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心低垂,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天地间空旷了许多,连刚刚还欣喜雀跃的心也冷清了下来。
为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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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影慢慢踱着步,看着脚下那模糊的一片黑色影子,嘴角的笑容早已收敛。
依稀间,他听到从厢房两侧传来的轻声细语──
「就是他,突然来找王爷,王爷居然还把他收为养子。」
「难道他真的是夜隐的儿子?」
「他说是,看那眉眼五官,和夜隐真的很像呢,只是,谁能确定他与王爷到底是不是血亲呢?」
「夜隐那个妖女,当年迷惑王爷还不够,现在人死了,居然还叫儿子继续迷惑王爷,真是不要脸。」
雾影站住了,面前的影子也停住,虽然那片黑影没有五官,他却对着那影子微微一笑,「辛苦你了。」
这四个字轻轻飞出,让走在前面的楚管家误听了去,回头说道:「公子太客气了。」
他笑出声。这误会真是误会得妙极!
是啊,管家又怎么会懂得他的心?
他所说的「辛苦」,远非常人所指的那种皮肉之苦。从关外独自一人走遍千山万水,来到陌生的地方,找到一个陌生的男子,将自己的命运全盘交付,只因为母亲临终前的一句遗命。
到了这里,即使得到王爷的热情拥抱,依然可以感受到四周充满怀疑和敌视的目光。
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何要生于这个世界上?为何要在这个世上生存?
他只是雾影罢了,一团呵之即散的白雾,一片永远不会有生命灵魂的黑影。
吴王依然用热烈的笑脸迎接他,像个孩子献宝似地捧出一具古琴给他看,「这把琴,你能认出它吗?」
他的手在琴身上轻轻抚摸了下,又铮铮地弹了几声琴音,一笑道:「是凤尾梧桐七巧琴。」
吴王高兴的拍了拍手,「你果然认得!」
「娘在世时,经常和我提起这把琴,说是当年走得匆忙,留在了王府,非常想念。」
叹了口气,吴王眉宇间都是抑郁,「那她为何不肯回来?哪怕只是来一趟,住个几日。」
「娘是很要强的人,既然已经选择别的路,就会坚持走到底,绝不肯回头。」
吴王看着他,「你很了解你娘,你也长得很像她。」
「我不希望自己像她。」
他一愣,「为什么?」
「因为娘走错第一步,然后一错再错,又不肯扭转自己的命运,只知道逃避,让王爷为她牵肠挂肚了十七年,直至油尽灯枯都不得重聚。若我是她,所走的也是一条错的路,那我会选择自己掌握命运,绝不会允许它错。」
吴王怔忡地看着面前这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少年,他有着与自己记忆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七分相似的面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这样的优雅,又是这样的淡然,这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这个年纪的人身上,是什么力量让他变成如今这模样的?
不由得为之心疼,「雾影,十七年来我没能尽到父亲之责,你很怨恨我吧?」
他笑了笑,摇头,「若怨恨您,我就不会来这里了。」
吴王叹气道:「那你为何到今日都不肯喊我一声『爹』?」
雾影再笑,「因为我并不是吴王的儿子,我只是雾影,一个孤单的人,一个说不清出身来历的人,我可以为王爷交付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王爷又何必执着于这一句简单的称呼呢?」
他敏感地察觉到他话里有话,「是不是王府内有谁给你气受了?」
「入府当日我就被您收为养子,贵为『雾影公子』,谁又能给我气受呢?」他低头看了眼那把古琴,「这把琴王爷是准备送给我吗?」
「当年你娘没有带走它,我保留了十七年,也该物归原主。既然你娘不在了,这把琴自然由你保存。」
雾影的眸子浮起几丝怅然,「凤尾梧桐七巧琴,谁又能说得清它的主人到底是谁。」
吴王说:「当年你娘最爱弹『燕双飞』给我听,你会弹吗?」
「这首『燕双飞,纤雨归,昔巢毁,断垣颓。暮霭沉沉寂声悲,残月朦朦堕梦飞。』娘当年弹它的时候定然心中凄苦,如今她既然不在了,我想还是换一首好了。」
说罢,他撩袍坐下,十指按弦,一阵琴声铮铮然,竟如金戈铁马刺破静寂,刚烈之音让吴王陡然惊住,万万想不到他这样清俊逸丽的外表下,竟然会有这么一副豪放大气的胸怀。
恍惚间,吴王的心已被他的琴声弹得热烈起来,数次几乎要拔剑起舞。
待琴声戛然而止,吴王不禁拍案叫绝,「真没想到你的琴技竟如此高超,似乎比你娘还高上一筹。」
