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清脆的声音拂过他耳畔,他猛然回头,惊愕地发现这声音竟是出自蕴芝嫣红的唇。
她正在笑。
刚开始只是细细轻轻,就像微风温柔地摇荡风铃的声音,接着,风加强了劲,风铃撞击得愈发激烈,铃声愈发清亮。
她笑得好开心、好灿烂,眉睫之际因这满满渲染的笑意显得好甜美。
她在嘲笑他,笑他的狼狈,笑他在宝宝面前完全失去一个做父亲的尊严。
她在嘲笑他,他知道,可是他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怔忡地听着她笑,看着她笑,感觉自己一颗心彷佛走在钢索上,随时会跌落。
这百万分之一的机率,最珍贵的笑容──
他,终于又见到了。
第九章
她在笑。
经过客厅一扇水晶屏风时,蕴芝诧异地看着那清透的棱面反映出来的形影。
那是她,因为光线折射的关系,影像有些扭曲,但那张略略变形的脸,毫无疑问正挂着笑容。
那笑容,不是像她偶尔心情好时,那淡淡的、几乎看不清楚的微笑,而是真正灿烂的,从唇畔笑到眼底,整张脸甜蜜的笑。
那是她的笑容?
她不敢相信。这样的笑容她曾经在夏蕾脸上看过,在电影里那些身陷爱河的女主角脸上看过,甚至在萧容袖脸上看过,但就是不曾在自己脸上看过。
她不认为自己能这样笑,从以前到现在,一直觉得这种笑容和自己无缘。
但今天,她却在这扇水晶屏风偶然瞥见了,那震撼,就像一阵狂风,吹皱心中一池春水。
她站在屏风前,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才记起自己原来是想到厨房去。
她进到厨房,仍然半恍神中。
「有事吗?少奶奶。」碧嫂见到她,很吃惊。
听到碧嫂的声音,蕴芝这才真正回过神。「碧嫂,我有点事想请妳帮忙。」
「什么事少奶奶请尽管说。」
「我想请妳教我做些适合宝宝的离乳食。」
「离乳食?」碧嫂一愣。「给小小姐吃的吗?」
「是啊。」
「可是她现在还不到断奶的时候啊。」
「我知道,我只是想先学起来。」蕴芝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从小到大没进过厨房,我在想,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学习。」
「少奶奶打算亲自做离乳食给小小姐吃?」
「嗯,我是这么打算。」
碧嫂好讶异,又愣了好几秒才说道:「可是我会做啊!少奶奶根本不用担心这种事,就算我忙不过来,还有保母帮忙呢。」
「我知道,我只是想亲自做给宝宝吃。」蕴芝浅浅地微笑。
碧嫂看着她那又温柔又慈爱的笑容,顿时恍然。
这就是母爱吧?因为爱自己的孩子,所以希望能亲手为她烹调饮食,用满腔的爱心为佐料,盼望对方能感受到。
碧嫂笑了。「小小姐真幸福,有个这么疼爱她的妈妈。」她顿了顿,忽然感叹。「要是二少他们小时候也能得到这样的关心就好了,别说亲自做离孔食了,以前老夫人连甜点都不许他们吃呢!」
蕴芝听了一震。「妳说什么?我婆婆不给睿他们吃甜点?」有这种事?
碧嫂赧然,警觉自己多嘴了。「不好意思,少奶奶,我不该说这些的。」
「不,请妳告诉我。」蕴芝执拗地追问。「妳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听她这么问,碧嫂有些犹豫,几秒后,才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老爷说两位少爷是男生,将来是要担起整个赵家的,不能宠,也不能像普通孩子那样撒娇,所以老夫人在他们上小学后就不许他们吃甜食了,说那是小女生才吃的东西。」
小女生吃的东西?
她知道公公婆婆对孩子的管教一向严格,从他们对睿的态度、对宝宝的态度都可见一斑,但她没想到,竟会严厉到连点心都不许吃。
太过分了!
