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今还记得他脸上的表情,那么阴沉、懊恼、愠怒、讥诮,种种负面情绪交杂,瞬间拉开两人的距离。
从那以后,他不曾再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她想,也许就是从那时候,他开始恨她──
蕴芝定神,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很镇静地转移话题。「我们别谈这些了,夏蕾,说说妳最近忙些什么吧?」
「姊……」
「听说妳想办一个Fashion Camp?」
欧夏蕾无奈,知道若是姊姊不想说的事,就算硬撬开她的嘴也不说。她从以前就是这样,虽然温柔,却也很固执。
既然暂时问不出什么头绪,欧夏蕾只能让步。「是啊,今年夏天我打算办一个针对青少女的时尚夏令营,现在已经开始筹划了。我打算邀请一些社交界的名流贵妇来共襄盛举,比如说担任讲师之类的,然后把赚到的钱全部捐给台湾世界展望会。」
「嗯,这样的慈善活动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挺好玩的。」蕴芝颇有兴趣。「是妳从担任李安阳妹妹的礼仪教师得来的点子吧?」
「妳猜对了!」欧夏蕾笑。「经由这次经验,我发现应该有不少青少女都有这方面的需求,他们的家长应该也很乐意出钱送她们参加这种活动来训练。」她顿了顿,眼睛发亮。「对了,姊,也许妳可以帮我。」
「我?」蕴芝一愣。
「妳不是也经常参加各种慈善活动吗?虽然这件事还不急,但这几个月妳如果有机会,帮我跟那些贵妇提一提,看她们有没有兴趣参加我这个活动,当然最好是强力劝说她们来参加喽!」
「嗯,好啊。」蕴芝爽快地答应妹妹。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会帮妳找人的,这个企划很有意思,我想大家应该会有兴趣。」
「妳真这么想?太好了!」有姊姊这个社交女王的认可,欧夏蕾对这个企划案的成功更具信心了,她微笑地捧起茶杯,浅啜着,眸光无意地往窗外一瞥,猛然一惊。
「那不是姊夫吗?」
睿?蕴芝也愕然,顺着妹妹的视线,往玻璃窗外望去。
对街,停着一辆名贵跑车,正是赵英睿最爱的那辆银色保时捷,他站在门边,正体贴地从一个抱着大包小包的女人手中接过东西。
「跟他在一起的女人是谁?」欧夏蕾问。
她也很想知道。蕴芝瞪着窗外,仔细观察那女人的外表相貌,忽地,她看清楚了,神智一凛。
是小柚子!
「啊,我想起来了,是萧容柚吧?」欧夏蕾也同时认出来了。「就是跟英杰私奔的那个女人。」她顿了顿,讶然扬眉。「英杰都过世那么久了,没想到姊夫还一直跟她有联络。」
「那不奇怪。」蕴芝涩涩地解释,嗓音有些空洞。「他们两个本来就是好朋友,当然会联络。」
「原来如此。那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不用了,我改天再打电话去问候她吧!」蕴芝很快地拒绝了妹妹的提议。
太快了。
欧夏蕾新奇地看着她,像是感觉到一丝异样。
蕴芝迅速垂下眸,拿着皮包站起身。「我去一下化妆室。」
她从容又优雅地走着,一径挺直着背脊,直到进了饭店宽敞华丽的化妆室,她才允许自己在那红色的天鹅绒沙发上软坐下来。
睿怎么会跟杰的未亡人在一起?他开车是要送她回家吗?他们往来很频繁吗?他是不是经常造访她住处?
他们的交情还是像以前那么好吗?或者更好了?
蕴芝单手捧着额头,发现自己无法阻止脑海里澎湃汹涌的思潮。
赵英睿抱着几包东西,笨重地踏进萧容柚那间位于桃园山区的小房子。
房子外观很可爱,砖瓦墙上爬满了绿色藤蔓,开着紫色的白色的花,窗台上也是花团簇簇,鲜艳招展,小小的院落里铺着柔软的草皮,草皮上错落着几个可爱的木头彩漆玩偶,一张白色木条方桌,很有欧洲乡间小屋的味道。
房子里更可爱,各式各样的木头家具,四处可见的蕾丝,一屋子的玩偶跟小摆设,还有垂挂在窗檐边随风摆荡的风铃,在在让踏进屋里的人心旷神怡。
「东西放餐桌上就好了,谢谢。」萧容柚热情地招待赵英睿进屋。
「我说啊,」赵英睿一面放下东西,一面说道:「妳一个人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交通又这么不方便,真的不考虑买一辆车吗?」
「你别看这里好象很乡下,其实走几分钟就有公车站牌了,而且我又很少出远门,何必浪费这个钱?」
「就算有公车,开车还是比较方便吧。」
「我不喜欢开车。」
为什么?赵英睿几乎想冲口这么问,幸亏及时忍住。
萧容柚宁愿走一大段路,换上几班公车才到外面的世界,也不愿买一辆代步的车,真正的理由他其实明白。
她是怕了,自从那次意外,她再也不敢开车……
「要喝点什么?咖啡、茶?冰箱里也有果汁跟可乐。」她笑着转开话题。
他静静看着她自然的笑容──真的那么自然吗?
