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说到雪生,”她放下毛笔,冷不防问道:“姐姐知不知道思乐轩是什么地方?”
严婉茵楞然,好一会才回神,渐渐抬高精致的粉脸,得意地笑道:“还会是什么地方,不就是爷儿们取乐的好地方。若要照妹妹所说,不能从一而终就要离婚,那我们这些女人不离个千儿百次了?简直是儿戏!”
她托腮目视女人悻悻离去,对著阳光眯起眼,喃喃道:“取乐?原来如此……”
“小姐,你刚刚说的——不是真的吧?”小鹃挨近主子,目露惊骇——她或许该考虑相信那些下人们的流言,秦弱水真的遇见苏州城著名的狐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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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首认真地写著字,偶尔歪著头沉吟一番,又振笔疾书。左前方斜倚在床头的男人盘著胸,发现狠瞪著女人让她自行投怀抱是不可能的事后,两腿下地,把书往桌上一扔,昂首道:“我累了,想睡了。”
她漫应著:“你先睡吧!我再写一会儿。”
他不可思议地瞪著她——他从不怀疑这女人是死心塌地爱著他的,但自他表白爱意后,她宛如变了个人,从前的脆弱无助消失了,当然,重见光明对她的自信是有如神助,但心情高昂到把他晾在一旁,不当珍宝似地对待,却令他非常不舒坦。他从前在屋内对她可是予求予取,自在极了;可现在那对晶亮的眸子,竟让他无法泰然自若地对她“下手”,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久久不散。如果她主动一些也罢,偏偏她成天左思右写,毫不手软,他的面色并不比以前好看。
“你灯开著刺眼,我睡不著。”这样暗示够明显了吧?
“再等一会儿就好。”她头也不抬。
“你成天写些什么墨宝?晚了也不休息,你身子可禁不起你这样耗!”他不由分说,大手一扯,将她笔墨未干的白纸黑字凑近看,蓦地两眼发直。“废娼?禁嫖?自由婚姻?你写这些做什么?我书房各种习帖一堆,为何挑这些报纸时论写?”
她抽回他手中的稿纸,笑咪咪道:“我这是要投书附议的,不是习帖。”
“投书?附议?”他咽了一口唾沬,瞟了眼脸蛋日形润泽的女人,干笑两声。“你写这些文章投书?”
他忽然想念起从前那个只会写些伤春悲秋、闺阁诗词的女人了,她若爱唱戏也行,他可以请个戏班退休的老先生到家里教她唱戏,或在屋里摆台留声机播放昆曲更好,他不反对她回何家找何平兄妹叙旧,就是……就是别似时下动不动要拿男人开刀的知识女先锋们,老大声疾呼拯救旧社会的女人,把男人视为洪水猛兽。
“是啊!”她执笔继续写下去。“你看起来似乎不以为然,你也觉得娼妓是有必要的吗?”
“当、当然不是。”他气恼地抹了把脸,清清喉咙,面色一整,手放在她肩上道:“弱水,有些事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的,你涉世末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最好是——”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名正言顺地上酒家逢场作戏吗?”她顺畅地接腔。
他话尾被兜头截住,面上一阵红白,他压抑著怒气,撇清道:“我就算人在那儿,也从不碰欢场女子的!你知道有些老板就喜欢谈笑间定生意,总不好次次都要别人配合我们在茶楼商晤,这也不算什么。”他也是适应了很久,才能面不改色。
“是么?”她终于放下了笔,转身面对他,认真地凝视他半晌,忽然两手圈住他的腰身,侧脸紧贴住他坚实的胸。“雪生,你一定不明了,我其实是——最贪心的女人。”
被她柔软的身子包围,他火气全消,失笑道:“我是不明白,你哪一点贪心了?就算你要买下一间书店,也抵不过婉茵那几件首饰。难不成你还想算计我,让我把齐家产业都过给你?”
她踮起脚尖,在他唇尖上一吻,喜笑著,“那些东西都抵不过你,我要的是你整个人,整个人都属于我,千丝万缕的情份,都只能在我身上。那日你在潘良前面说的话,让我再也不害怕面对过去,我从不敢奢望齐老板会钟情于一个盲女,你让我能安静地在黑暗中活著不被打扰,我已感激不尽。”
他揉抚著她的浓发,怜惜道:“是你看不到自己的好。”
她再攀著他的脖子吻他一次,笑道:“上天让我有机会看见你,就注定了我要承担爱你的一切苦与乐。”
“我不会让你吃苦的,我不习惯对女人说那些肉麻话,但是弱水,你看不见我眼里只有你吗?你在担心什么?”他揽紧她。
“我很开心看见了你爱我,但更怕看见你不再爱我,如果有一天,你爱上了别人,或碰了别人,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绝不会留下的。”她缓慢地宣告。
他颇讶异地注视著她,他发现,这就是她自始至终内心最顽强的部份,爱若不能唯一,不如不爱。她不比严婉茵咄咄逼人,却更坚决,这就是一开始在床第之间,她不轻言说爱的理由吧?
