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以为妳还走得动吗?」车厢内传来男人充满嘲讽的嗓音。「上车。」
经他这么一提,如君才发现自己的双脚不停地打着颤,连要走到马车边都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更别说是要带领他们到她家了。
方才跑了那么一大段路途,又受了莫大的惊吓,她全凭着意志力撑了过来。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她也松了一口气,所有的恐惧便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教她步履蹒跚……
「大石,扶她一把。」兴许是等她等得不耐烦,车厢内再次传来男人清冷的低沉嗓音。
马夫有些不满地咋咋舌,但仍是听命地伸手将她扯上车。
甫掀开帘子进入车厢,如君便诧异地瞪大美目。这辆马车不仅是外观看来气派豪华,就连车厢内的坐垫都铺上了一层温暖的兽皮!
瞅着昂贵美丽的兽皮,再看看脏污狼狈的自己,她羞赧地红了脸,根本不敢坐在上头,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打算跟马夫大哥挤一挤——
「坐。」男人简洁有力地命令着,脸上是一副「别让我再说第二次」的霸道表情。
那不容置疑的口吻令她后退的身形倏地一顿。如君抬眼觑着他冷冷的俊脸,只好讷讷地、万般为难地移回车厢内,小心翼翼地浅浅坐在兽皮上。
马车继续摇摇晃晃地前进,除了哒哒的马蹄声外,没有人开口说话,车厢内的气氛一片僵冷,让她有些坐立难安。
虽然是自己千磕万求,这男人才勉强伸出援手救她的,但无论如何,她受了人家的点滴之恩,就该涌泉以报。更何况他所付出的,是她家债金的好几倍,于情于理,她都该好好表达自己的谢意。
「谢、谢谢您,您的大恩大德,如君一定会报答您的!」清了清嗓子,她诚心诚意地开口道谢。「我手脚勤快,不怕吃苦,只要您吩咐一声,如君绝对不会有任何怠慢!」
尽管生活穷困又没读过书,但她并不笨。男人既然会花费一大笔钱将她从那群大汉手中买下,也就等于买下她这辈子,她没有愚蠢到以为自己只要磕头道个谢、或者承诺一定会偿还,就能够让男人满意。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这么做,会不会是从一层地狱、跳进另一层更深的地狱里啊?
不管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能解救她被这群大汉侮辱,以及被卖入娼户的命运,她什么都认了……
「嗯。」男人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应了声,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帘外便传来马夫的嚷嚷声。
「喂,小姑娘,妳确定前头那户人家就是了么?」他的声音掺了些疑惑。「为啥他们手上……都拿着锄头、耙子,还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
如君闻言大吃一惊,但心里也不是没有个底,她连忙探出头去,果然见到所有家人——包括才四岁的么弟,一个个都拿着自以为最锐利的武器、摆出自以为最凶狠的表情,怒气冲冲地瞪着马夫。
那些彪形大汉三天两头跑来讨债,有如惊弓之鸟的袁家人早把所有访客都当成敌人。再加上最懂事能干的大姊让人捉走,如今下落不明,也难怪他们会突然化身暴民。
「快把如君姊姊还来——」
在十三岁长男带头一声令下,眼看袁家十一口人就要冲过来跟马夫搏命抢人,如君顾不得其它,马上掀开车帘扬声阻止。
「等一等、等一等啊!他们不是坏人。」她利落地跳下,奔到家人面前解释事情的经过。「我差一点儿就要被坏人捉走了,幸好这位大爷及时救了我。」
「大姊啊……」见她平安无事地回来,一群小萝卜头纷纷扔下「武器」,用力拥住她号啕大哭。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袁父也暗暗擦去眼角的水气,感激地跪下,朝男人必恭必敬地磕了个头。「感谢大爷出手相助,您救了小女,就如同救了咱们一家子啊!不知大爷如何称呼?」
「齐。」男人沉声开口,言简意赅,彷佛多说一个字就会要了他的命似的。
「原来是齐大爷……」袁父点点头,发现自家人还失礼地放着救命恩人不管,一径演着天伦大喜剧,忍不住粗声喝道:「你们还愣在那儿做啥?都过来给齐大爷磕个头!」
话声才落,那道原本紧紧黏着如君的人墙便忽地散开,一个接着一个咕咚咕咚地跪倒在齐烨面前,结结实实地给他磕头。
