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那间法国餐厅,确定了订位者之后,侍者立刻将严灏领进一间包厢。
「请进。」带位的侍者替他打开门,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大衣挂在一旁的衣帽架上后便先行退去。
眼前的情景实在是教严灏几乎不敢相信——装潢典雅的包厢、精雕细琢的古董桌椅、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角落优美的大理石雕塑……还有,满室的玫、玫瑰?最夸张的是,房间内除了两位服务生外,居然还有一组小型的四人弦乐团正在演奏着法国香颂!严灏看傻了眼,一副差点就要昏死过去的样子。
无法置信地揉揉双眼,严灏转头往落地窗的方向看。窗帘已经被拉开,因此,只要从室内就可以透过大片的落地窗,将辉煌而美丽的夜景饱览无遗……庭园里金黄色的灯光洒下一片温馨,窗边那株巨大的圣诞树布置得美轮美奂,树上缀满了透亮的灯泡、银白色的铃铛、红绿相间的缎带蝴蝶结,以及各式金葱闪耀的饰品……
而站在落地窗旁边的,是一个面带微笑、衣着正式的男子。
「怎么样?」白瑞玺替严灏拉开椅子。
「什么怎么样?」严灏头昏脑胀地坐在椅子上,瞪着白瑞玺,一脸茫然。
「还满意这里吗?」白瑞玺绕到他的正对面坐下,脸上依旧堆满了笑容。「你……既然是要谈公事,应该不需要来这种地方吧?」严灏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忍不住皱起眉头。
「谈公事?」不过,白瑞玺倒是很意外地答道:「我想,我应该从来都没有说过这句话唷!」
「可是……」严灏着急地回想着:「可是你那天明明打电话到我办公室……」
「那个应该不是重点吧!」白瑞玺若无其事地开始翻看着菜单。
「那就是重点!」看到白瑞玺一点反应也没有,严灏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道:「就是因为你打了我办公室的电话,所以……所以我当然会以为你要谈公事啊!」
「你还是答应了,不是吗?」白瑞玺正在专心研究着餐前该点哪种香槟,因此完全无视于严灏毫无杀伤力的抗议。
眼见白瑞玺丝毫不在意的冷淡表情,严灏实在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暂时鸣金收兵,反正,人来都来了。
「唉……你这个人实在是太难理解了……」严灏喃喃自语抱怨着。
此时,原本装出一副认真挑选香槟模样的白瑞玺却悄悄地抬起头来,目光的焦点落在自己对面那个一本正经的男人身上。
真是太有趣了。
看样子,严灏真的是下班以后直接从办公室赶过来的,因为他的公事包看起来颇为沉重,或许里面还塞满了他预备与自己讨论的文件资料呢!不晓得他最近又在忙些什么?自己已经快两个星期都没看见他的人影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心头少了什么似的,有种莫名的……聪,应该是有种名为「失落感」的东西隐隐存在于心中吧?
不过,这个男人未免也太严肃了一点……有谁会特地选在圣诞夜讨论公事呢?
想着想着,白瑞玺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
身为纵横国际贸易谈判会场的商务官员,他什么阵仗、什么场面没见过?不过,这次可真是让严灏坐立不安到了极点!
即使面对数十位学有专精、口才便给的谈判对手,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慌乱过。回想起第一次在总统及行政院长面前简报谈判进度,他也从未像现在这般紧张!气氛典雅的用餐环境、满室淡淡的玫瑰花香,以及身边响起的悠扬乐曲……没想到,这些原本应该让人放松心情的元素,现在却都变成了使人呼吸急促的帮凶!
唯一有能力扭转这一切的人,应该就只有眼前的这个男人吧。
白瑞玺身穿一套浅灰色的西装,搭配淡蓝色的衬衫与藏青色领带,合宜却又不会过于严肃,他的神情也流露出难得的轻松闲适。白瑞玺的身材是标准的衣架子,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严灏记得,白瑞玺刚踏人政坛的那一年,居然有数家国际知名的西服厂商以高价抢着邀请白瑞玺为他们代言,虽然白瑞玺最后婉拒了所有的邀约,但是这件事也成为当年政坛上大家津津乐道的趣事之一。
今天最特别的一点是,白瑞玺的笑容变多了。严灏不知道原本冷酷高傲的白瑞玺为什么最近变得比较常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到白瑞玺的笑容总是会心跳加速,但是,他必须承认,白瑞玺那张堪称漂亮的脸孔的确很适合露出笑容……原本紧抿着的唇线,在微微上扬后,让白瑞玺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除了迷人的微笑,白瑞玺深邃的眼眸与灼热的凝视同样也让严灏心神不宁。这个谜样的眼神……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呢?以往白瑞玺看着自己的眼神并不是这样的。严灏还记得,以前的白瑞玺总是用一种略带轻蔑与嘲讽的神态睥睨一切,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眼神中,竟然隐约可以读出如冬阳般和煦的温柔来……严灏想着,如果不是白瑞玺真的有所改变,一
定就是自己疯了吧……
他还不明白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点完菜,严灏还是一片恍惚。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因为,当一个男人的晚餐桌上点着散发浓郁紫罗兰香气的蜡烛、身边布置着玫瑰与纱幔、气氛唯美到最高点时,却发现在自己面前正襟危坐的竟是另一个男人时,那种奇特而极端不协调的冲击感必然让人脑袋一片浑沌。
自己居然……居然和—个男人共进烛光晚餐?