他面有难色道:“你要我发誓?”
他心头发梗——他从不在浓情蜜意上做文章,时下那些传颂的言情白话诗他从不看,遇见她之前,他的心思也只在尽责地巩固齐家家业,他对人生不是没有理想,但在幼弟齐春生未回国前,那些都只能是空中楼阁。
秦弱水滋润了他在情爱领域里空白的部份,他需要她,但让他说那些蜜里调油的话?他可不确定他僵硬的表情能取信得了她。
“不。”她又笑了,比方才更甜,但更捉摸不定。“我只要你明白我而已。”
“我明白,你很贪心。”他垂首吻住这个从不娇言讨好他的女人。“你前头还有个女人呢,她可不敢说这些话。”
“但是你选择了我。”她笑靥依然,突然推开他。“你先睡吧!我只剩结尾那段了。”
他再次瞟了眼那张布满铿锵有力的字句的稿纸,伸手一拽,将她拉进怀里,给她个结实的热吻。“明天再写吧!我的吸引力还不如你的文章吗?我等不及了,你受伤后,我们很久没有——”
“再等一会儿——”她抓著稿纸不放,他长指伸到她内层衣衫里,在腴下轻挑著,她疙瘩立即泛起,边躲边喊:“放手,我会痒……”
“那就别写了。”
他很想用蛮力,直接将她按在床褥上了事,绝了她回桌前的念头,但她还未全然复原,怕伤了她,只好往她最敏感的地方挑逗著。
她扭动著身躯,笑得不能自己,额头已有薄汗,他抱起滑坐在地板上的她,拿开她松落的稿纸。
“雪生——”他热情来得突然,三两下就褪去了所有衣衫,她目瞪口呆,瞬也不瞬地盯著那“摸过”但从未“目睹”过的宽阔胸膛和窄腰。
“你……”她如木雕般任他摆布,从未想像过的生猛风景让她一颗心跃到了喉口。
“你别一副像见到陌生男人似的。”他极其小心地覆在她身上,亲吻她渲红的粉颊。“眼睛闭上,你瞪得我像在做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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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蹲在地上,低著头往床底扫了一眼,转个圈又在桌底下寻觅著,几分钟后,她直起腰,拍拍发上的灰尘,疑惑地托腮寻思。
身后在做著针线活的小圆脸始终不敢抬起头来,秦弱水已经趴在地上好一阵了,如果这时候冒出来问要不要帮忙找,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小鹃,你没有没看见——那张稿纸?我昨晚刚写好的。”她百思不得其解地翻箱倒柜,明知在柜里的可能性很低,还是不厌其烦地翻找。
“稿纸?没、没啊!你昨儿个不是自己收好的。”圆脸还是不敢抬起来,怕藏不住的心思被抓个正著。
“这就怪了,我明明放在这叠书旁边的,怎地又不见了?”她气馁地落坐,不明白连续三次,她的稿纸总是不翼而飞,每一次重新誊稿,原先的理直气壮都快消磨光了,小小一间寝室,能掉在哪个角落?
“我真的不知道,别问我。”小鹃换了个角度,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脸色。
“你今早……有没有见到舅爷?”她看著小鹃的背脊问。
“没有。小姐放心,不会是舅爷拿的。”
“喔?”她拄著脑袋,想著自己的投书之举至今未能如愿,一股子闷气发不出,她索性站起来,坐到小鹃前面去。“你确定没看到舅爷拿著一张纸?”
“没有,真的没有。”圆脸奋力摇晃,带著惊慌。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我在写这些,他的可能性最大。”她喃喃自语。“想不让我投书?这手段可真幼稚!”
她霍地站直,拿走小鹃手上的衣裳,一副下了决心的神情。“走,到商行去,我要亲自问他。”
小鹃呆站了一会,看到秦弱水已跨出房门,火速地跟了出去——她只有一刻钟的路程可想,她是要向主子自首,三次都是她将稿纸毁尸灭迹的;还是打死不说,让祸首齐雪生善后?
身为底下人,能反抗主子的主子吗?她应允背负这个任务,可全没私心,纯粹是为了秦弱水。齐雪生私底下要她想清楚,万一这些投书让老太太她们知道了,不单是秦弱水,连齐雪生也会不得安宁。
“你不会要小姐在齐家不得立足吧?”齐雪生的恫吓很有效,她勉为其难地做了,却连著三天不敢在秦弱水跟前晃。
她到底该不该供出齐雪生?
