要这么反应过度,不是吗?毕竟他也能体会丧父之痛。
“我很遗憾。”他平静地说。
“谢谢。父亲过世后家里的气氛一直很惨淡,对母亲来说更是情何以堪,所以她决定要有一些改变。如果有满意的价格,她愿意卖掉房子,另外租一间公寓住。”
“那你呢,小咪?”他的声音低微近似自语,“你有什么打算?”
这时舞曲旋律已婉转柔和地进入尾声。离开他身边是一种解脱,但她的双脚却不情愿就此歇止舞步;不情愿那久已熟悉的优美旋律就此平息……
音乐停止之际,他们正好停在舞池边缘,几乎在同时,凯琳以眼角的余光瞥见邻近的桌位上有个人正站起身来。“凯琳,我不知道你愿意跳舞,真抱歉。如果我早知道——”
她突然感到极度疲惫,仿佛再没有力气转向说话的人。“迈克,”她力求自然,“你还没见过寇培恩吧?我来替你们介绍——”她没有直视迈克脸上的表情,却几乎能感受到他周身的紧张——不,没有那么严重——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引见,迈克有什么理由感到不自在?
“培恩,这位是我的朋友温迈克。”她喃喃地说。
寇培恩一把握住迈克的手,热切地上下摇晃:“很高兴见到你,温先生。请问你从事什么工作?”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迈克显得略有不悦。“我是‘绿杰’公司的负责人。我们主要生产草地曳引机和维护高尔夫球场的器具设备等诸如此类的。”但显然有什么分散了迈克的注意力。凯琳正兀自纳闷,却瞥见他的目光停在她的右手上,这才恍然注意到寇培恩仍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于是她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开。
“你呢?你在哪里高就?”迈克反问。
寇培恩愉悦地回答:“喔,我是‘自由业’。不是吗?小咪!”
凯琳沉着脸瞪了寇培恩一眼,但为了避免迈克怀疑,随即露出假意友善的微笑,接过话说道:“寇培恩是不是自由业我不太清楚,但他很富有——呃——至少以前是。‘绿杰’公司原先就是他们的家族企业,当然以前不叫做‘绿杰’。”
“哦一我有印象……”迈克看似轻松了不少,仿佛寇培恩对他的威胁已然不复存在,因为他已经知道该如何将寇培恩定位。“你的名字一定叫——”他蹙着眉头努力想,但这番作态只不过是为了顾全社交礼仪,原没有多少诚意在其中。
突然有人}刀进他们之间,把迈克往一边推开。那人体格高大,穿着一身燕尾服,以臂圈住寇培恩肩头大声说:“老寇,你这个神秘兮兮的家伙!整整一年的时间没有你的消息,我们都认为你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真是的!”
寇培恩伸出手臂回应那人的拥抱,“你没有收到我从委内瑞拉寄出的摄影明信片吗?我在当地拍摄风景照片,再印成明信片。”
“不管怎么说,看到你真好!这次你会停留一段时间吧?你一定要留下来,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要结婚了,我要你当我的男傧相。”
“可是你已经有男傧相了,卡尔!”凯琳提醒说。
“是我弟弟,但是他会谅解的。”他说着边把手搭在寇培恩肩上,两个人继续交谈并开始移步。在他们走远之前,凯琳还听见寇培恩对卡尔说:“结婚——你也想不开要自投罗网啦……”
“他最好离远一点,”迈克望着寇培恩的背影,“和酒醉的人在一起实在不愉快。”
凯琳固然气恼寇培恩,但迈克的话也着实令她不舒服,便反驳道:“他没有喝醉!”
“哦?可是他的言行举止实在很怪异。”
“寇培恩就是这样!很不拘小节。”
“这是还算客气的说法。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很难想象你会有这样的朋友,而且他还叫你‘小咪’……”
和寇培恩之间早已事过境迁了,凯琳在心底提醒自己,说的太多只会增加迈克的困扰。事实上她从来没对迈克提起曾经约会交往过的对象,那么现在又有什么必要为了寇培恩多作解释?因为寇培恩不同……但她很快地粉碎这个想法。
“嗯——你也知道的,十几岁的青少年通常都喜欢一伙人到什么地方去,尤其是在夏天。我和寇培恩就是在那一类的团体活动里认识的。那一年我们在莎菲湖待了几个星期——小咪这个小名就是那时候同伴替我取的。”
“那家伙是你们那一群人中的丑角?”