雾影起身说:「娘病了许多年,后来已经不再操琴了,多是我弹琴给她听,娘在旁边指导。」
「难怪,名师出高徒啊。」吴王笑着,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他身后正走了进来的君泽,扬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被琴声吸引,忍不住就走过来了。」他惊喜地问:「是二弟在弹琴?我一直想找个高超的琴师讨教琴技,没想到二弟会是个中高手。」
「呕哑嘲哳之声罢了。」雾影不引人注意地悄悄退开了几分,让吴王和君泽可以面面相对。
吴王问:「初舞走了?」
「是的。」
「这女孩儿和你很投缘啊?」
君泽的脸竟有些红了,「是,儿子和初舞很投缘。」
「那,把她许给你做妻子,如何?」
他既惊又喜,虽然在意料之中,却还是不免迟疑,「她年纪还小,不过才十四岁,以后的变量太多,谁知道将来又能怎样?」
「你若喜欢,我就派人去给夏家下聘礼,先定下,等过个三年五载再成亲就行了。」见他还要再说,吴王摆摆手,「我第一眼见到初舞就觉得那丫头适合做我王府的儿媳,所以我才让你们多亲近。你要是真心喜欢她,就不要再说东说西,若是还不放心,我就禀奏圣上,金口赐婚,定死了这件事。」
君泽喜动颜色,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说:「有劳父亲为儿子费心了。」
离开书斋时,他与雾影并肩而行。
「在府内住得习惯吗?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找我。父亲膝下子嗣单薄,我的身体又不好,父亲如此看重你也是楚家之福,以后我也可以少些内疚了。」他诚恳地道。
雾影沉默许久,缓缓开口,「君泽少爷真的很喜欢那个夏初舞?」
「你我的名分已经是兄弟了,我叫你一声二弟,你不如就叫我大哥吧,说什么『少爷』的,反倒生疏了。」
他淡淡地笑问:「大哥真的喜欢夏初舞?」
「是啊,你看那女孩儿是不是很可爱?因为我自幼身体不好,所有下人亲友见到我都是必恭必敬,似乎生怕伤了我一分一毫,所以我一直没有什么贴心的朋友。但是初舞就不同了,她率真开朗,我对她……不怕你笑,或许是一见钟情吧?」
雾影笑看着自己脚下的虚影,「一见钟情……倒像是段美丽的传奇,祝大哥这段传奇能禁得起长久些,毕竟,一生一世的感情才是每个人都渴望得到的。」
「承你吉言了。」君泽心胸坦荡,此时得逢喜事更是春风满面,眼中心中所看到的,都是那漫天飞舞的美丽梨花。
只是,身侧那双黑眸幽冷得犹如暗夜寒潭,精致的唇角挂起的,亦是冰凉的笑意。
一生一世的感情,他凭什么得到?他不可能得到的。
第二章
初舞是由父亲口中得知自己已被许配给君泽的事情。
她先是震惊,而后惶恐,拉着父亲的衣袖问:「为什么,爹?你这么希望我出嫁吗?我还小啊。」
夏宜修为了能攀上吴王这门亲而喜上眉梢,「孩子,王爷不是要妳现在就嫁过去,只是先将亲事定下,几年以后,等妳成人再正式让妳过门。」
初舞气鼓鼓地说:「爹为何不问问我的意思?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嫁过去?」
他被她说得一愣,「怎么?妳有什么不愿意的?王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嫁过去的,王爷妻妾好几房,却只有君泽这么一个儿子,能看上妳做他的儿媳,那可是妳天大的福分。」
初舞却不同意,「为什么我嫁给他就是我的福分?我是比较喜欢君泽哥哥,可是……」
「既然妳也喜欢君泽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小孩子家,这种事情现在还不用妳来操心。」夏宜修声调转而柔和,「初舞,自从妳娘去世,只剩下我们父女两人相依为命,为父也不想妳出嫁太早。但是,女孩子家总是要嫁人的,提早为妳安排好后半生的生活,我也算对得起妳娘临终的嘱托。」
「可是……」她心中隐隐有股不安。
「老爷,吴王府派人来传话了,说是他们少爷要请我们小姐过去赏花。」
夏宜修笑着推了推女儿,「妳去吧,难得君泽少爷也和妳这么投缘,过门之前多见见面也好,你们年纪小,不用拘束。」
初舞迟疑着,想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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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中,君泽在梨花树下等她,见她身影已至,高兴地对她挥手,「初舞快来看,这是今春这两株梨树开得最好的一日,我知道妳肯定喜欢。」
初舞本来是快步走来,但视线碰到梨树旁所站的另一人时,胸口忽然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堵堵的。
