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纠葛,都是从那个狂乱的夜晚开始的吧。一开始,自己的确惧怕着白瑞玺,他的态度太过轻蔑,他的眼神太过冰冷,他的言词太过锐利——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危险、叫人不寒而栗的气息,就像一头伺机突袭的凶猛猎豹。在自己最脆弱也最痛苦的那一段时间,白瑞玺毫不留情地说出那些伤人至深的话,屡屡把那道未愈的伤疤撕裂,让他心头依旧血迹斑斑……白瑞玺,就像是在自己潜意识里蛰伏的魔鬼,他,是藏在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梦魇。
然而,在与白瑞玺这个谜样的男人相处越来越久之后,事情却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他记得有一次白瑞玺把唯一一把伞留给他,自己则是毫不犹豫地离开、头也不回兀自走进滂沱大雨中……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很难凭最初的印象去评断一个人,至少,他没办法对白瑞玺这么做,在他身上,这根本无法奏效。他知道白瑞玺不只有一个面貌,因此,无论根据哪一个脸孔去评价他,对他而言都是不尽公平的。
他还记得出国考察时,白瑞玺曾经帮自己挡过酒。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他必须承认,被这个一向冷漠傲慢的男人照料的感觉其实很好。虽然白瑞玺在自己抱着马桶呕吐时依旧讥讽不断,怎料他竟片刻也没有离开,甚至还动作出奇温柔地替自己拍着背……酒醉的自己只能记住当时的片段,不过,他始终无法忘记的却是他俩一起蹲在浴室里的情景,而白瑞玺温
暖的气息似乎还留在自己身边……
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对白瑞玺也越来越在意。为了双边经贸协定条文的问题,他们曾经有过数次争吵,而且是很激烈、几乎就要打起来的争吵。严灏并不愿意与白瑞玺起冲突,但是他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白瑞玺为了帮助自己、甚至甘愿赔上自己的政治生命……这太不值得。
为了阻止白瑞玺自毁前程的举动,严灏不得不板起脸孔、装出一点也不稀罕的冷酷表情,意欲与白瑞玺彻底划清界线;而白瑞玺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他不明白自己的一番好意为何会遭受无情践踏,于是,他只好反击。
两个人,竟要靠着互相伤害才能够保护彼此……这该是多么的悲哀!
另外,杜文颖的事情也在他俩之间掀起滔天巨浪。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不要管我的事情!如果要管,就请你先处理好你跟杜文颖……」
「不要再提到这件事!我跟她之间什么也没有,她已经回美国了,所以请你不要再继续咬着这件事情不放!」
「你以为我真的这么喜欢插手管你的私事吗?如果我不在乎,我根本懒得管!」
「是吗?你凭什么在乎这些事情?你为什么要在乎这些事情。」
「——我在乎那是因为我对你……」
他记得,白瑞玺只说到这里就立即收了口。当时自己并不懂白瑞玺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他也不知道那时候白瑞玺脸上为什么会浮现一抹尴尬的胀红……然而,现在的自己,却可以清楚感受到白瑞玺当时的心情了。
他会在乎,那当然是因为他对哉——
胸口一阵闷痛。
其实,自己一直都是可以感受到的吧……自己怎么会不知道那个没有说出口的答案呢?只不过,自己始终不愿意去思索推量、又下意识地忽略所有蛛丝马迹,答案自然不可能凭空冒出来。而且,重点是,自己根本不敢去找出答案。
为什么不敢?
很简单,因为,那种感情绝对不是单向的。如果这一切都只是白瑞玺单方面的付出,自己现在就不会陷入这种天人交战,也不会暗自挣扎得这么痛苦……这一点,他自己知道。
白瑞玺是白佩玉的弟弟。每当那股沸腾的情绪即将淹没自己的理智时,严灏总会在心里反覆这么诵念着;与其说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倒不如说是在催眠自己。
好害怕……他真的好害怕!自己一向都是个严守分际的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该如何拿捏、彼此该透过什么标准来互相定位、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又该扮演什么角色……举凡这些复杂的人际互动,自己向来都能够抓到合宜适切的平衡点,但是,白瑞玺的出现却打乱了这一切!所有的规则碰到他都失效了,自己完全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而且,自己心中那条界线也逐渐模糊了起来……
人与人之间都会有一条线的,但是,严灏却发现,他们两人中间的那条线却渐渐消失不见,只留下二块边界模糊朦胧的灰色地带,无法定义……这,才是最让人害怕的一点啊!
