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轿也一直被抬进了大厅。
“少爷!”轿子停下以后,庄管家撩起轿帘,在轿边轻声说着。
“嗯!”他应了一声,半睁眼睛环视了一下。
“云苍!”
“少爷!”
被他看到的人都半是畏惧,半是紧张地向他问好。
“爹!大娘!”他边咳边说:“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他父亲的正室李氏站前一步,笑着说:“这一趟出门实在是辛苦你了,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
“爹,大娘,我累了!关于此行,等我休息好了再向你们禀告吧!”说完,他点了点头,庄管家放下了轿帘,仆人们抬着他往后院去了。
“老爷!”李氏拉住一旁的傅老爷:“你看他……”
“你敢说他你自己说去,我可不管!”傅老爷甩了脱她,快步地离开了大厅。
傅云苍靠在铺满软垫的躺椅上,闻到了渐渐浓郁起来的药味。
已经是午时了啊!
“少爷。”婢女捧着药碗出现在门边:“该服药了!”
他接过了药碗,爽快地仰头喝了下去。
把碗递了回去,异常苦涩的味道在他嘴里翻腾着,他却已经习惯了这种常人觉得难以忍受的味道,丝毫不觉得难受。
婢女收了碗就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他笑了笑,拿起了手边的书籍,翻到了用檀香片夹着的那页,慢慢地看了起来。
阳光穿过窗棂照射在了他的身上,没一会他就有了倦意,把书随手放在身上,浅浅地睡去了。
恍惚里,总觉得有人进了他的屋子。
他觉得有些奇怪,如非必要,这个家里的人从来不会主动踏进他的院子。
想睁开眼瞧上一瞧到底是谁,偏偏眼皮重淂抬也抬不起来。
有个影子遮住了他身前的阳光。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个人身上发出的淡淡熏香味道,可就是没有办法睁开眼睛。
是谁?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
眼前一片深浓的绿色……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心上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的眉因为这痛紧皱到了一起,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本能地挣扎起来,一个翻身摔到了地上,因为抓着了身旁矮桌的桌布,一拖之下,桌上的茶壶茶杯乒乒乓乓摔了一地。
模糊的视野里,那种绿色一闪而逝,暖和的阳光重新照到了他的身上。
迷迷糊糊地,像是听见庄管家冲进他房里的脚步声和叫人的声音。
渐渐地,屋里嘈杂起来,他被移到了床上。
然后……意识飘远……
***
这个时候,在傅家另一处小楼的屋顶上,正站着一个衣袂飘摇的暗绿身影。
那人正看着傅云苍的屋子,看着他被一群慌乱的人们围着,看着他面无人色地躺在床上,看着他的手捂着自己的心口,看着他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那人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像是同样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疼痛。
“奇怪……”他喃喃自语:“怎么会……”
***
腊月十五,五行水日。
宜祭祀,出行,会友。
忌采纳,动土,嫁娶。
腊月十五,傅云苍去城南的弘法寺会友。
弘法寺的主持言智大师,不但精于佛法,而且擅长琴棋书画。
傅云苍和言智大师是忘年之交,每当他身体好些,可以出行的时候,常常会到弘法寺来找言智大师辩禅下棋。
最近的天气不是很好,昨天开始下的大雪到了今早才停,虽然有了阳光却还很十分寒冷。
傅云苍的精神却特别好,早晨起床后,看见天地间满眼的雪白,就兴起了踏雪访友的兴致。
“你们在这里等我,今天我自己走过去。”在离言智大师居住的禅院只有一小段路的地方,傅云苍让轿子停了下来。
“可是少爷……”庄管家扶着他,为难地说:“还是让我送您过去……”
“不用了,就这么一段路,我自己可以。”他摇了摇头:“你们去前殿休息好了,我要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差人去叫的。”
他虽然身子孱弱,但在人前素来有一种无形的威慑,所以从来没有人敢违他的意愿。
挥退了仆人,他拉了拉身上的裘皮披肩,慢慢地沿着已经被清扫出来的小径往方丈禅院走去。
他走得很慢,走两步就停下来歇歇,走两步就停下来歇歇。
这样慢慢地慢慢地。
腊月正是寒梅怒放时节,丝丝缕缕的香气在梅林里洋溢,在阳光下晶莹的白雪为这傲立枝头的梅花更添了几分色。
他停了下来,嘴角若有似无地挂上了一抹微笑。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技依病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淡泊,温柔,坚定,孤傲。
在傅云苍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仅仅凭一个声音同时联想到这么多的词语。
傅云苍微微一惊,往声音来处看去。
白雪寒梅,还有梅林中的那人。
一个淡绿色的身影,宛如春日里的第一抹新绿。
那人抬起了眼睛,看了过来。
傅云苍心口忽然一窒,隐约像是心疾发作前的征兆。
他急忙靠到了路旁的梅树上,被他一撞,积在树上的雪和着梅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梅花雪里,有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向下滑落的身子。
傅云苍抬起了头,看进了一双奇特的眼睛。
乌黑中带着一丝暗沉的绿,闪动着难以描述的光芒……
那人为他掸了掸落到肩上和发上的雪,用淡定温和的声音问他:“这位公子可是身子不适?”