意识到这一点,严灏的脸红了红。
「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招?」他谨慎地转头看了一下旁边开始演奏古典音乐的小型弦乐团,压低声音问道?这是哪里请来的?难道你不觉得这有点……
「我和他们有点交情……我们是以前在国外认识的,」白瑞玺微笑道:「他们是首屈—指的室内小型弦乐团,不过因为都是老朋友了,他们才愿意来这里为我们演奏几曲。」
「原来是你的朋友啊!」严灏叹了一口气:「我只能说,你的人面还真广。」
白瑞玺没说话,只是优雅地举起水晶酒杯,香摈在灯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灿金的美丽色泽。
「敬你,」白瑞玺轻声说道:「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没什么,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严灏试着用平稳的语调回答他:「……而且,这也是我答应过佩玉的事情。」
然而,严灏却没有注意到,在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白瑞玺的笑容似乎变得有些僵硬,脸色也隐约一沉。不过,白瑞玺并没有让自己的表情泄露出太多不该有的情绪,因此,他随即轻快地带开了话题。
「接下来,祝我们圣诞节快乐。」白瑞玺眨眨眼,努力压抑着心中愈显澎湃的情感。
而严灏则是愣住了:「我、我们?」
「我们。」白瑞玺点了点头。
严灏静静地看着白瑞玺的瞳孔,试着想要弄清楚这—切背后的原因,不过,显然他并没有成功。白瑞玺把他的想法隐藏得太好,再加上自己一向不擅于揣测他人的心思,因此,白瑞玺内心真正的思绪将成为一道难解的谜。
「嗯……」想了想,严灏也举起了酒杯:「圣诞快乐。」
两只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发出清脆响亮的声响,金色的酒液摇晃着,在杯中舞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可能是因为他俩关系逐渐好转的缘故,这也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这么轻松自在地谈话。用餐时,他们所谈的话题就像所有男人会关心的一样,不外乎是理财、汽车、运动、女人,还有政治,当然,可想而知,政治议题占了他们谈话大部分的篇幅,他们谈到了明年初的国会议员改选,以及明年底最关键的总统大选。大选后,势必将牵动政治版图的重新分配,而在国会议员选情逼近五五波的状态下,执政党与在野党无不将总统大选视为一场惨烈的割喉战。
而关于女人,则是他们略为捉及却未加多谈的部分。如果不是严灏主动提起白佩玉的事情,白瑞玺大概也不会碰触这个曾经被视为禁忌的话题;不过,严濒只是轻描淡写地谈起曾经与白佩玉共度的几个圣诞节罢了,而白瑞玺则是试着挖掘出一些比较愉快的儿时记忆,诸如他与姊姊曾经收过哪些有趣的圣诞礼物之类的。至于其他的女人,他们都刻意没有多聊,例如杜文颖。
严灏知道,白佩玉在白瑞玺的生命当中占有极重的份量,毕竟他们是一对能够互通灵犀的孪生子……因此,在白佩玉去世后,白瑞玺的伤心难过之情绝对不在自己之下。严灏失去的,是一个他所深爱的终身伴侣;而白瑞玺失去的,则是打从娘胎就与自己命运紧紧相系的手足……那种「另一半」被剥夺的痛苦与无奈,他们两人都能够深切感受。
有时候,严灏会觉得很迷惘,他和白瑞玺在一起回忆白佩玉时,到底是互相疗伤止痛,还是在撕裂彼此心头的那道伤口呢?