而自己,最后甚至对白瑞玺产生了欲望的感觉……这到底算不算对他一向所信仰的爱情的背叛?如果说出了那个答案,是不是就要一辈子背负着背叛的罪名走下去?自己,有没有那个勇气?
***
在此同时,在党内初选结果底定后,激烈的国会议员选战也正式展开,各阵营间互相护骂喊话、抹黑叫嚣等攻击手段层出不穷,许多不堪入耳的流言更是私下流传甚广,伤人于无形之中。
白瑞玺是很多人想要拉下马的对象,因此,关于他的传言从来也没少过;然而,白瑞玺知道这就是参选所要付出的代价,所以对于这些市井传闻,他从来不会真正动气。
不过,在他的竞选总部陆续历经被泼洒油漆、门口被放置疑似爆裂物、接到匿名恐吓信函,以及竞选总干事被不明人士痛殴一顿这些事情后,竞选团队人心惶惶不安,也让他终于忍无可忍。
「我报警了,也已经请警方加强对竞选总部这附近的巡逻工作。」白瑞玺带了一盒水果去医院探视受伤的竞选总干事:「你现在身体状况还好吗?」
「我没事,只是左手腕有点骨折,不碍事,」竞选总干事睁开有些瘀血浮肿的眼皮、勉强对白瑞玺笑了笑:「只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简直是目无法纪……」
「如果选举真的要选成这样,我也觉得很悲哀,」白瑞玺叹了一口气:「我一直希望可以把选战主轴定在政见的优劣高下,但是,看来其他候选人的想法好像不是这个样子……」
「对了,我们之前在基层拜访拉票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几张传单,全都是攻击你的黑函……」竞选总干事描述道:「里面节录了很多你的书信公文往来或是电话通联内容,虽然我无法判断那究竟是真是假,但是节录之后再经过移花接木,对你的形象真的伤害很大……」
「所以……你认为这代表什么意思?」白瑞玺很谨慎地问道。
「这些东西不是一般人可以拿得到的,我觉得……」顿了顿,竞选总干事缓缓开口说道:「应该是有内贼。」
内贼?
「白议员,我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历到底是什么。但是从现在开始,无论是竞选总部还是你的办公室里,我们一切行事都要更加小心,」竞选总干事刻意压低了嗓音:「如果那个人存心要搞垮你,我敢预料,一定还会有更大的事情爆出来……」
在返回国会大厦的路上,白瑞玺反覆思考着两人才对话;他并不愿意去怀疑任何人,但是事到如今,他似乎也没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这让他有种不得不接受摆布的厌恶感。打开办公室大门,白瑞玺看见他的研究助理孙嘉璇正站在办公桌前,不知道正在整理翻拣着什么东西。
「白议员。」听到开门的声音,孙嘉璇迅速回过头来:「都晚上八点多了,我还以为您今天应该不会再进办公室呢!」
「我也不想加班啊,但是今天不赶快把这些专案报告看完实在不行,」白瑞玺指了指桌上高高一叠文件:「政府行政机关办事真的很没有效率,明明早就排定明天要开会听简报,他们就是有办法拖到最后一天才把书面资料送过来,摆明了就是要我们熬夜念资料……」
「也就是说,白议员您今天晚上都会待在办公室里罗?」孙嘉璇问道。
「应该是吧。」白瑞玺随口问了一声:「怎么了吗?」
「也没有,只是……只是这阵子您待在竟选总部的时间比较多,所以平常都只有我一个人会在办公室留到半夜……」孙嘉璇微笑道:「想到今天白议员也会留在这里,感觉就比较不孤单了。」
「哦,是吗?」白瑞玺并没有抬起头,他一边翻阅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一边说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知道你很认真。」
这天晚上,白瑞玺就这么待在办公室里研读专案报告的书面资料,至于研究助理们则是替他跑腿影印文件等等;直到晚上十点左右,办公室里的研究助理都陆续离开了,最后只剩下孙嘉璇一人还待着。
「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你要不要也早点回家?」看看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可说是空无一人的大楼,白瑞玺说道:「女孩子太晚回家不安全。」
「没关系,办公室里很安静,我喜欢在这里念书。」此时,孙嘉璇却摊开一本厚厚的原文书:「开始工作以后反而会觉得自己有不足之处,就会想要再多念点书。」
白瑞玺没说什么,他只是默默起身走到门口、把办公室的大门打开。接着,他又重新埋首办公桌南,继续在书面资料上画着红线、圈出重点。
将近深夜十二点时,白瑞玺的手机响起,他接起电话后快步走出办公室,讲完电话后,白瑞玺便开始收拾起桌上的文件与资料。
「时间很晚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想先回去休息了。」白瑞玺问道:「那你呢?」