「那时候我就在厨房帮忙了。」碧嫂幽幽地继续说。「当时的厨娘真的从来不做甜点,我因为要练习厨艺,有时候自己会偷偷烤个蛋糕什么的,二少后来知道了,常会溜进来偷吃。」
「睿偷溜进厨房吃点心?」蕴芝惊讶。
「是啊。」碧嫂微笑。「这可是我跟二少之间的秘密呢。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说出来也没什么关系。」
「妳都做些什么给他吃呢?」
「很多啊!蛋糕啊、派啊,对了,二少最喜欢吃布丁了,尤其是上头铺了一层焦糖的。」
「他喜欢吃焦糖布丁?」蕴芝眨眨眼,樱唇浅扬,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微笑。
「少奶奶妳别笑。」话虽这么说,碧嫂自己也忍不住好笑。
「他现在还爱吃布丁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碧嫂叹气。「自从他长大后,就很少进厨房了,上回难得进来,还是为了少奶奶的事。」
「为了我?」蕴芝心一跳。
「少奶奶刚怀孕时不是害喜得很厉害吗?那时候二少很担心,冲进厨房来问我,能不能做些可以帮妳减轻症状的东西吃?他很关心妳呢!很怕妳那样天天吐,会弄坏身体。」
蕴芝怔住,思绪回到自己刚怀孕时。
当时的她,每天都为害喜所苦,食不下咽,他陪她吃早餐,观察哪些食物比较不会令她恶心,知道她怕太重的味道,他要求碧嫂准备比较清淡的饮食,甚至不惜因此在晚餐桌上和自己的父亲杠上。
他默默地关心她、照顾她,不曾对她邀功,老是装作一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可是──
蕴芝喉头蓦地一酸。
他真的对她太好,她无以回报。
「碧嫂。」再开口时,蕴芝的嗓音像患了重感冒,异常沙哑。「妳可以教我怎么做焦糖布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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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
工作到一半,赵英睿停下批阅公文的动作,白纸黑字的文件上,彷佛浮现着一张清甜的笑颜,他傻傻地看着。
那是蕴芝的笑容,百万分之一,极难得的笑容。
他不该看到的,看到了,就忘不了,然后一颗心就像悬在钢索似的,在半空中惊险地摇晃。
「唉。」他叹气,半懊恼半甜蜜。
「你怎么又在唉声叹气了?」刚走进办公室的Peggy听见这一叹,讶异地抬眉。
赵英睿狼狈地凛神。「妳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刚刚敲门,赵总都没听见吗?」Peggy抱着一叠公文,放在他桌上。
怎么又来一座小山?赵英睿瞪着那一叠档案夹。这些事情难道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吗?
「没办法。」彷佛看透他脑中念头,Peggy耸耸肩。「总经理最近不加班,我们只好趁白天时多做一点,提高工作效率。」
时间有限,工作无限,只好每一分每一秒都马不停蹄了。
赵英睿很明白得力助手的意思,认命地打开文件。
Peggy却不离开,站在办公桌前,微笑看着他。
他皱眉。「还有什么事?」
「没事,只是好奇赵总刚才为什么叹气。」Peggy开门见山。
「那不干妳的事。」
「又是因为夫人吗?」Peggy才不管他的冷淡,追问。
他不说话,假装看公文。
「还是宝宝有什么状况?」
他还是不说话,拿起笔,在文件上注记。
「赵总,你哑了啊?」
「Peggy!」他无奈。
Peggy噗哧一笑。「好好好,我知道自己太啰唆,我不问了。」说是这么说,她转身走两步,忽然又回头。「对了,赵总,那副耳环你到底送给你老婆没?」
「耳环?」
「就是很久以前,你约我一起去买的礼物啊!你说要送给夫人的,不过我上次跟她提起,她好象还没收到耶,你是不是没送出去啊?」
对了,耳环!
Peggy提起这件事,赵英睿才猛然想起蕴芝进产房时,曾对他说的话。他拧眉,瞪Peggy。「我都忘了找妳算帐呢!妳没事在蕴芝面前多嘴什么?干么跟她提起这件事?」
「咦?有什么不对吗?」Peggy装无辜。「这本来就是事实啊!」
「那也不需要妳来说!」
「可是赵总,你明明就买了礼物要送,为什么还不送呢?到底在等什么?」
「我──」赵英睿一窒,哑然。
他转过视线,望向五斗柜上那座机械钟。
因为他在等一个适当的时机,因为时间还不到。
他站起身,走向那机械钟,手指轻抚过水晶边缘。他若有所思地玩赏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
「妳记得我跟妳说过吗?这个钟有个传说。」
「我记得啊。」Peggy点头,目光跟着凝定在钟上。
这座水晶机械钟是赵总和妻子度蜜月时买回来的,记得当时他曾跟她说过,这座钟跟另一座放在家里的是成对的,都是出自十八世纪一个欧洲宫廷工匠之手。
据说这对机械钟,一个是夫,一个是妻,钟的背面各有一个钥匙孔,钥匙却是嵌在对方的底座下。
也就是说,若要打开这钟背后隐藏的小空间,必须使用对方的钥匙。
钟的顶部,有个星形洞口,那是许愿之星,钟的主人将心愿投入这洞口,封在时间的空间里,等待有一天,心爱的人拿钥匙来开,主人的愿望便会实现。
「是个很浪漫的传说呢!」Peggy微笑地感叹。「设计出这对钟的人一定很罗曼蒂克。」
「据说设计这对钟的工匠其实暗恋着当时一位公主,他将妻钟献给公主,自己则留着夫钟,可惜公主一直没发现这个秘密,到工匠去世之后,才有人从他当初设计的手稿翻出这个秘密。」赵英睿幽幽地解释。
Peggy深思地望着他。「夫人知道关于这对钟的传说吗?」
他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她?」
