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把严灏也拖下水。
晚间八点钟,白瑞玺已经做好准备,即将要在中央党部召开记者会、亲自说明性骚扰案疑云。记者会现场,各家媒体早已将场地挤得水泄不通,报社记者拿出笔记型电脑准备即时发稿回公司,广播电台记者正在测试麦克风与录音器材,电视台记者则是一脸紧张地与棚内进行SNG连线,现场一片闹烘烘。
不过,当白瑞玺终于现身后,除了一大群摄影记者猛按照相快门的喀擦声外,现场倒是迅速恢复一片安静。
白瑞玺身着浅灰色的西装,态度从容、不急不徐地走到座位上坐着,而坐在他两侧的则分别是党主席与国会党鞭。从这个高规格的阵仗来看,就可以发现鹰派高层的确相当重视这件案子的发展,丝毫不敢大意。
白瑞玺有条不紊地把他之前的推论详述一遍,此外,他也已经透过一些管道打听孙嘉璇的背景,并合理怀疑她是首都第二选区某位鸽派候选人派来搜集情报的间谍。
纵使白瑞玺的所有推论都具有相当的可信度,但是最重要的问题却无法得到解释,那就是他到底是不是真正清白的?在开放提问时,针对是否有人能够证实白瑞玺的确未有不轨举动这一点,所有记者可以说是群起而攻之。
「白议员,虽然你合理怀疑孙小姐的来历,但是你还是没有办法证实你的确没有对她性骚扰啊!」
「白议员,你是否为了掩饰自己性骚扰的行为,所以才把所有怀疑都推到孙小姐身上?」
「白议员,在孙小姐所指称发生性骚扰的那段时间里,难道没有人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吗?」
正当白瑞玺几乎招架不住时,他却瞥见大门口挤进一个再熟悉也不过的人影。
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白瑞玺还来不及弄清楚情况,那个人便直接走到记者会台前,自己拿起一支麦克风开口说道:「不好意思,请原谅我不请自来,因为我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一个无辜的人被当作罪犯一般审问责备……我必须站出来为白瑞玺议员说几句公道话。」
「各位政坛前辈、各位媒体的女士先生大家好,我是商务部国际投资贸易局副局长严灏。」显然还不太习惯面对这么多摄影机与镁光灯,严灏讲话的速度变得比平常稍快:「我必须告诉各位,那位孙小姐所讲的话都不是真实的,白议员昨晚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家饭店。」
顿了顿,严灏缓缓说道:「……因为,他一整晚都和我在一起。」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媒体都骚动起来了。不过,最震惊的人还是白瑞玺,他完全没想到严灏会选择站出来为自己说话!而且严灏还当着所有媒体的面,把他们两人昨晚碰面的事情说了出来!
刺眼的镁光灯再度此起彼落地闪起,白瑞玺微微眯起眼睛,他看见严灏毫无所惧地挺直了身躯站着,用一贯沉稳内敛的口气回答媒体记者尖锐的问题。
「以上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全都属实,我愿意接受社会的公评与司法机关的俭视,如果真有必要的话,我也愿意出面为白瑞玺议员作证。」
「至于我们昨晚为什么会碰面,我想这没有什么好大惊少怪的,我的妻子是他的姊姊,我们两个人是姻亲,就是这么简单……亲戚间的平凡聚会,难不成还要向各位报备吗?」
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后,严灏随即离开记者会现场。白瑞玺已经记不得党部后来究竟是怎么结束这个混乱局面的,他只知道自己脑袋里一片空白,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隐隐约约地,他心中竟涌现一股强烈的不安情绪。
***
二个星期过去了,事情的发展果然如他所料。由于在第一时间便澄清所有谜团,因此白瑞玺的性骚扰丑闻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杀伤力,而白瑞玺受到恶意栽赃的哀兵姿态,甚至对他的选情起了加分的作用;至于自己的处境,则倒也一如他所预料的艰难,因为鸽派高层一直很不能谅解自己为白瑞玺出头的做法,认为他这么做反而会拉高鹰派的声势。
严灏当然明白这一点,但是他就是没办法眼看白瑞玺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独自受苦。他心里明白,如果自己当时没有勇敢站出来说明事实,这件事情绝对不可能迅速落幕,一定会被有心人士拿出来一再炒作。到最后,白瑞玺也会因为对手的恶意攻讦而被伤害得体无完肤,政治生命甚至有可能因此告终……他告诉自己,他绝对不愿看到这个画面。
不过,由于严灏之前被媒体塑造出与商务部部长针锋相对的形象,现在又再加上疑似向鹰派靠拢的举动,这让他在决策高层的心目中相当不讨喜,各种关于他的风声耳语也开始沸沸扬扬了起来,甚至传出他极有可能在选前遭到撤换的传闻。
无风不起浪。严灏也清楚高层对自己的想法,不过,他并不后悔他为白瑞玺所做的一切。他认为无论于情于理,自己原本就应当这么做,因此这段期间他刻意切断与白瑞玺的联系,他不希望白瑞玺为此而感到自责。
另—方面,鸽派不少大老则是相当担忧严灏的状况,纷纷致电表示关心,其中当然包括杜鹤松与岳远平。
「有时候我真不懂你在想什么!」商务部政务次长岳远平拨了通电话给严灏,他劈头就是一阵教训:「你为什么非得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不可?」