「我应该会再留一下子吧,」孙嘉璇回答:「我想把这章读完再走。」
穿上西装外套,白瑞玺提起公事包:「好吧,那我就先离开了,晚安。」
「啊,对了!」忽然间,孙嘉璇飞快地问了一句:「白议员,刚刚是女朋友打电话来催你回家吗?」
白瑞玺有点惊讶地看着孙嘉璇,因为平常的她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在自己印象中,她一向是个严谨认真的女孩,即使他们的年龄顶多只差个六七岁,但是她并不会主动开启这类闲聊的话题,他们两人仅止于公务上的互动往来而已。
「没这回事,」他愣了一愣,随即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自己一个人住,怎么可能会有人催我?」
「哦,」孙嘉璇甜甜一笑:「所以您等一下就要直接回家、不去其他地方了吗?」
「嗯,」白瑞玺点点头,有些不解地反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如果这么晚还要出去应酬的话,对身体不太好喔!」她摇摇手、轻声笑道:「那么,晚安了。」
步出国会大厦,只身站在深夜的马路边,迎着冬夜里凛冽的寒风,白瑞玺的心脏无法按捺地越跳越快,心情也开始志忑不安了起来。因为,他刚刚接到的其实是严灏打来的电话,他要求与自己见面。
夜深了,人车稀稀落落,只有晕黄的路灯光线静静洒落在柏油路面上,城市中甚至连虫鸣都不可闻,除了偶尔行经的车辆发出闷闷的引擎运转声外,四周一片寂静。这是一个陷入沉睡的都市。
他想要说什么?
站在马路边,白瑞玺问自己。严灏为什么要主动来找自己?他上次不是已经明确地表达出他的意思了吗?他拒绝接受自己的感情,也拒绝听任何解释,他甚至冷冷地甩开自己的手,兀自转身离去……
白瑞玺不否认,严灏那时的反应伤他很深,因为他终于明白,自己是永远也不可能在严灏心中占得一席之地的,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自己存在与否,对他来说都应该没有任何差别吧?
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在他的心里找到一个位置。
冷风呼呼吹来,让白瑞玺觉得更冷了。他左手提着公事包,右手则是插在裤袋里。
睁着泛起血丝的双眼望向夜空,丝毫不顾被强风吹开的黑发。
「外面风很冷……」忽然之间,一辆轿车在他面前停住,有个熟悉的声音叫唤着他:「快上车吧。」
白瑞玺转过头,看见严灏把车窗摇下在叫他。严灏应该是刚刚才从家里出门的,他穿着一件剪裁俐落的米白色棉质衬衫,外面罩上休闲夹克,少了平常西装笔挺的严肃气息,却多了一份闲适自在。
「晚安,」白瑞玺上了车,系上安全带:「你找我有什么事?」
「有些事我想跟你谈谈。」严灏一边看有无来车,一边快速打方向盘将车头调转过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等一下要去的地点由我决定好吗?」
「随你便。」白瑞玺望向窗外,刻意不正视严灏的目光。
在冲动地把自己的心意全都告诉严灏后,白瑞玺却变得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他并不是后悔,他一向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他只是担心自己可能无法继续维持面对严灏时的那份冷静自持。向自己所爱的人明确地坦承心意之后,他渴望的是对方同等的回应,他只想放下所有顾忌、给那个男人一个深深的拥抱。
但是,他却不行。
那个男人明明就是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但是两颗心的距离却是这么遥远。他并没有绝望,然而,他却隐藏不了心中悄悄蔓延的悲哀……能被自己所爱的人爱着,那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只可惜,他知道奇迹不会在他的身上降临,他从来都不是那么幸运的人。
车子停下来后,他才发现他们身处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山丘上。三面是树林,前方的视野则是一片开阔,眺望远方可以看见城市闪烁流动的霓虹灯火,而抬头就可以看见满天宛如碎钻一般璀璨的美丽星斗。
严灏把车子的天窗打开,好让耀眼的星光可以洒入车内。他们把椅背调低,就这么斜躺着仰望星空。
「我都会来这边看星星……」严灏仿佛呓语似地说着。
「……和姊姊一起来?」白瑞玺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郁郁寡欢。
「不,佩玉去世后我才发现这里的,」严灏缓缓回答道:「在今天之前,我没有带任何人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