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这么问,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才好……」严灏叹了一口气:「我自己看到这篇东西也很惊讶啊!不管怎么说,我和白家也算是有亲戚关系,如果连这种私下的会面都可以被拿来猜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不瞒你说,我刚刚和鹤老通过电话了,我知道他一直都很赏识你、也很了解你,所以我想听听他的想法……」岳远平缓缓说道:「他说,他完全信任你,因此他相信你绝对不可能会向鹰派靠拢……而这一点也是我非常确定的。」
鸽派党务高层杜鹤松,人称鹤老,提携严灏不遗余力。听到岳远平方才与杜鹤松通过电话,让严灏感到相当紧张,可见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已经到了他难以想像的地步矿!
「老师,我只是个事务官,我只是个纯粹的技术官僚,我不明白这种政治性过于强烈的议题怎么会牵扯到我身上来,」严灏无奈地说道:「我根本不可能像报纸上写的那样……」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岳远平好言劝慰他:「但是,选举近了,什么事都有可能被拿来炒作,不谨慎实在不行……你自己也很清楚,鸽派里不是所有人都像我或鹤老这么了解你,如果这种事再多发生个几次,你就算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为了你自己好,也为了选举大局着想,不管你有任何再正当的理由,我都觉得你还是暂时不要跟白瑞玺有所往来比较好。」挂上电话前,岳远平仍旧不忘语重心长地提醒严灏:「况且,接下来驻外商务人员三年一轮的调动又要展开了,你可千万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状况啊!」
听完老师的一席话,严灏的心情不禁又变得更沉重了,只不过,他并不是在烦恼自己的处境,而是在搀了白瑞玺是否也遭遇到同样的难题。他明白他们现在要面对的其实是个棘手的政治问题,而且最糟糕的是,这类事情通常都是越解释越复杂的。如果要杜悠悠之口,最好的办法就是像老师所讲的,两人必须暂时断绝所有的往来与会面,等风波逐渐平息了再说——即使这并非他所愿。
想了想,严灏拨了通手机。
「喂?」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你好,我是白……」
「——我是严灏,」他急忙问道:「请问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呃,那你等一下……」在白瑞玺讲话的同时,严灏隐约可以听到白瑞玺打开门与走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白瑞玺才又开始讲话:「好了,现在我旁边已经没人了,你说吧!」
严灏开口说道:「其实我是想要告诉你,今天的报纸……」
「我知道,我已经看到了,」白瑞玺的声音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不过,对于那种无聊的报导,应该没必要去在乎吧?」
「你话不能这么说,选举快到了,你好歹也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吧。」严灏试着尽可能委婉地向他解释:「我是事务官,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不算大,但是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
「感谢你的关心,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白瑞玺淡淡地说道:「但是,既然报导的内容并非真实,我们又何必随之起舞?」
「这我当然清楚,不过。瓜田李下之嫌还是能避就避吧!如果这次又变得像上次一样该怎么办?况且这对你的选情会有影响的……」顿了顿,严灏斟酌着自己的用字遣词:「拜托你,这一次可不可以听我的?我,想我们这阵子还是不要太常见面比较好,因为……」
「我明白了,」话筒另一端传过来的,是白瑞玺低沉的声音:「我今天就会搬出去。」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严灏急忙说道:「我的意思是……」
「我不会让这件事情拖累你的,而且,你的顾虑也有道理,我们住在一起的事情最好不要被其他人发现,否则不晓得会被说成什么样子呢……」白瑞玺的音调子稳,听不出有什么不该有的情感夹杂其中:「我不想造成你的困扰……如果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我对你……」
「——听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白瑞玺的决定,自己居然有种乎足无措的慌张:「我并没有要你搬出去啊……」