「齐大爷,外头太阳大,进来里头歇会儿、喝口茶吧!」袁父满意地点头笑了笑,一边躬身请齐烨进屋,一边指示家中长男去协助马夫。「老三,去帮另一位大爷松马辔……」
眼前的小茅屋虽然破烂狭窄,但至少可以遮蔽炽热的日头,齐烨也懒得客套。不发一语地跨入袁家,在袁父刚刚拭净的凳子上落坐。
见他进屋,方才跪在地上的那群小萝卜头也爬了起来,跟着袁父走进家门,盯着衣着华丽、气势不凡的男人猛瞧,露出傻愣愣的笑容。
还是年纪较大的如君机灵些,她将闲杂人等赶到角落去,从橱柜里翻出茶壶和最干净的茶杯,缓缓走向他。
男人那双丝毫看不出情绪的眸子,淡淡地扫了那群挤在屋角、年纪有大有小的男孩一眼,突然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这些……都是妳的兄弟?」
见她愣愣地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男人又补上比较好懂的一句话。「妳很会照顾小娃儿?」
「是,三妹、五弟和六弟都是我一手带大的……」她捧着茶壶,帮齐烨倒了杯水。
虽然刚开始对他的问话有些疑惑,但心思聪敏的她很快就猜出男人的意思——
恩人的家中也有像弟妹们这般年纪的孩子?瞧他的岁数,应该都娶亲生子了,却还有个小娃儿要照顾,难怪会想找个帮手。
「恩人是缺个奶娘或丫鬟吗?」不等男人解释,她便热切地推荐自己。「诚如您所见,我对照顾小娃儿很有经验,一定——」
「不是奶娘丫鬟。」她的滔滔不绝,被男人用短短的六个字轻易打断了。
「那、那是?」咦,不是吗?那么难道是要她当少爷小姐的专属厨娘?如君愣愣地捧着茶壶纳闷着。
「我要娶妳。」
乒乒乓乓——一阵清脆的碎裂声霎时响遍了袁家小小的屋子,如君失手摔碎了家中唯一完好的茶壶。但没有人骂她,因为大家都呆住了。
「你、你说什么?!」如君头一个反应过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她听错了吧?一定是的,要不然凭齐大爷这种见惯倾城美女的富贵人家,自己这等平庸的姿色、干瘪的身段,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
「我说,我要娶妳。」齐烨虽有些不耐烦,但仍是斩钉截铁地重述了一遍。
为、为为为什么?如君瞠目结舌,脑子明明堆满了想问的问题,却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三天后,我会请人来说媒下聘,旬日成婚,所有事情都由我来准备。」男人见她呆呆的,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径自发号施令。「届时会有人过来接你们一家到奉祥客栈,妳只要乖乖等候就好。」事实上,这丫头已经让他用十两银给买下,也由不得她说「不」。
语毕,他像是自认已经交代妥当了,起身就要走出小茅屋。
袁家一伙人被他的话吓得呆呆的,不敢相信自己在有生之年居然能踏进「奉祥」这间传闻中最豪华的酒楼客栈,然而,如君却无心理会这些。
他真是要娶自己,而且还赶在十日之后?!为什么?
像这种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好运,根本是她连白日梦也从不曾梦过的。照理说,她应该要欣喜若狂,应该要像其它家人一样,感动得喜极而泣,可是,她却只感到满心的不对劲!
转念之间,她已随着他的脚步迈出家门——
「齐大爷,请留步!」她气喘吁吁地追上快步走向马夫的男人,却欲言又止,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因她的呼声而回头的男人久久等不到下文,脸上的表情没变,只是淡淡挑起一道剑眉以示催促。
对!就是这点不对劲——如君瞅着他过分冷漠的神情,心中的疑问更甚。
他们甫见面的时候,这位公子爷还不肯无偿伸出援手救她呢!现下却突如其来地就说要娶她,究竟是为了哪桩啊?
他们两人素昧平生,若说是他对自己一见钟情,那他的言行也未免太过淡漠。别说是喜欢她,大概就连向旁人说他们俩旬日后要成婚,也没有人会相信吧!
「我不懂……」饶是在乡野间长大,比一般姑娘家率性的她,说起婚姻大事也会忍不住害臊起来。「您为什么要娶我?」
是呀,为什么是她?尽管不想挫自己士气,但男人方才求婚的语气毫无感情,彷佛那一刻只要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年纪适当、姿色尚可,都能听见他开口说出那句似的……
不,说不准是她自己多心了……或许齐大爷只是那张皮相冷了点,其实内心是十分温柔和善的!像方才,他不就体贴自己腿软走不动,即使她满身污泥,还是让马夫搀着她上车么?