凯琳微笑着回答:“类似的角色。”
迈克使劲地拥了拥她的肩头,像是在安慰她。“每一个团体中都有这么一号人物,他们又招人喜爱又招人嫌。虽然说只要认识就算是朋友,但像那样的人只要应付一下就行了。”
他拉出一张椅子,凯琳略示感激坐下。她想,对于寇培恩的谈论就到此为止了。他已投身于外界的黑暗之中,不再属于这里,也不易为人们所接纳。迈克对寇培恩的观感说明了这一点,同时也反映了其他大多数人的想法。
“迈克,我得去厨房看看……而安琪马上就要抛花束了。”她无意再和迈克多谈。
他点点头。“凯琳,以前这类宴会没有经过特意安排,反而更好玩。”
“这倒是我这行业的一个缺点。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喜欢这份工作远远超过买衣服和教书。”她迅速牵动一抹微笑,一只手落在他肩上,继续说着:“不是很光彩的记录对不对?二十八岁,却已经换了三种行业。但是,迈克,这一次我是真的喜欢我所从事的工作。”
“那就去做吧!”他有些闷闷地说。待凯琳转身离去,他又取来另外一杯香槟。
新郎尼尔在脱去新娘的缎带时为整个宴会制造了高潮。他刻意吊足观众的胃口,使得在场所有未婚男士都聚集在舞池中央准备抢接。不,应该说是大部分的未婚男士,因为凯琳注意到寇培恩和卡尔退至一个隐蔽角落,而从她零星旁听到的片断交谈,寇培恩似乎意欲说服卡尔选择撒哈拉沙漠做为蜜月地点。凯琳转了转眼珠,只希望那种建议不要传到卡尔未婚妻的耳朵里,因为准新娘叶柏娜并不具备对等的幽默感。
阵细微的疼痛在凯琳眉头后方隐隐跳动,是忙碌一整天之后的疲劳。诚如迈克所说,由新娘顾问筹办的婚宴庆典确实是少了些欢闹的气氛,但在凯琳看来仍然瑕不掩瑜。她深爱她所做的一切,更准备无怨无悔地执着下去。
宴会终于完全结束。新人驾着装饰繁丽的车子离开,来宾也陆续散去。
凯琳在女宾休息室收整礼簿时,迈克上前说道:“待会儿我会跟在你车子后面——只是要确定你安全到家。”他的体贴让她感到面颊微微泛红。春岗镇当然不像纽约市那样的危机四伏,但是被关心总是令人愉快的。
然而他并不只是目送她到家而已。他把车停在车道上,下车朝她走去。
“迈克,现在很晚了,而且我真的很累。”凯琳已疲倦得无暇在意她声音里的不耐。
“我不进去,你母亲应该已经睡了。但是,凯琳,我想占用一分钟和你谈谈。”他说着挤出一丝笑容,“我们最近好像没有很多机会可以谈话,你总是很忙。”
的确。她无法反驳这一点。一般人的下班时间,反而是她工作尖锋时问的开始。而当她偶有时间时,却又换成迈克没有时间。“绿杰”现在已经是大企业了,经营规模之大,已远远超过寇培恩父亲当初所创立的区域性公司。而身为负责人的迈克,忙碌自然可以想象。
她走向悬垂于门廊下的柳编吊篮坐了下去。吊篮摆荡时,固定吊绳的螺拴发出频率单调的嘎吱声,使得她更想睡。她只得把身子坐直。
“我原本在婚宴上就想要提这件事……”迈克略为倾身向她,并执起她的手握住。
她强抑下一记哈欠。
他略为不自在地继续说:“也许我很自私,但是我觉得这件事一定要现在说。今天晚上你都是以朋友的身份介绍我,我希望我们之间不只是这样一~你愿意嫁给我吗?凯琳?”
凯琳霎时睡意全消。她从不曾在一刹那间变得如此清醒——只除了那一年她在湖畔沙滩上昏昏欲睡,寇培恩冷不防把一整箱冰块倒在她仅着比基尼的身上。……
为什么那份记忆会在此时此刻涌上心头?如果这是她对于迈克求婚的本能回应,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回归现实吧!骆凯琳!她心底响起另一种声音。迈克的求婚并非那么突然,事实上他们已交往了一年,在过去几个月来,她对于他的求婚也隐隐有所预期。
她当然应该开口接受他的求婚,告诉他,她很高兴能成为他的妻子。然而,她听见自己几近沙哑的声音说:“迈克,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请你给我一些时间……”
第二章
凯琳的反应是迈克始料未及的,他几乎无法站稳。凯琳不能怪他,因为连她自己都深感意外。半年多来,她一直和迈克维持固定的交往,因此对于该如何回应他的求婚、或是对于那顺理成章的答案本身,她都不该存有任何的疑虑。
他难掩窘态地轻声笑了起来:“看来你是不会循一般待嫁女孩的惯例,边哭边害羞地说:‘我真是太意外了!’”