不过,如果撇开这些矛盾的情绪不谈,严灏必须承认,虽然和白瑞玺共进烛光晚餐着实令他有些难为情,但是这顿晚餐却可以称得上是寻次出乎他意料的、相当愉快的体验。
他发现,当敌意消失后,白瑞玺其实是个很风趣健谈的人。白瑞玺卸下平日在国会殿堂问政时严肃拘谨的面具,自然地流露出毫无心机的笑容以及一派从容不迫的悠闲,几乎完全推翻了严灏之前对他的刻板印象。
「你适合笑。」看着白瑞玺闪闪发亮的眼眸,严灏简短地下了一个结论。
「什么?」白瑞玺愣了愣。
「我的意思是说,」严灏解释道:「你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很好看。」
「是吗?」白瑞玺有些腼腆地微笑着:「谢谢。」
「不过,每次我在议场看到你时。你的面色好像都很凝重,」挺直身子,严灏关心地问道:「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吗?」
「也不尽然……但是,每天处在那种人人勾心斗角的地方,大概很难有笑的心情吧!」白瑞玺略显无奈地回答:「况且,我也不习惯在不熟的人面前笑。」
「没关系,以后你在我的面前可以多笑啊。」严灏说道:「我想,现在我应该不能算是不熟的人吧?」
白瑞玺看着严濒诚恳的表情,有股难以名状的感触忽然涌上心头。他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
「而且,如果你常笑的话,我想,一定会有很多女孩为你着迷的。」没有察觉白瑞玺心情的激动,严灏迳自说道:「当然,也许你早就已经有了正在交往或是心仪的对象……不过,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而已。并没有其他的用意……毕竟,你也差不多到了这个年纪……」
「——这点你大可放心,」瞬时,脸色一敛,白瑞玺正色说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要结婚。」
「为、为什么?」闻言,严灏一惊。
「婚姻本来就是一种可笑而且不合理的制度,任何人都没有必要屈从在它之下。」
白瑞玺的语气很认真,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听到白瑞玺的回答,严灏却忍不住问道:「可是,你难道不会想要永远待在某个人的身边,和她一起……」
「我问你,如果要达成这个目的,一定非得采取结婚的手段不可吗?」白瑞玺只是摇摇头,淡淡笑道:「目标只有一个,要达到这个目标,其实人们有很多条道路可以选择……而我没有必要挑选最难走的那一条道路。」
「这……我……」严灏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所以,我只是要说,你不必为我担心这个。」很快地,白瑞玺又恢复了轻快的语调,他浅浅一笑:「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啊,那个男人真是傻。他根本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吧……感情的事真有这么容易吗?他到底懂不懂?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可以水到渠成、平顺流向婚姻的浩瀚海洋啊!如果一纸结婚证书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事情也许就会简单多了吧……
白瑞玺轻轻叹了一口气,轻得几乎让人无法察知。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一刻,即便那个人就坐在自己的正对面,但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忽然变得好远、好远、好远……远到几乎没办法感受到对方的温暖,代表永恒的承诺啊,不是我不想要,而是我……要不起。
第四章
打开门,室内一片漆黑。
白瑞玺很讨厌这种感觉。这是他不喜欢去应酬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不能适应前一刻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下一刻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只能空虚地面对自己的人生……而这也是他不喜欢去看电影的缘故,因为他无法接受前一秒有如置身魔幻奔放、似乎可以振翅自由飞翔的异次元空间,下一秒却惊觉自己根本还处在这个丑恶世界中的事实。
这是一种极端的反差,彷佛是从绚烂夺目的台前回到了平淡无奇的幕后一般。刚才明明两人还漫步在五彩缤纷、节庆气息浓厚的明亮街道上,现在却身处一间黑暗冷清的空屋……最悲哀的是,身边的那个男人怎么也无法体会自己说不出口的心情,于是,他只能把所有对温情的渴望都隐藏在心底,让那些绵绵不绝的情丝紧紧缠绕,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回到家后,仿佛有些倦了,严灏一个人静静坐在漆黑的客厅里,也不说话;白瑞玺则是急着想要逃离这个让他感到万分孤寂的静默,迳自去冲澡。
裸身站在浴室莲蓬头下,白瑞玺闭上眼睛,任温热的洗澡水流淌全身,暖和他的身体、抚慰他的心灵。
我要的,是不是他无法给的东西?
回想起那天晚上严灏对自己说的话,白瑞玺还是忍不住错愕。他说,他去相亲了……难道,他真的这么急着想要重新建立一个家庭吗?或是他想要拥抱另一段爱情?还是说……他只是想要赶快摆脱自己?
白瑞玺没有办法再继续想下去,因为,他发现,他会痛。
痛的感觉,究竟源自于哪里呢?不自觉地,白瑞玺伸出右手,将掌心密密贴合在自己的左胸口,他纤长的手指顺着水流滑过胸前,指尖轻轻触及一道突起的疤痕……那是他曾经奋力与死神拉锯的证明,也是他决意正视自己心意的转捩点。对那个男人的情感,就在此刻深深地植入他的心底,扎了根、抽了芽、日渐拔高,然后,再也难以动摇不过,自己似乎也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