「我娶妳,是为了照顾我七岁的小儿齐维。」就在她开始安慰自己的当儿,男人已然沉声说出回答。「既然妳对照料孩子如此熟练,齐维就有劳妳了。」
这次,他说的话虽然变多了,却无情得让如君打从心底僵冷起来——
「我常出远门,无法陪在他身边,那些丫鬟长工便将他宠得无法无天。」齐烨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语气更加漠然。
说实话,自从维儿的母亲离开齐府之后,为了这唯一的骨肉,他也曾经数次想过要续弦。
但是无论再怎么温婉贤淑、再怎么有耐心的大家闺秀,最后都会被顽劣淘气的维儿给气走吓走,弄得他几乎要放弃这个念头——直到他遇见袁如君。
第一眼瞧见这丫头时,虽然她满身泥泞,但眼中的强韧神采却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他相信维儿那些小小把戏,她必定不会看在眼里。
更何况,袁家那群小萝卜大部分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小娃儿会有什么调皮捣蛋的招数,想来她应该了如指掌、司空见惯,将维儿交给她,他应该可以安心。
思及此,他又冷冷地望向一脸愕然的袁如君,不客气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单薄的身躯,而后淡淡抛下一句。「若是做得好,该是妳的,一点也不会少给妳。妳最好安分地当妳的齐夫人,不要打什么鬼主意。」
撂完这句话,马夫恰巧也已套好了辔头。齐烨不理会她呆滞的反应,以潇洒俊逸的身手轻跃上车,指使马夫策马离开这间小茅屋——
他刚刚的意思是指……因为看中她对带孩子很有办法,才会勉为其难地娶她,是这样么?
如君怔怔地望着马车扬起的一阵沙尘,也不晓得要闪躲,被呛得剧咳不止。
虽然她曾经想过,他是为了某种目的才会说要娶自己,但被人这么老老实实地当面说破,真的……很伤人哪!
她抚着彷佛缺了一个小洞的心口,那股怅然若失的情绪如此明显,连想要说服自己不去在意也办不到。
这是她的终身大事呢!将来要倚靠一辈子的良人,竟是因为她料理小娃儿们的才能娶她,不是喜欢她的容貌身段,更不是喜欢她的个性脾气……
但是,如果这样能让家人远离举债贫困的苦日子,就算是要她嫁过去陪个花甲老人,她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重重的叹了口气,如君颓着双肩,转身走回那间破烂但温暖的小茅屋。
夕阳在她身后缓缓西下,将她的影子拖得好长,也让她的脚步好沉好沉……
第二章
眨眼之间,旬日便过了。
齐烨果然依照他的承诺,在七日之前遣了媒婆送来优渥可观的聘礼,在第十日这天,派了几个丫鬟服侍她穿上嫁衣,再由一顶四人大红轿,风风光光地将她迎至奉祥客栈。
袁如君穿着一身大红霞帔,头上戴着沉甸甸的凤冠,坐在这间被布置成喜房的上房里,心中却是七上八下的。
怎么办?娘教过她,等会儿齐大爷——不、不对,该改口叫「相公」了——等会儿相公进房来,他们就得共度「洞房花烛夜」……
娘还说,尽管相公明言他娶自己,是为了讨一个不会欺负亲生儿子的后娘兼免钱奶娘回去,但既然娶了妻子就一定会圆房,于是硬是拉着她说了些她听得似懂非懂、却又忍不住脸红心跳的话……
可是,她才见过相公一次,只记得他长得极俊、极好看,连他是什么性子、什么脾气都不晓得,却要跟他脱光衣服过上一夜?!这样羞死人的事情,她怎么可能办得到啊!
每个新嫁娘都是这样吗?一方面担心害怕,另一方面又有些期待地等待着夫君来掀开自己的红盖头,紧张得一颗心都快要从嘴巴里头蹦出来了。
她正在不安地胡思乱想之际,一道沉稳缓慢的脚步声蓦地在静得吓人的客栈里响起,教她惊得差点从床上弹跳起来。
那道属于男人的稳重脚步声逐渐靠近,一步一响都像打在她的心口上。顿觉呼吸困难的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将身子绷得紧紧地,还屏住了气息不敢吐纳。
她拍拍胸脯,要自己定下心神,就在这转眼之间,脚步声已来到了新房门前。
「咿呀」一声,木门被缓缓推开,男人跨过门坎进到房里来,接着关了门,稳稳地走至她面前,停住不动。
因为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和动作,如君疑惑地从盖头下方瞅着齐烨那双黑色丝质靴子,不明白他为何要一语不发地站在那儿,更不明白他为何都进房好久了,还迟迟不来掀开自己的头巾。
这凤冠压得她全身腰酸背痛,脖子也快断了!她蠕了蠕唇瓣,想唤他一声,却想起娘亲千交代万叮嘱,在相公还没来掀盖头之前,都不可以动也不可以开口说话而忍了下来。
可是……真的很酸啊……
「相、相公?」顶了数个时辰几斤重的凤冠,她再也无法忍耐全身的不适,讷讷地开了口。
男人方才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否则她的话不会让他浑身一震,连喜袍的袍角都微微地撼动了一下——这也是她从红盖头下那一小方视线看到的。
「嗯。」
齐烨的确是因她的叫唤才突然回过神来。他冷淡地应了声,拿起桌上准备好的秤,走近床榻掀开红缡。
覆住她容貌的阻碍物一被挑开,如君那张满布羞怯红云的娇颜便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男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