「……有没有酒?」
「酒?我想想……对了,冰箱里好象有一瓶啤酒。」萧容柚打开冰箱,在里头翻找,果然在最深处翻出一罐台湾生啤酒,连同一只玻璃杯,递给赵英睿。
他接过,拉开拉环倒啤酒。「这是多久以前买的?瞧妳几乎忘了它的存在,该不会要过期了吧?」
「对喔,买多久了呢……啊,该不会是搬来这里的时候就一直放在那里吧?说不定真的过期了唷。」听他这么问,萧容柚居然很认真地想。
赵英睿脸黑黑。
「骗你的啦!」萧容柚娇笑,吐吐舌头。「这个是我上个月才去超市买的,放心喝吧,不会有问题的。」
「去!」赵英睿瞪她一眼,这才举杯畅饮,一面喝,一面打量屋内。「好久没来,妳这里好象又多了不少小玩意。」
「对啊。哪,你瞧这个。」萧容柚抓起窗台上一只小熊布偶。「我自己做的喔,可爱吧?」
「嗯,还不错。」就跟一般男人一样,赵英睿并不觉得这些娃娃布偶的有什么可爱,随口应付一下。「什么时候学会做布偶的?」
「早就会了,只不过现在做得更多而已。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已经辞掉工作了吧?现在在家里专职做布偶。」
「专职做布偶?」赵英睿愕然。「卖给谁啊?」
「呵,你别小看我,买的人可多了,光网络订单我就接不完。」
「真的假的?」赵英睿难以置信。就光靠卖这些娃娃布偶的可以维生?「钱会不会不够用?」他担忧地问,一副准备要掏支票出来签给她的口气。
萧容柚白他一眼。「拜托,是多得我根本赚不来好吗?」
「别骗我。」
「谁骗你了?我是真的过得很充裕。」
「那就好。」看得出来赵英睿松了一口气。
萧容柚望他,眼眸掠过感激。「不必替我担心,英睿,我过得很好,有得吃有得住,还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工作,这世上很少人能像我这么幸福好吗?」
「说的也是。」赵英睿颔首,微微笑。
他喝着酒,想起哥哥刚去世时,她宛如游魂般的死气沉沉,再对比现在的活泼,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振作起来了,也过得很好。
「倒是你,跟你老婆现在怎样了?」萧容柚反问他。
他脸色一变。「能怎样?还不就那样。」
萧容柚深深望他,没说什么,他却从她眼底看出了浓浓关怀。
他别过脸,不想接受她近似同情的注视。「我跟蕴芝结婚,本来就是一个大错误。」
「可是当初,你一心想娶她,不是吗?」
「不错,当初我是想娶她,但她并不是那么情愿嫁给我。」赵英睿阴郁地撇撇嘴。「妳应该知道,从小我爸妈就一直把她当自己的儿媳妇,只不过他们原先撮台的对象是杰,不是我,我只是第二选择而已。」
虽然是第二选择,但他本来以为自己能改变些什么的,本来他还对这桩商业联姻抱着一丝期待,可是──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她那种温柔近乎冷血。」赵英睿喃喃低语,想起他喝醉了酒狂吐的那一夜。
「蓝血。」萧容柚突如其来地说道。
「什么?」他愣了愣。
「英杰曾经跟我说过,他说他怀疑自己身上流的是蓝血。」她幽幽解释,目光瞥向矮柜上死去的丈夫温文俊雅的相片,眼底流过温柔。
「蓝血?Blue blood?」
「嗯,在英文里,这个字是『贵族』的意思。」萧容柚将眸光从相片中拉回,转向赵英睿。「他说自己从小到大就被培养成贵族,从小就不许流露出情感,他不能激动,不能发飙,无论什么时候都必须是从容优雅的,他说自己体内流的是蓝血,冷冷的、冰凉的血。」
赵英睿发怔,从不晓得兄长曾经这样形容过自己。
「他说过,蕴芝跟他是同一类人,所以他们两个在一起很自在,他也一直认定她就是自己未来的新娘。」
「直到他爱上妳。」赵英睿沙哑地接口。
「对,直到我们相爱。」萧容柚浅浅地笑,带着幸福却又些微哀伤的微笑。
就算两人的相爱,对她而言,只是一连串痛苦的开端,但她从不后悔。
赵英睿觉得自己从她的表情,看出了这样深厚的情感,他不禁动容。「英杰爱上妳,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也是我的福气。」她幽幽地说,顿了顿,忽然抬起眸,眼神明亮地看着他。「你也是,英睿,难道你不觉得娶到蕴芝是你的福气吗?她是个很棒的女人。」
他怔了怔,眼底掠过一丝阴暗的痛楚。「她或许很棒,但我们不适合。」
「她也许只是感情比较内敛而已,她不像是那种冷血的女人,她可能……就像英杰说的,只是因为她体内流着蓝血。」
「……」
「要不要再试试看?我相信你可以改变她。」
气氛僵凝,萧容柚期待着赵英睿的反应,他却只是沉默,阴沉着脸,盯着喝干的啤酒罐,不知想些什么。
片刻,他忽地捏扁啤酒罐,往垃圾桶拋去,空罐在空中划出帅气的弧度。
一阵清风吹来,摇动窗边风铃叮当作响。
第四章
七点整,机械钟敲响报时铃声,叮叮当当的很像在风中摇荡的风铃。
像那个黄昏他在小柚子家听到的风铃声。
赵英睿心一动,忽然没了工作的劲,丢开正在批阅的文件,往后深深靠上椅背,伸手揉着疲倦的双眼,一面听着清脆钟声。
思绪,不由自主回到那一天,好友苦口婆心的鼓励。
要不要再试试看?我相信你可以改变她。
赵英睿紧闭着眼,嘴唇抿着。
这两个礼拜,只要他一闲下来,萧容柚那句话总会在他耳边回荡,就像办公室里这座准点报时的机械钟。
要不要再试试看?