她摇摇头,“其实这不算突然,迈克。但这是很重要的一步,我还没有仔细地想过。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我也很喜欢你……但是如果要成为永久的伴侣……”她很费力地谨慎措词,“请你说你能谅解,迈克。我只是想更确定,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
他挤出一抹笑容轻快地说道:“我当然能谅解,凯琳。都是我的错,没有先让你好好休息之后再提这件事。那——明天我再来看你?”
她微笑着点头,看着他转身穿过门廊走下前阶,这才突然起身跟上前:“迈克,你不吻我道晚安吗?”
“我以为在这种情况下,你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别傻了。”她喃喃地,斜着头靠在廊柱上往下注视着他。他愣了一下,随即折回她身旁,略带拘谨吻了她。他的动作透着一些犹豫和不确定——他有顾忌吗? 、
他再次转身离去时,她仍支着脸颊靠在漆成白色的廊柱上。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直到车后灯在黯淡的街头消失……
该睡了,她告诉自己。叹了口气,却走向吊篮让身体陷进舒软的坐垫中。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以刚才那样的方式回应迈克的求婚,而且对于当时本能的犹豫感到相当困惑。她很确定双方对彼此的喜爱,对于他的求婚也并不感到意外。事实上,在春岗镇上没有人会感到意外,大家都认为这只是迟早的事。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凯琳脑际——每一个人都在期待——这会不会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曾经春岗镇上的每一个人都对她和另一个男人有相同的期望,后来都失望了。培恩对她的拒绝和随之而来众人如潮的同情,令她同样不堪。是否那旧日创伤仍在隐隐抽痛?她怀疑是否因为当初培恩不能或不愿为她许下承诺,因而使她现在对迈克的爱有所保留?
夜风拂掠过屋前开满绣线菊的围栏,轻轻挑起她蜜棕色的发梢,千般柔情地摩挲着她的面颊。这六月和煦的晚风,总让她想起十年前那最后一季甜蜜的夏日……
那一年,培恩结束大学头一年的校园学习生活归来,她的高中课业也只剩两个星期就要结束,接下来便是毕业典礼。那是星期六的早晨,他吹着口哨步行而来,她正坐在吊篮里试着专心阅读英国“骑士诗派”的作品。阳光使他的黑发闪闪发亮,眼眸中也反射出细碎的银光。再次见到他,她的心充满莫大的喜悦和爱。两地相思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到秋天,她也会跟着他进入大学,将不会再分开。虽然他们并没有确切地谈过,但在凯琳的想法中。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
对于沉浸在甜蜜憧憬中的凯琳而言,没有任何一丝征兆预示那属于她青春生命的夏日时光即将结束。那是她生命中唯一一段充满无尽辉煌的时光,只因她年轻而且正情窦初开。在她眼中,世界本身是如此的清新和亮丽。天真的她,岂知一场天崩地裂的毁灭正蓄势待发……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她照例到牙医处洗牙,牙医师突然说道:“寇家发生的事实在太可怕了……”
她的心猛然抽紧。“什么意思?他们不是正在苏必略湖钓鱼吗?”
医师于是转述他从上一周病人处得知,而且已经传遍整个春岗镇的那桩悲剧——凯琳至今仍能感受到当时袭卷她全身的瘫软无力——一位醉汉驾快艇由侧面撞上寇家承租的游艇,几乎将游艇拦腰截断。
“这不是真的!”她喃喃自语。
然而她终究得面对事实。整个镇都在谈论这件意外,事发时培恩父母都在船舱底因而遇难……
培恩自己当时正在驾驶舱里,冲撞的瞬间他被重重地弹抛到水中,吞进大量的湖水和油污,所幸很快就被另一只船上的目击者救了起来。几天之后,浑身仍伤痕累累缚着绷带,他运送父母遗体回家安葬,几乎整天都静静地站在坟边。他是那次意外中唯一的幸存者,但却失去了所有的家人。
镇上的人都说他的心肠硬,所以才能那样平静地承受打击。不久他们又认为他太过安静、太过消沉了,这显然有违常情……
这时响起推开纱门的声音,安莉探出头来问道:“凯琳?是你吗?”
“妈,是我。”凯琳随即起身,无意识地揉着臂膀,对于刚才的回忆仍感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