「老师,我也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啊。」严灏为难地说道:「但是,我不这么做真的不行。」
「虽然你们是亲戚,但是你也没有必要为了他而赌上你的一切啊!」岳远平气急败坏地问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我知道。」然而,严灏的口气却是出奇地镇定。
「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坚持?」岳远平质问他:「你想尽办法帮助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为了你的事情,部长很生气……」
「坦白说,自从上次传出贸易局杠上部里、白瑞玺又在质询时让他难堪的事情后,部长就对你很感冒,认为你的存在会妨碍到他选后的职务升迁,所以,他的确有在考虑要利用商务人员三年一轮的调动机会把你外放……」岳远平低压嗓音继续说道:「但是我想部长应该会再徵询我的意见才对……这些话我是私底下才跟你说的,你可别不当一回事……还有,部长那边我会尽量帮你说情,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住你……」
挂上电话后,严灏的心情无比沉重,因为他自己心里有数。不过,严灏并不想让白瑞玺知道这些事情,他不希望白瑞玺为自己担心。只剩下一个多月就要选举了,他认为白瑞玺应该把心思放在竞选活动上,而非为自己的处境操心。
即使严灏已经想办法过滤电话,但是白瑞玺还是不死心地每天拨好几通电话到他的办公室。
「副座,又是白瑞玺议员打来的,要接吗?」按下保留键后,欧阳衡无奈地间道。
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帮严灏挡电话了,在所有能用的藉口都已经用得差不多之后,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白瑞玺的电话才好——这让他相当苦恼。
「我不接他的电话,」严灏平静地说道:「我看你也不必编什么理由了,反正他应该也不会相信……你就直接跟他说,我是不会接他的电话的。」
「啊?」
虽然觉得很为难,但最后欧阳衡还是照办了。一脸尴尬地挡掉白瑞玺的来电后,欧阳衡决定还是得跟老板谈一谈。他敲了敲门,走进严灏的办公室。「副座,我想白议员他应该只是关心你的近况,你确定你真的都不再接他的电话吗?」欧阳衡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以前对他没什么好感,但是这阵子我实在是挂他的电话挂到不忍心……你难道不能给他一次机会、听听看他到底想要说什么吗?」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一定又是为了之前我出面帮他说话那件事打来的。」严灏摇摇头:
「这种无聊的事情,我看还是算了吧!」
「这才不是什么无聊的事情!」欧阳衡忍不住抗议:「副座,我感觉得出来,白议员是真的在关心你,他一定对那件事情感到很自责……他现在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才对啊!」
「他的确改变了很多,但是我希望现在的他能够专注于选举,不要分心管我。」严濒坦白地说出自己的顾虑:「所以,如果他问起有关人事调动的事情,你就跟他说你不知道。」
「人事?难道……难道已经确定了吗?」欧阳衡难掩惊讶:「岳次长不是承诺一定会力保你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部长的个性,他决定了的事情,还会有转圜的余地吗?」严灏不禁苦笑道:「我知道局长一直都希望我能够留任……为了我这件事,局长和岳次长都曾经亲自去找过部长……我很感谢他们的好意,但是我真的不认为我可以继续待在局里。」
「副座,你的意思是?」欧阳衡愣了愣。
「我明白他们压力很大……」严灏双手交握,眼神飘向窗外:「我想,这次局长跟岳次长应该是保不住我了。」
第十章
又过了一个星期,严灏听说了部里即将发布的新人事命令内容。其实他并没有感到非常惊讶,因为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的,只不过没想到竟是那么快,「本部国际投资贸易局副局长严灏调派驻华府经济文化代表处商务组组长。」
在人事命令正式公布后,贸易局的同仁均感到相当诧异。虽然这两项职务的职等相同,即使有所调动也只是平调,但是在这个当口,商务部高层决定将严灏立即调派出国,还是不免让人产生遭到下放的联想。
这项人事命令在三月十五日即将正式生效,副局长一职已经内定由贸易局第三组组长升任。严灏在局里的风评一向很好,而且,两年多来严灏带领局里的团队打过多场漂亮的胜仗,彼此早已建立起深厚坚固的革命情感,现在即将分离,大家的心情都颇为低落。
严灏自己心里也不好过,他在打包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文件时,内心其实非常不舍。一直以来,他几乎把自己的全副心思都摆在工作上,他曾经在这间办公室里不眠不休地拟具条文草案、批阅公文,累了就躺在角落的行军床上小睡一会儿……这里几乎算是他的第二个家,他甚至可以叫出局里每个同仁的名字来……如今他外派在即,叫他怎么能放得下心头的那份牵挂?