「你不必解释了,」白瑞玺轻轻说道:「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说完,白瑞玺挂掉了电话,只留下严灏——人愣愣地抓着话筒、听着线路另一头传来的嘟嘟声。
一年的最后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然后,在新年的第一天,他没有看见白瑞玺的身影。
元旦放假一天,但是严灏却怎么也没有放假的心情,他现在只想把白瑞玺找回来、好好跟他谈一举。白瑞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是为了要与他撇清关系才赶他走的?他是不是认为他已经为自己带来了麻烦?他是不是觉得……
不!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
白瑞玺离开后,严灏才惊觉自己竟是如此在意他。
在家里,自己会习惯性地搜寻着他的身影,然后在察觉家中其实只有自己一人时,又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怅然。即使在办公室里,自己的思绪也还是会不经意飘到他身上,心里想着的都是他是否有按时吃三餐、累了有没有休息、开车会不会又开太快了……
这样的关心算不算过度了?他不知道,也无意去深究。毕竟,白瑞玺是佩玉的亲弟弟,自己对他多付出一些心思与照顾也是理所当然的呀……严灏始终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但是,他却能够隐隐感觉到白瑞玺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其实带着一种他所不熟悉的热切……白瑞玺相当擅于隐藏自己内心的情感,但是有几次他俩单独相处时,白瑞玺注视自己的目光却有些不太一样,那是一种掺杂了信赖、安心,甚至是带着温柔的眼神。
然而,接触到这样的目光,就连一向冷静自持的自己,心湖中也不禁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看着窗外,严灏叹了一口气。他实在不愿重新想起那件事,但是白瑞玺受枪击而倒地的那一幕却始终深深地刻在他的心版上,叫他永生难忘……他记得自己环抱着胸前血迹四溅的白瑞玺,白瑞玺的脸庞逐渐失去血色,他双唇微启,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紧抱着他,自己只能无助地凝视他带着迷离与哀伤的神色,热泪已然盈眶……在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失去白瑞玺了。
直到面临失去,才会真正了解拥有的可贵,才会用尽所有的气力去珍惜眼前人。政坛局势的诡谲多变让人捉摸不定,谁也不知道历史会不会重演,所以,他并不是担忧自己的升迁或调动,而是因为考量到这件事可能对白瑞玺造成的负面影响,才会希望暂时与白瑞玺保持距离。
自己的这份顾虑与用心,他懂吗?
他实在太害怕再尝到离别的苦,才会这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段关系。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不想失去白瑞玺。
白瑞玺在国会大厦附近的饭店里租了个房间,暂时栖身此处。当初有些逞强、或者该说是有些赌气地决定搬出来住,那份好强争胜的心,现在则转化成对那个男人的深切思念。
自己是多么渴望得到那个男人的爱啊!
虽然明知严濒对自己不可能抱持着相同的情感,但是白瑞玺还是宁愿让自己保有一线希望。对于这伊如此趋近于绝望的感情,如果连一下点的希望火苗都要被剥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凭藉着什么走下去了……
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必须承认,是那个让他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只要想着每天起床眉可以见到他好看的笑容、可以听到他对自己出于关心而右些近似絮叨的殷殷叮嘱,偶尔甚至可以被他不经葸此轻拍肩膀……怀抱着难以说出口的情愫,自己就这么期待着每个新的一天,期待着能够与他相处的每个瞬间。
可是,现在的自己该如何是好呢?没有了他,自己到底还行不行?还有没有奋不顾身刘抗逆境的力量?还有没有不顾一切的勇气与坚定?所谓的爱情,到底是让一个人变得坚强,还是让一个人变得软弱?
一向自负的白瑞玺,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这阵子,白瑞玺的士气一直都很低落,他回绝所有应酬邀约,每天忙完了公事就直接回到住处,足不出户。对白瑞玺的转变体会最深的应该要算是他的研究助理了,以前常常被交代协助搜集资料的助理们,现在却难得清闲,因为老板心情沉重、惜字如金,即便需要什么文件或资料,他往往都是自己动手去找,鲜少吩咐助理帮忙分摊工作。