傅云苍深吸了口气,觉得心上那种滞郁不畅的感觉似乎消失了,急忙摇摇头,站直了身子。
那人放开了他,双手负到身后。
傅云苍自幼僻居,也不喜多言,转身就想离开。
“公子可觉得这梅花长于苦寒,长伴白雪,香气淡雅高洁,品性正如世间少有的君子。”在他身后,那人仰首看着枝桠间点点寒梅,像是有感而发,却是对着他说的:“爱梅者众,却少有人懂它心中立意。就如真正品性高洁的人,看在世俗人的眼中,难得欣赏一样。”
傅云苍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
那人正伸手在枝头折下了一枝带雪的梅花。
“我一见公子,觉得公子就像是这雪中寒梅,让人感觉高雅洁净,心生仰慕。”那人朝他微微一笑,边把手中的梅枝递给了他:“我能和公子相逢于此,必定是有前世的宿缘。今日折梅相赠,望他日还能有缘相遇。”
傅云苍不由伸手接了过来。
淡淡暗香绕来鼻翼,竟比记忆中的梅香多添了一丝清冽。
再抬头时,只看见那个浅绿色的背影已渐行渐远。
直至那人背影消失,傅云苍觉得手腕一热,连忙抬起手看了。
原本七彩的琉璃失了其他色泽,莹莹泛着碧绿……
第2章
正月十五,五行土日。
宜捕捉,移徙。
忌出行,祈福。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傅云苍独自一人靠窗坐着。
耳边隐隐传来前院的丝竹笙歌和院墙外行人的轻声笑语。
抬头看去,天上月色苍茫,和这喧嚣尘世有着格格不入的清冷。
何时在天揽明月,翔于天宇上九霄。
有时会觉得,那种驾云乘风的感觉,像是有过的……
这念头一起,傅云苍自己都笑了。
什么上天揽月,畅游天地?
这个连走两步都气急的破败身子……
“少爷!”庄管家一板一眼的声音在门外传了进来。
“什么事?”傅云苍关上了窗户。
“是老爷差人来请少爷过去前厅,说是请到了京城里来的名医为少爷看诊。”
“就说我已经睡下了。”傅云苍随口答道。
“可是老爷坚持说……”庄管家的声音里带着为难,想必是被勒令要请到人的。
“那好吧!”傅云苍虽然觉得无趣,却又不能太驳自己父亲的面子:“你先去回禀老爷,说我过会就到。”
庄管家立刻让身后的丫鬟们进来帮他穿衣整理,自己回前厅去了。
他挥退了丫鬟,只是披了一件狐裘,抱着手炉,一个人慢慢地沿着回廊往前院去了。
还没有走到宴厅,就听见了嘈杂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走了进去。
傅云苍一走进去,宴厅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他大略环视一眼席间的那些人,如果不出所料都是他父亲的酒肉朋友。
宴厅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闪避着他的视线。
偌大的惠州城里,有几个人不知道傅云苍这号人物?
不是因为他家里是九代单传,也不是因为他家里富可敌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透着一股邪气。
关于傅云苍的传言千奇百怪,不过脱不了一个主旨。
傅云苍能役使妖邪!
先是说他能驱鬼除妖,然后渐渐地,在口耳相传中,傅云苍几乎和这个惠州城里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都扯上了关系,更是有人说见过他夜半时常常独自一人在城外坟场野地留连。
久而久之,各种捕风捉影的传言,传得绘声绘色,像是人人亲眼目睹一样,
加上傅云苍出生时不足七个月,他的生母足足痛了三天三夜也生不下来,直到出血而死。一夜以后,才有一位路过义庄的游医试着剖开死者的肚腹,把他救了出来。
至今还有人记得他出世那个早晨,先是满天七彩云霞,然后不一会整个惠州城突然乌云遮天。那时明明是旱季,却连着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
再说他生来患有严重的心疾,都说他活不过十五岁,可他今年已经快二十了,虽然身体孱弱,却还是活得好好的。
照当地的说法是,这样的人多半是出生时就被什么妖魔附体了。
要不是碍于傅家是这惠州城里的第一大户,城里大部分人的生计多多少少和傅家有关,何况也没有什么实证说这傅家少爷是妖魔化身,这些传言又何止是在私下里流传?