他忍不住要反问自己。
或许就像小柚子说的,蕴芝不是对他无情,只是情感太内敛,不懂得如何表达。
也许只要他再多努力一些、再热烈一些,她会被他感动。
也许,她终有一天会回报他……
别傻了!赵英睿,她要是能让你给感动早就感动了,又怎会弄到今天这步田地?
他咆哮一声,猛然站起身,懊恼地在室内踱步。
这么多年来,难道他领教得还不够吗?蕴芝根本一点也不喜欢他,她不可能爱上他!
上中学的时候,他经常在校园里看见她,可每次都是在距离还很远的时候,她便迫不及待地绕路走开。
有时她会来家里拜访,或者他厚着脸皮跟着杰一起到她家,她却总是拿他当透明人,只跟杰说话。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回,他用尽心机好不容易骗她到他房里看他的钟表收藏,她那小女孩似的灿烂又兴奋的笑容一下子晕眩了他。那笑容,他只在她从他手上击出安打时曾经看过。
为了再看一次那样的笑容,他愈加发了疯地收集各式各样有趣的钟表玩意儿,但她再也没对他那样笑。
他觉得自己像傻子,千方百计想接近她、讨好她,她却无动于衷,她眼中看到的,只有他那个双胞胎哥哥。
大学毕业那年,杰突如其来地坠入了情网,和小柚子谈恋爱,第一次反抗父母,拒绝家里为他安排的亲事,甚至不惜私奔。
他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别扭地想安慰她,她却完全不懂他的好意,还以为他是来嘲笑她。
就算杰背叛了她,爱上别的女人,她还是只信任杰,不肯对他打开心房。
杰因为车祸意外去世后,他大受打击,忽然顿悟了,不再游戏人间,接下父亲交给他的责任,进入「弘信集团」工作。
他原以为,自己和她的缘分已尽,此生不可能再有交集,偏偏两家父母忽然突发奇想,决定撮合他们两人。
对这样的安排,她奇怪地竟没有拒绝,而他,当然拒绝不了。
新婚之夜,当他看着她穿著白色的睡衣,坐在床上等着他的时候,那端庄中藏着不安,纯洁又纤细的姿态,他感觉自己的心,深深地被困住了。
她是他的女神,是他最宝贝的女孩。
他不可自拔地爱她,好想把一切他最珍贵的东西都捧来献给她。
他想好好地疼她,全心全意地宠她,终于,在那个情意满溢出胸口的夜晚,他无法克制地冲口说爱她。
她的响应,却只是木然,像个失了魂的陶瓷娃娃。
她没有心!或者该说,她的心早就跟随他哥哥去了,而他情意滚烫的心,也在那一刻,冷了。
他不再讨好她,不再奢求自己不可能得到的爱。
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是无望的,是对一个男人最深沈的打击。他有时候真恨自己,为什么谁都不爱,偏偏就要爱上她,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女人。
她跟他,根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很难懂得她,她像个谜,又像团雾,将他困在茫茫未知中。
他开始逃避,借着工作麻痹自己,加班、应酬、夜不归营,他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不在乎,但痛苦却从不曾减少。
他还是爱着她,依然思慕着这可望而不可及的女神……
「可恶!」一念及此,赵英睿再次激动起来,握拳狠搥墙面几记。
手,很痛,却不及他的心痛。
他惘然地走到窗前,额头抵住冰凉的玻璃,怔望着窗外璀璨却寂寞的夜景。
他的心,不是铁打的,禁不起蕴芝这样一再折腾,他也会受伤,也会害怕疼痛。
他还有勇气再试一次吗?老天会愿意再给他们彼此一次机会吗?
我相信你可以改变她。
小柚子对他有信心,可他自己,却没把握。
他不想再做这种剃头担子一头热的蠢事了,他是男人,很看重自尊。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