某天,那位素来细心谨慎的助理孙嘉璇来找他,她那张清秀甜美的脸蛋上还微微浮现着一抹红晕。「这是我们家自己做的桂花酿,如果不嫌弃的话,想要请您尝尝看,」孙嘉璇将手中捧着的透明罐子放在白瑞玺的桌上:「还有,最近看到白议员这么忙碌,其实我们都很担心,希望您不要累坏了才好……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们都很乐意去做。」
「谢谢你,」白瑞玺淡淡一笑:「选举快要到了,事情本来就会比较多,这是很正常的状况……」
「这么说来,白议员您已经确定要参选了吗?」孙嘉璇眨了眨眼睛。
「至少也要等党内初选的结果出来再说吧。」白瑞玺轻描淡写地说道:「毕竟我现在连参加初选的报名表都还没有填呢。」
白瑞玺是首都第二选区选出来的国会议员。第二选区向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有意挑战百里侯者的试金石,因为很巧合地,第二选区的整体选民结构与首都极为相似,无论是在男女比例、教育程度、职业别、所得与政党倾向方面,都可以说是首都的缩影。因此,三年一度的国会议员改选之所以受到万众瞩目,某方面其实是因为可以藉由第二选区的开票结果,来预测谁可能在下届首都市长直选中胜出。
党内初选将是一项严苛的考验。党内初选是由党员投票,再佐以民意调查数据,藉此评断出哪几位候选人最有胜算,便能够获得党提名。据了解,党内有意角逐两年后首都市长宝座的同志大有人在,于是,可以预料的是今年第二选区参选人数势必爆炸,党内初选选情也将史无前例地严峻。
孙嘉璇走出办公室后,白瑞玺开始认真考虑起是否要参选的问题。最初,他直觉认为自己当然要参选、也并没有任何必须退出的理由。但是,他不否认,在听过父亲那一席话后,自己已逐渐明显而强烈地意识到在这场选战中,即将面临的恶意攻击与毫不留情的打压。
毕竟,自己当年是挟该选区第二局票当选的,这次争取连任的阻力势必更大。他可以想像无论是鹰派或是鸽派的候选人都会拿他当箭靶,没办法,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这是政坛屡见不鲜的斗争招数。只不过,没想到自己现在居然已经成为众人眼中的「主要敌人」了啊,真是讽刺……
三年前,虽然他好不容易从党内初选脱颖而出,却没有人把白瑞玺的参选当作一回事,就连党内既定的配票政策都被视为耳边风。首都第二选区的同党候选人根本没有捉携后进的意愿,只是自顾自地拉票抢票,让白瑞玺有苦说不出,只好用土法炼钢的方式马不停蹄地举办政见发表会……在毫无外援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如此自力救济了。
怎料,当年开票结果出来后,所有人无不万分吃惊。因为以白瑞玺这么一个缺乏知名度的新人,居然可以囊括第二选区百分之四十的选票、旋风似地横扫所有政坛老大哥,让他们败得灰头土睑。选战之初,根本没有人意料到最后竟会出现这种结果!白瑞玺可以说是一战成名,有这么雄厚的民意作为后盾,从此他在党内的发言开始有了份量,甚至还被形容为最有接班态势的新生代……而这段经历,也让白瑞玺真正看清许多政客前倨后恭的嘴脸。
现在,自己只不过还在考虑是否要参选,就被有心人士刻意炒作为他和鸽派有挂勾甚或是利益交换,这让他对未来真正投身选战后的激烈战况感到焦虑。坦白说,如果只是针对他个人的抨击也就算了,他不能理解的是何必又要牵扯到严灏身上?这才是他最无法忍受的地方!
就算严灏是鸽派积极培植的明日之星、就算他是政府财经智库的重要幕僚、就算他和我们白家有亲戚关系,那又怎样?明明一切都与严灏无关啊,为什么非得把他也拖下水?
白瑞玺可以想像,现在身处风暴中心的严灏一定很不好受,但是自己却没办法为他做些什么,这让他感到很无力。没想到,那些人居然误打误撞发现了他的罩门……如果所有的指责都是针对着自己而来的,其实他一点也无所谓,反正他一向不理会那些没有事实根据的说词。然而,他最害怕的就是攻击炮火会波及到严灏身上。严灏是国家长期培养并寄予厚望的专业技术官僚,不像他们这些身经百战、早已免疫的候选人,严灏经不起这种恶意的污蠛啊……
如果自己不竞选连任,是不是就可以避掉这种局面?如果自己可以退一步,是不是就可以挽回某些他绝不能失去的东西?如果自己不要那么固执,是不是就可以让他所爱的人不再受伤?
距离报名党内初选的领表期限只剩下两天,白瑞玺陷入长考。忍不住心底的那份悸动与忧虑,就在自己搬出来独居的半个月后,白瑞玺决定打一通电话给严灏。
「……是我,」电话接通后,白瑞玺用着期待中带有一丝不安的语调问道:「最近……过得还好吗?」
「嗯,还好啊,反正还不就是那个样子,」相较于白瑞玺,严灏的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开朗:「局里最近—直在忙洽签区域贸易协定的事情。」
「有件事,我想也许应该先跟你说一声比较好……」想了想,白瑞玺试着用毫无波动的平稳声调说道:「这一次的选举,我应该不会参加了……」
「什么?」闻言,电话那头的人则是在第—时间内惊讶大喊:「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