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妳怎么还会相信他是我哥?就因为他叫妳『芝芝』?!」提起这个小名,赵英睿怒火更炽。他从来不晓得原来自己的哥哥私底下曾经这么叫过蕴芝──如此亲昵的称呼!
嫉妒,在他胸口烧出一个大洞。
蕴芝却还浑然不晓,傻傻地解释:「因为除了他,没有人会那么叫我,如果他不是英杰,怎么可能会知道?」
「那是──」赵英睿一窒,说不出话来。的确如蕴芝所说,如果那人不是杰,为何会使用他私下对她的昵称?小柚子也说过,那人知道许多属于他们俩的秘密。
难道他那个双胞胎哥哥真的死而复活?世上有这等怪事?
「我不相信!」赵英睿狠狠磨牙,心海强烈翻滚的波涛让他整个人颤抖起来。「如果他真的是杰,为什么不敢跟妳上来和我对质?他一定是心虚,怕我戳破他的谎言!」
「他说他怕萧容柚太激动,想让她冷静一点──」
「他说谎!他不跟妳上来是因为他根本不是杰!如果他是的话,这几年都躲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要让大家以为他死了?他难道不晓得,大家都因为他的去世很伤心吗?如果不是他,我不会答应爸爸进公司,也不会那样不要命地工作,要不是因为想代替他,我──」
他猛然顿住,警觉自己在无意之间说出了埋藏多年的心事,他从来不曾跟任何人说过的心事。
他僵住身子,双手死命地抓住方向盘。
蕴芝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下巴一阵阵抽凛的肌肉,看着他幽黑的眼底,压抑不住的痛楚,她倏地领悟他有多难受。
对他来说,双胞胎哥哥亲得就好象自己的另一半,虽然两人的个性截然不同,但那血缘的神秘联系,却是怎么也斩不断。
所以杰去世后,他才会那样忽然变了一个人,卖命地工作,因为他想连同哥哥那一份一起活着。
为什么对他这样的想法,她一点也不吃惊呢?蕴芝恍惚地想,感觉自己的心房柔软地揪扯着。
或许她早就隐隐约约地猜到了……
「如果杰真的骗了我们每一个人,我不会原谅他!永远不会!」他激动地声称。
蕴芝幽幽地叹息。她了解丈夫的心情,那是一种遭受背叛的强烈怨恨。
车阵开始前进,赵英睿却还沉浸于起伏的情绪中,回不过神。
「睿,开车了。」她柔声提醒他。
他猛然定神,狼狈地踩下油门,车子像瘸了腿的老人,在星夜里不稳地前进,终于,他受不了了,方向盘一转,在路边暂停。
这样也好,在他心神如此震荡的时候,开车的确很不适宜。
「要不要喝点什么?」蕴芝问。「旁边就有家便利商店,我去买。」
赵英睿蓦地转头瞪她,眼神满是不可置信。「为什么妳还能这么镇定?妳下午在办公室告诉我杰还活着时,不是还激动得流眼泪了吗?怎么现在好象没事一样?」
「我──」蕴芝茫然眨眼。
说也奇怪,她当时遇到那个自称是英杰的男人时确实很激动,所以才会那样闯进丈夫办公室,急着告诉他这消息,但现在,相较于萧容柚的崩溃和睿的愤慨,她似乎真的很平静。
「是因为妳很笃定地相信那个人就是我哥吗?妳一点也不怀疑?」
是这样吗?蕴芝犹豫地蹙眉,并不觉得是如此。
「妳真的相信那人就是我哥?」他厉声质问。
她想了想。「有这个可能。」
她自认这是很中肯的回答,但赵英睿听了,好象很生气,完全无法接受。「为什么妳会认为有可能?是因为妳真的相信,还是故意要勉强自己相信?」
「我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她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
「我怎么知道?!」他咆哮。「也许是因为妳潜意识就希望我哥还活着,妳希望能见到他,所以才那么轻易就相信了!」
「就算是又怎样?」她低声反问:「难道你不希望英杰还活着吗?」
赵英睿怔住。明明是很简单的问题,他却答不出来。
他希望自己的哥哥还活着吗?当然希望!但这是不可能的,这太诡异、太不合常理了!最可恶的是,蕴芝似乎完全不这么觉得。他不懂她究竟怎么想,更介意她今天在办公室流下的那滴眼泪。
只是一颗眼泪,他却有种可怕的预感,彷佛他们三年的婚姻将就此毁于一旦。
他很慌,脑子像纠缠不清的毛线球,一团乱,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
而在他如此焦慌的时候,他的妻,竟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他简直无法相信。
「妳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他哑声呢喃,忽然觉得累了,浓浓的倦意占领他全身。「妳难道还不明白,这会改变一切吗?」
「改变什么?」她听出他语气的疲惫,嗓音莫名地有点发颤。「我不懂你的意思。」
「妳当然不懂。」他自嘲地闭了闭眼,早料到她会如此回答。
「睿?」
他张开眼,凝视她,泛红的眸,眼神很空洞,就像大火烧过后,灰灰冷冷的世界。
「蕴芝,妳坦白告诉我,其实从小到大,妳爱的人一直是我哥,对吧?」
第十章
沉默,像故事里那些阴森森、缠住老房子的藤蔓,瞬间占领了整个车厢。
赵英睿拋下这么句惊天动地的问话后,便立刻转过头,重新发动引擎。
他没等蕴芝的回答,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沉着一张俊脸,不发一语地开车。
蕴芝垂着眼,同样不作声。
她在思考。
回忆如潮水,在她脑海翻滚,一幕幕前尘往事,在眼前飞逝而过。
从那个初次见到双胞胎兄弟的午后,到现在,她与丈夫默默无言地相邻坐在一个车厢里。
她品尝着回忆的点点滴滴,酸、甜、苦、涩。
车子回到赵家大宅门口,开进庭院,进了车库,赵英睿开门下车,蕴芝却仍如老僧入定般地坐在车里。
月光幽幽地落下,映亮了她身旁那面车窗,也迷蒙地勾勒出她姣美的侧面。
赵英睿定定地站在车外,隔着车窗,看着她。
她与他,相距只有一窗之隔,只要他打开门,就可以拉她下车,可是他却彷徨地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当她下了车,她会离他更近,还是更远?会是永远的分离吗?