「因为说出来,愿望就不灵了。」赵英睿笑着说,笑容开朗,笑意却苦涩。
他掏出手帕,很细心地擦亮钟,Peggy默默看着他的动作,胸口揪住。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见老板擦那座钟,只是她以前一直以为他只是宝贝自己的珍藏,直到今天,才领略到这举动或许有更深一层的涵义。
一种令人心动也心痛的涵义。
她清清喉咙,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室内静寂,时间冻结在一道缓缓流动的情意中。
忽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魔咒般的静寂。
两人同时讶然回头。
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后面跟着阻止不及的两个年轻秘书。
「对不起,赵总,这位小姐坚持进来找你。」秘书们仓皇地道歉,试图将发鬓散乱、脸色苍白的女人拉离办公室。
「小柚子!」赵英睿认出闯进办公室的女人,大吃一惊,挥手要秘书们退下。「你们先出去,她是我的朋友。」
秘书们面面相觑,两秒后,才默默离开。
赵英睿震惊地走向萧容柚。「妳怎么了?脸色好苍白!」
「英睿、英睿!」萧容柚哑声地唤他,几乎带着哭音,她抓住他臂膀,泪眼楚楚地看着他。
「到底怎么回事?」
「英睿,有个男人……有个男人跑来我家,他说、他说──」萧容柚喘着气,眼神惊骇。
「他说什么?妳冷静点,先告诉我那男人是谁?」赵英睿安抚她。
「是、是杰!」她哽咽地、歇斯底里地哭喊:「他说他是杰,他居然敢说自己是赵英杰!」
「什么?!」赵英睿惊怔,当场冻在原地,就算雷电直接劈在他头上,恐怕也不能带来如此刻的震撼。「妳是说……我哥?」
「他不可能是杰!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可是他……什么都知道,他居然什么都知道!」萧容柚嘶声喊,情绪崩溃。
赵英睿怔然无语。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柚子疯了吗?怎么可能有一个长得跟杰不像的男人自称是杰?杰已经死了,不是吗?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小柚子妳听我说,不论妳看到的人是谁,那人绝不可能是杰,不可能是──」
「可是他知道所有的事!」萧容柚打断他,眼眸惊恐地睁大。「那些事除了我跟杰,不可能有人知道的,可是他知道!」
赵英睿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勉强从喉咙逼出声音。「这……一定有什么原因吧,妳先别急,先告诉我怎么回事,我再帮妳想办法。」
萧容柚没说话,趴在他怀里,像只受惊的兔子,不停地颤抖。
赵英睿可以想见她受到的惊吓,一个陌生人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自称是她死去的丈夫,知道他们夫妻俩所有的私密,怪不得她会恐慌到要崩溃。
这简直像悬疑小说才有的情节。
但不可能,现实不是悬疑小说。
赵英睿深吸一口气,温柔地拍拍萧容柚惊颤的背脊,安抚她,正打算扶她到沙发上坐下时,办公室门被推开,另一个女人走进来。
是蕴芝!
赵英睿惊愕地僵住,瞪着不请自来的妻子,她捧着个保鲜盒,也呆呆地看着他。
「蕴芝,妳怎么来了?」怕妻子误会,赵英睿轻轻推开萧容柚,走向她。「有事吗?」
蕴芝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罩着薄雾的双瞳,隐隐闪着光。
「妳怎么了?」他担忧地看着她怪异的表情。
「睿,我刚刚在楼下碰到一个男人。」她终于开口,嗓音涩涩的,半卡在喉咙。
他皱眉。「然后呢?」
「他叫我……芝芝。」
芝芝?!赵英睿倒抽口凉气。
「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我。」蕴芝抬眸望他,恍惚地微笑。「是英杰。睿,他还活着。」
他心跳一停。
「英杰还活着。」蕴芝喜悦地、作梦般地说道,眼角,无声地落下一颗晶透的泪。
听到她这句话,一旁的萧容柚哀叫一声,双腿一软,瘫跪在地上。
他毫无所觉,只是怔怔瞪着妻子颊畔那颗眼泪,脊髓发冷,整个人好似跌入冰窖里,一阵阵地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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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那家伙是谁,都绝不可能是我哥。」
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萧容柚送回她的住处后,赵英睿开着车,载妻子回家。两人一路沉默,下了交流道,车子让一串车流给堵住,赵英睿焦躁地等待着,片刻,积压许久的情绪爆发。
「我哥已经死了!他不可能还活着!」他嘶声咆吼,握拳用力敲喇叭,尖锐的声响嚣张地穿过车阵,引来四周车主一阵不满。
赵英睿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冲动的行为已引来众怒,还打算再敲一记,蕴芝吓了一跳,忙伸手拦住他。
「睿,你冷静一点。」
赵英睿瞪着那双温柔地包覆着他的拳头的玉手,胃部沉闷地揪住,他抬眸,近乎愤恨地白了妻子一眼。
「妳要我怎么冷静?有个陌生男子冒充是我哥哥,而妳居然还傻到相信!妳怎么会以为那人真的是杰?他如果真是的话,长相应该跟我一模一样啊!难道妳认不出自己的老公长什么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