第八章
五只神指在算盘上飞掠著,功夫精湛到令人叹为观止,眼角还能不时瞄著在前方杵著的两个女人,一盏茶功夫,第一本帐簿已对帐完成。
他还想继续赶下一本,但那两对铜铃大眼很难视而不见,天色不早了,不给个交待他今天工作就无法完成,很难找理由向老板报告。
“这个……姨太,”李兴将算盘推到一旁,搓搓两掌,笑得尴尬。“您真的要继续等下去吧?老板一时半刻是不会回来的,那个周老板难缠得紧,要他答应供应齐家原料可不简单,您还是先回去吧!”
奇怪得很,秦弱水谦和有礼,总是一袭月白短袄、素色缎裙,出了门也只是淡施脂粉,毫不张扬,但那不时在沉思的神情、复原后更加灵动的水眸,很难让人忽略她的存在感。她很少驳斥他人,但就这么“喔”一声,他就浑身不自在,场面话说得极生硬,他不由得想起了最近的传言——能掳获齐雪生的心,又能死里逃生,应是有神仙护佑吧?
“不打紧的,你算你的帐吧,我反正没事,老板总会回来的。”她找了张椅子坐下,似乎等不到男人誓不休。
他疑窦满腹,垂著泡泡眼暗忖著,她虽是齐雪生宠爱的侧室,却从不拿乔,更不会紧迫盯人,今日执意苦等齐雪生回来,莫不是有急事?
“这个——不瞒您说,老板他——”他捻著胡须努力找个妥当的说词。“应该不会转回商行来了。”
她眼一亮,不动声色。“喔?怎么说?”
话说了一半,总不能收回,秦弱水知情识趣,按理不是撒泼之人,说了亦无妨,进了齐家,终究是要适应这一项的。
“他和周老板谈完后,晚上还得招待对方吃顿饭,所以,您还是别等了,我怕耽误您的时间。”他欠身道。
“吃饭?”她托腮看著他,领悟地颔首。“唔,这个难缠的周老板,随便吃个饭打发不容易吧?老板可难为了。”
“您说的是,有时候为了让他欢喜,投其所好,每次总要多一笔支出。”他心有戚戚焉地大摇其头。“没法子,老板的硬脾气,也是近年来才能做到面不改色,周老板的丝、绵品质比别人好太多了,货源稳定,不买帐也不行。”
她一个劲猛点头,会意的程度超过他的想像。“请问,要投其所好,一个够不够?”
他推推黑框眼镜,嘴一撇,嫌恶立生。“一个?当然不够!有时左右逢源,坐满一桌才行,万一找个头牌留下过夜,真可谓所费不赀啊!”看到帐单,他的心跳就加快,得吃安神茶才能压惊。
“嗯,这的确是难为,况且美色在前,全让对方给占了便宜,自己只能干瞪眼,还得事后买帐,做生意真是不容易。”她状似同情地叹口气。
“这点嘛,倒也还好,周老板虽贪色,人倒不小气,有时候还会礼让老板先挑了陪坐,他才指定姑娘,总之,是个得罪不起的角色啊!姨太也知道,袁森背后有人撑腰,抢了咱们不少生意,以前老板根本下必在乎周老板高不高兴,我们是最大的买家啊!可现在不卖力是不行的。”
难怪他最近身上总多了股若有似无的脂粉味,亲近她之前必然沐浴更衣,她还以为自己太过敏了。
听毕,她姿态端雅地起身,压抑著抽跳的眉峰,笑颜粲粲。“您说的是,敢问帐房先生,这么让人乐不思蜀的好地方,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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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风楼”的确雅致风流,古色古香,曲廊回绕,光是翠鸟牡丹画屏,就比家中花厅那幅山水苏绣还活灵活现,有些厅堂又装点得西式摩登,四周帘幔奢华亮丽,灯火辉煌,连端茶水的丫头也穿得喜气极了。
何平看得张口结舌,几次都要同行的伙伴在手心捏一把才能合拢嘴。
众小姐围坐一桌,殷勤地倒酒陪笑,没见过这等阵仗的何平,和同伴两人局促端坐,猛灌酒入喉,任凭各色风韵的女子撩逗调笑,大气也不敢喘。
伙伴又捏了他手心一下,他昂首挺胸,清清火烫的喉咙,出口却期期艾艾:“那——那个……我们——我们要喝到什么时候……才——才可以见夏荷小姐?”
众莺莺燕燕顿时噤声,面面相觎后,一一打量这两位穿著不俗,但瘦弱文秀的新客,神情有点复杂,不久,一位尖脸女子同情地打破冷场:“两位客人不知这里规矩吗?第一次上门,是不能叫头牌姑娘的。”
换句话说,没摸清他们的底,有名声的姑娘不会出席见客,他们今天就只能吃吃喝喝,头牌姑娘的手是拉不到了。
两人难掩失望,交头接耳一番后,何平又清清喉咙对众女道:“既……既然这样,那大家就继续喝吧!对……对了,请问,我朋友发急,哪儿有茅厕可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