他绷着全身肌肉,不愿去揣测任何可能性,或者说,不敢去揣测──
倏地,车门打开。
她首先伸出一双修长的腿,裙襬在玉润的小腿上翻着波浪,然后,她挺直娇躯,月光温柔地晕在她飞扬的发梢。
赵英睿感觉自己的心被拧碎了,因为那月光,因为那娉婷的容姿,因为那张清丽的脸上,两丸乌亮的黑玉。
他绝望地闭上眼。
到底要怎么样,才可以不这么爱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不让一个人如此主宰自己的心跳?
欧蕴芝,她是他命里的克星,唯一的女神──
「睿。」她柔声唤他。
他胸口一震,最爱她这么喊他,也最恨她这么喊他。
「你可以告诉我吗?怎么样才叫做爱一个人?」她幽幽地问。
他猛然睁开眼,不敢置信地瞪她。「妳说什么?」
她迎视他,幽蒙的眼底,隐隐闪着一丝感伤。
「还记得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你忽然说你爱我,那时候我什么也没说。」
他当然记得!赵英睿眼神阴暗。就在那个晚上他恍然大悟,原来爱一个人也会带着恨。
「……我什么都不说,是因为我不晓得怎么回答,我搞不懂,怎么样才叫爱一个人。」她低声剖白自己的心情。
他震惊地听着。「妳真的不知道?」
「你告诉我。」
他一愣,几秒后,才勉强开口:「这个……很难解释。」爱一个人这种百般复杂的滋味,该怎么解释呢?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我爱着英杰呢?」她反问。
他一窒,忆起过往,眼神变化万千。「因为妳总是跟他在一起,因为妳心里的话只愿意跟他说。」
「我喜欢跟他相处,是因为感觉很自在,我跟他说心事,是因为我觉得他听得懂。」
她这意思是与他相处不自在吗?她的心事他听不懂吗?
赵英睿咬紧牙,胸口很闷。「那我呢?妳对我又是什么想法?妳以前总是躲着我,妳讨厌我吗?」
「我不讨厌你。我那时候之所以不敢太接近你,是因为……」蕴芝停顿,垂下眼,彷佛在整理自己的心绪。「我害怕。」
「害怕?」这理由太令赵英睿意外。
蕴芝抬起眼,苦涩地牵唇。「你总是让我变得不像自己,跟你在一起,我好象总是会做出不该做的事。」
他愣愣地看她。「比如说什么?」
「比如说,赌气,比如说,嫉妒。」低哑的嗓音带着自嘲。
「赌气?嫉妒?」他很讶异。他一向冷静从容的妻子也会有这些负面情绪?
她察觉到他的不信,语气更涩。「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跟我爸妈来这里拜访,你跟小柚子一群人在草地上打棒球。」
「嗯。」
「那时候你邀请我一起打,我起先不敢,因为我觉得那不是女孩子该玩的游戏,而且我爸妈也会不高兴。」
「那后来妳为什么又答应了呢?」
「是你激我的。」她微微别过眼,似有些赧然。「你一直夸萧容柚,我感觉得出来你很欣赏她,你觉得那样能文能武的女生才可爱。」
「妳这么想?」他惊奇地望她。
这回,换她不敢迎视他目光了。
他咀嚼她说的话,玩味其中的涵义,愈想愈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妳是嫉妒小柚子,跟我赌气?」
她点头。
他怔愣,心跳逐渐狂野。
他该不会是会错意了吧?怎么她这话的意思听起来很像是……她很介意他对她的看法?