「雾影,你昨天画的那幅『子夜梨花图』一定要给初舞看看。」君泽全然没有发现她的神情怪异。
这是自从他和初舞订婚的事情确定之后,和她第一次见面,难免紧张尴尬,所以极力掩饰,即使他平时向来沉静,今天也不免显得有些话多了。
雾影淡笑道:「我那几笔丹青算什么,可不敢辱没了夏姑娘的眼。」
「二弟太客气了,你的妙笔就算是大师也未必比得上呢。」他毫不吝惜地赞美着。
初舞垂下头,对两人欠身行礼,「君泽哥哥好,雾影……哥哥好。」
君泽笑说:「今天怎么这么多礼起来?」
雾影似笑非笑,「夏姑娘叫得太客气了,在妳的君泽哥哥面前,怎么可以叫别人『哥哥』呢?」
他的脸登时红了,「二弟,在初舞面前别乱说话,她年纪小听不懂。」
「既然听不懂,我说了也无妨,不是吗?」幽深的眼波投注在她的脸上,「夏姑娘是来找我大哥的,那我就先行告辞了,你们慢聊。」
「你别走啊,」君泽本来就是觉得自己单独见初舞会有些尴尬,才拉上雾影在这里陪他等,见雾影竟然要走,不由得脱口相阻,「还说一起去看你的画,你走了就没意思了。」
「真的要看?」他定定地看着两人,目光其实大都停驻在初舞的眼中。
她缓缓抬起头,迎视着他,「既然君泽哥哥说雾影……公子画了幅好画,那我也要看看。」
雾影的眉梢扬起,「既然如此,我就只好献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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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子夜梨花图」刚刚进入视线,就将她的目光牢牢锁住。
「怎样?二弟是不是画得很好?」君泽还在旁边鼓吹力捧。
初舞呆呆地看着那幅画。这竟然是一幅画?这明明是有生命的一棵树。
那秀颀挺拔的树干在夜色中妩媚妖娆,犹如正在婆娑起舞的少女腰肢。满树的梨花也不似白天的压枝雪色,被月光映出另一层淡黄的光芒,每朵花柔弱动人,每个姿态都栩栩如生。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画得真好!」
「能入夏姑娘的眼,是在下的荣幸。」雾影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君泽忙说:「既然初舞喜欢,不如二弟你就将这幅画送给她好了。」
初舞满心期待地转过身,也有此意。
不料他微笑地断然拒绝,「不行。」
「为什么?」她既失望又错愕。
雾影只是扬起脸看着那幅画,「因为这是我极珍爱的东西,画里有我极珍惜的一个人,所以我不能拱手转让给别人。」
君泽本来替初舞为难,暗暗责备二弟不给自己面子,但听他这么一说也立刻恍然大悟,反而责怪起自己,「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我太鲁莽了。不过,看二弟画得如此动情,你画的人应该不会是你去世的亲娘吧?」
他只是微笑,并不直言回答。
「想不到雾影公子还是个多情的人呢。」初舞哼哼着,只好放弃索画的念头。
「多情自古空余恨,我但愿自己是个无情人。」雾影低声轻语。
三个人忽然一起沉默了片刻,都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还是君泽打破僵局,「下个月是父亲大寿,初舞妳会来吧?」
「嗯,也许。」即使没有将要订亲之故,父亲也绝不可能放弃这么一个巴结王爷的好机会。
「那最好了,到时候还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可以给妳看。」君泽说:「每年父亲大寿都能看到群臣和圣上送来的贺礼,去年竟有国外的贺臣送来一头白象,那白象和间房子一样大,妳若看到定然觉得有趣。」
「是吗?」初舞本想附和他的心情也露个笑脸,但是身边那双黑眸对她的凝视令她心头乱跳,以致他的话她根本无法用心地听下去。
「少爷在呢。」门外走进两个华服少妇,「我们正想去找君泽少爷,可是刚才楚管家说少爷在画室,我们就到这边来看看。」
「有什么事吗?」君泽客气地一问。这两个少妇都是父亲的妾室,但是与他向来不是很热络。
两个妾室争先恐后地说:「下月王爷大寿,想来向少爷请教一下嘛,王爷到底喜欢什么?这几年我们送王爷东西,每次王爷都不是很高兴。」
君泽一笑,「两位姨娘太多虑了,其实对于父亲来说,贵为王爷,富有一方,那些虚礼他从来不会放在眼中。」
「是啊,就是这样我们才会头疼。」一个妾室瞥了眼站在角落的雾影,「哦,原来雾影公子也在啊。」
雾影对两人躬身一礼,「我先告辞。」
他没有任何解释,率先离开房间,即使君泽在后面叫他也是头也不回。
「听说他是从关外来的,难怪这么不懂规矩。」
虽然那妾室说的声音很轻,但已走出房门的雾影还是听得很真切。
当年她们情敌的儿子,如今飞上枝头成了王爷的「养子」,而她们跟随王爷这么多年,没有生下任何子嗣,也难怪她们会如此酸溜溜的,口无遮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