由于傅云苍碍于身体不常出门,见过他的人不是很多。现在众人一看,他果然是脸色苍白,重病缠身,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鬼的样子,对传言又信了几分,不由得纷纷露出了畏惧的神情。
傅云苍不喜欢被人盯着瞧,心里暗暗不快,但还是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朝席上的傅老爷行礼问好。
傅老爷连忙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一付热络关怀的样子问东问西。
傅云苍看似恭恭敬敬地答了,其实是在心不在焉地附和敷衍。
“云苍,我今日请了一位刚从京城移居过来的名医赴宴,让他为你诊治。”傅老爷话锋一转,说到了正题:“这位名医虽然医术高超,可是脾气怪得很。我派人在他门前求了一天一夜,他直到片刻之前才答应来为你看病,这个时候正在路上。”
“有劳父亲费心了。”他低下头说着,心里却开始疑惑起来。
有什么理由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看病?
眼角看见那些席上的人们大多窃窃私语,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来,这种疑惑更是加深了很多。
这时,有人远远从门外走了过来。
傅云苍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那个由远而近渐渐分明的身影。
就在那人踏进宴厅的第一步,大厅最细碎轻微的声音也突然之间完全地消失了。
这个人不就是当日在弘法寺里……
相较于其他人的目瞪口呆,傅云苍虽然有片刻的惊愕,但很快地平复了下来。
直到那人走到了大厅的中央,还是没有人能回过神来。
那人倒像是习惯了这种场面,只是负手站着,任人打量。
傅云苍听见身边的父亲在嘴里说着什么“如此人物”之类,于是也抬起眼细细打量着这个男人。
有什么特别的吗?不也是眼耳口鼻,四肢齐全?
不过……这人的眼睛真的和别人不太一样,乌黑暗碧,说不清到底像是什么颜色。
在书上看过,也许这人有异域血统,所以眸色和常人有些微差异。
又等了一刻钟,傅云苍终于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一脸呆滞的傅老爷终于回过神来,慌乱地站了起来,音调有些局促地问:“请问贵客是……”
“在下解青鳞,是应傅老爷的邀约过府看诊的。”那人傲然站着,轻薄的绿色衣衫随着屋外吹来的冷风飞扬摆动。
傅云苍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里突然传来的清冽香气,那是……带着冰雪气味的梅香……
“啊!你就是解大夫?”傅老爷和其他人一样一脸诧异,没有想到这个“名医”非但不是耄耋老儿,而且这么地……年轻俊美,飘逸如仙!
那解青鳞这时转过了视线,和傅云苍的目光撞作了一团。
“是你!”解青鳞惊讶地轻喊了一声。
感觉到了众人的视线又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傅云苍皱了皱眉,勉强朝他点了点头。
“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再面了,果真是有缘。”那解青鳞微一沉吟:“难道说,这次请我来是为你……”
“怎么?解大夫和小儿是相识的?”傅老爷愕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想不通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傅云苍怎么会认识这个前不久才来到惠州城里的大夫。
“是我上月去弘法寺赏梅时,和公子见过一面,当时就觉得有缘。”解青鳞抢在傅云苍开口之前回答说:“这两日还在后悔当初忘记互通姓名,没想到居然是傅老爷的公子。”
看他一脸惊喜,傅云苍有些不习惯地咳了两声,没有回话。
不过是偶遇了那么一回,这人怎么这么高兴,好像和自己很熟的样子?
“是吗?云苍他平日里不常出门,能和解大夫遇上可真算是有缘了!”傅老爷知道自己儿子不喜欢搭理人的性子,急忙接过了话尾:“啊!小儿名叫傅云苍,是云海苍茫的云苍二字。”
“傅云苍,云苍,好名字!”解青鳞闪亮的眼睛盯着他:“我叫做青鳞,解青鳞!”
“解大夫。”傅云苍虚应了事地拱了拱手:“幸会。”
“这次请大夫来,原就是想请大夫来为小儿看诊的。”傅老爷把他请进席间,坐到傅云苍的身边:“小儿深为顽疾所苦,希望解大夫能妙手回春,我们傅家上下必定对大夫感恩戴德。”
“你……不舒服吗?”解青鳞问眼前正掩嘴轻咳的傅云苍。
这话一出,四下哗然。
傅云苍也停下了咳嗽,讶异地看着他。
这个人是不是大夫……怎么会这么问的……
“解大夫,不是说你医术超群吗?怎么会问这种无知的问题啊?”这时,另一席上,有人大声地问,那里还传出了一阵哄笑。
解青鳞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伸出了手。
傅云苍看了看他,才卷起自己的袖子,把手腕放到了他的掌心。
解青鳞伸出两指搭上了他的脉门。
他为傅云苍诊断着脉象,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
过了好一会,他才放开了手,紧皱的眉头却没有一起放开。
“怎么了?解大夫,你可是没有把握治好傅公子?”这时,那面席座里又传来了嘲讽声:“还说什么除了秉性,世上没有什么病是你治不好的!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