「那时候的我,还不太能厘清自己的心情,只是本能地惊慌,知道自己不能太接近你,因为你……是会让我失控的人。」
他令她失控?
赵英睿瞪着妻子,她莹润的颊,已因为如此的表白染上薄薄的红晕,她如樱花般美丽的粉唇,在风中轻轻颤抖。
「还记得我们大吵一架,你说要离婚的那天吗?那天我看到杂志上你跟萧容柚的照片,我觉得很不是滋味,你说是因为她是英杰的未亡人我才会那么生气,但其实不是的,是因为你。」
「因为我?」
「因为你总是跟她那么要好,所以我才──」她忽地顿住,没再说下去,脸颊愈发地红,贝齿轻轻咬着唇。
她看起来,完全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很羞涩、很不知所措的模样。
老天爷!
他开始觉得晕眩了。「既然妳那么怕我让妳失控,当初又怎么会答应跟我结婚?」
她不说话。
「是因为把我当替代品吗?因为我哥过世了,所以妳才找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他焦急地追问,多年来,这一直是他说不出口的痛。
「不是这样的!」听他这么说,她忽然扬起眼,激动地澄清。「我不会拿你当谁的替代品,你不是!」
「那妳为什么──」他蓦地顿住,惊愕地发现她的眼,竟缓缓地漾起泪光。他顿时手足无措。「蕴芝,妳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不是的,你没说错,只是我──」她摀住唇,像要压抑住呜咽的冲动,片刻,她才稍稍平静下来,玉手下滑,改为抚住喉咙。「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一直这么想,这三年来,我一直让你这么痛苦。」
她喑哑地说,凝视他的眸漫过浓浓愧悔,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再度震撼,彷佛有雷电劈过脑海,又一阵晕眩。
「我对不起你,睿,这些年来,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回报给你的,却只有痛苦。」她哽咽地道歉,眼眶泛红。
他哑然无语。
「我嫁给你,并不是拿你当谁的替代品,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为什么?」
「我知道你会让我变得不像自己,我妈妈以前也跟我说过要我离你远一点,可是我……还是很想嫁给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
泪水,悄悄溜出她眼眶,那颗晶莹剔透,宛如珍珠一样的眼泪,是为他而流的。
他怔望着她,心很痛,很痛,痛到自己眼眶也忍不住泛红。
他忽然想起她生产那时候,也是拚了命地跟他道歉,明明痛得死去活来,却只挂念着自己伤了他的心。
他觉得自己好象开始懂了,懂得这个以前总让他捉摸不定的女人。
她其实,是很在乎很在乎他的──
他上前一步,拥住她,她娇柔的身躯激越地颤抖着,像狂风中不堪摧折的花朵,他心疼地收紧臂膀。
「外面很冷,我们进去,好吗?」他温柔地问她。
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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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英睿拥着蕴芝进屋,保母恰好也在客厅里,正拨着电话,一见两人,忙放下电话,如蒙大赦地走过来。
「太好了!二少、少奶奶,你们总算回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宝宝,她傍晚的时候忽然发起烧来。」
「宝宝发烧?」夫妻俩惊慌地互看一眼,跟着一起往楼上育婴房奔去。
宝宝躺在摇篮里,皱着小小的眉睡着,脸发红,额头冒汗,显然睡得很不安稳。
「为什么不带她去医院?」蕴芝焦急地追问跟上来的保母。「怎么不早点通知我?」
「妳别紧张,少奶奶,宝宝没什么大碍,婴儿抵抗力比较弱,本来就很容易发烧。」
「那也要带她去看医生啊!」
「我带她去附近的诊所看过了,医生说没什么,让她吃点退烧药就好了。」
「就算宝宝没事,妳也应该先打电话通知我们!」赵英睿厉声责备保母。「万一宝宝病得很严重怎么办?」
「我──」保母脸发白,被他阴沉的脸色吓到了,小声地辩解:「我刚刚就是要打电话给你们的。」
「为什么不早点打?」
「那是因为──」
「是我叫她别打的。」一道森冷的嗓音插口。
是周美兰。她盈盈走进育婴房,很不赞同地皱着眉,瞪着儿子。「你冷静点,一点小事就这样大吼大叫成什么样?」
「妈!妳为什么不让保母通知我们?」
周美兰没立刻回答,挥手要保母离开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只是发烧而已啊,有必要弄得惊天动地吗?这点小事让她自己处理就好了,你公司的事那么忙,哪能顾到这些?」
「谁说我顾不到的?!」赵英睿低吼,很气母亲这样擅作主张。「宝宝的事比公事重要多了!」
「你说什么?」周美兰不满地训斥。「让你爸听到,又要骂你不像个男人了!」
「天天为公司卖命,连自己女儿生病都不管,就算是个男人吗?」
「你──你还跟我顶嘴?真是气死我了!」周美兰脸色铁青,转头望向儿媳妇。「蕴芝,妳说,我这样做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