局里的同仁都清楚,严灏之所以会被外派,主要还是因于他对区域贸易协定农产品部分的坚持。他严加把关,却被商务部高层认为是有意与长官唱反调,会被部长当作眼中钉也是可想而知的;至于他为白瑞玺挺身而出的那件事,只不过是个借题发挥的导火线罢了。
虽然不好公然表达立场,但是局里的同仁还是私下为严灏办了场欢送会,有几个与贸易局相熟的记者也在受邀之列——当然,他们很清楚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欢送会办得很热闹,就连局长也亲自出席,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局长也不免流露出真性情,言谈之间对严灏仍是多所勉励与鼓舞;而其他同仁则是趁此机会大开严灏的玩笑,还逼他一定要当场表演一段国际标准舞,而被拱上台与严灏共舞的谈判团队执行秘书则是羞红了脸……当然,跳完舞后,争相献花献吻的同事自然也少不了。
席间,严灏被记者拉到一旁灌酒,虽然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但是在盛情难却之下,他还是多喝了几杯。几个记者和他聊起了商务部高层和贸易局对区域贸易协定政策不同调的话题,恍惚迷离中,一向细心谨慎、绝不轻易流露情绪的严灏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或许是酒后吐真言,严灏不由得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不管多么困难的事情,总是要有人去做,我就是不信邪……」他拿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着:「我没有被压力打倒,只是遗憾未竟全功……」
是的,自己一直坚信着某些原则与真理,那就是他在职场上的信仰啊!他愿意为了维护并实践这个信仰而奋斗不懈。他知道白瑞玺也是这样的,所以他不愿见到白瑞玺因为担心自己而绑手绑脚……他希望白瑞玺能够像一只振翅高飞的鹰,毫无所惧地冲破天际线、一直飞到世界的尽头。
然而,在欢送会之后,被媒体记者再度问起他那天所说的话,严灏却只是淡淡地说道:「喝酒以后的事,我一概不承认。」
其实,他也希望能够坦率地面对自己的心情啊!但是多年来在谈判桌上得到的经验告诉他,泄露出太多不必要的情感是危险的;因此,为了保护自己,也保护别人,他只好选择忽视内心越显澎湃汹涌的感情。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只要忍过这一时,一切就会云淡风轻。他相信,只要自己切断与白瑞玺之间的所有牵绊,或许就可以忘记心底的那份莫名悸动,然后便可毫无遗憾地远赴海外,再也不会苦于自己情感的摆荡。
转眼间,三月十四日已经到来,这天也是严灏待在贸易局的最后一天,翌日他就要搭乘上午八点钟的班机飞往华府。晚间十点钟,他把所有职务都交接给新任副局长后,带着依依不舍却又有些释然的心情,踏出了贸易局的大门。
站在大门口,他再三回头看着这幢建筑,目光始终不忍移开……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重回此地,因此他要深深地看着它,把这栋建筑的每个轮廓与阴影都牢牢记在心里。就在这一瞬间,严灏鼻头一酸,有什么东西就这么梗在喉间。
「……你别再躲我了,」忽然之间,一个低沉的嗓音在他身边响起:「我知道你要走了。」
严灏转过头,他看见白瑞玺斜倚在门口,一脸落寞地望着自己的方向。白瑞玺看起来有些憔悴……算一算,自己大概已经快要一个月没见到他了吧!难以解释的是,虽然这段时间自己刻意疏远白瑞玺,但是,看见白瑞玺再度出现在眼前,严灏却惊慌地发现,自己对他的那份感觉不但没有消褪,反而还更形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