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您不是希望我将您关到隔离室吧?”崔岭的声音开始转柔:“要知道,您已经不是您自己的了,您的学识,您的智慧,是全世界的财富。”
我放肆的大笑起来,直至笑出止不住的泪水,依然无法停断。崔岭发出不经意的叹息,轻轻将我搂到他宽厚的怀中,犹如记忆中父亲的怀抱……我难以自制的紧搂住他,笑声慢慢转为哽咽,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也许,被否定了自主权并不值得如此伤心,只是,沉积了太久的泪水想借机发泄吧……所以,我顺着自己的渴望而号啕大哭起来,直到哭得崔岭明显有点手足无措了,我才闷笑起来。
崔岭也许是最忠心的国家机器,但是从他与我长达两年的空中信息中,偶尔会不经意的露出一丝善良,一丝担忧,一丝同情……所以,即使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我依然在他面前露出了最真实的一面:胆怯、懦弱、悲观、厌世,这才是真正的我……
一个远不及传闻中精明能干的陈松罗。
没错,我就是陈松罗。全世界闻名的人工智能科学家,一个除了保留父母赐予的姓氏名讳外再也没剩下任何东西的高科技产物。就算父母再世,只怕也无法认出我这个除了名字外再没有哪点是原样的怪胎是他们的儿子……
“镜子……”我擦擦眼泪,强笑着抑起头:“给我镜子,让我看看这个新面孔长得够不够帅。”
崔岭从床头拿来一面镜子,但他反手捂住,语重心长道:“答应我,不管看到什么都别惊讶,我站在这里正是为了向您解释为什么……”
“哦?是太帅还是太丑?”我强压下心底不安的直觉,痞笑起来:“先说好,如果太丑的话我就自杀。”
镜子缓缓递来,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将镜子举到我眼前……
镜子中的少年有张姣好的面容,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完美的会令所有少男少女的疯狂!可是,我的心却一点、一点下沉着……
“是整容还是移植?”
我分不清自己是何种心情去问的,如果是整容,也许我还可以稍稍冷静些……至少说明那个少年并没有被我剥夺了生命……
“移植。”
几乎与此同时我手中的镜子狠狠的砸到了崔岭身上!没有防备的他随着哗啦的破裂声有些懵懂,但那颗饱受训练的硬脑袋却连皮都没破。我的呼吸开始剧烈起浮,我再度有种想向狂吼的欲望!怎么可以!你们怎么可以将那么年青的生命剥夺!班杰明·林!那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就这样为了我的生存而被活生生夺去了生命!
我甚至可以想像那场必须在绝对鲜活状态下进行的手术,是如何在那个少年的惊恐的尖叫声中进行的!就那样活生生的被人用冰冷的手术刀割开脑部,将整个代表生命的大脑掏出!只因为他的存在不如我来得重要,只因他是不幸被选中的白羊群中的小黑羊!
“为什么选他?”我蜷起身子,无力的问着,不可能是随随便便就挑中了他的……
“我想您应该知道了。”崔岭的声音很冷静,没有任何异样:“他是红十恐怖组织的一员,以公众人物的形象暗中从事恐怖活动。最初他接近松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留意到他,后来查证他便是红十成员后,就有了新的计划。”
“什么计划?”
“松已经被红十成员控制,等于亚当计划已经落后他们手中,所以我们必须潜入他们内部营救松。班杰明在先前的枪战中被活捉,而您也需要一具年青的新躯体,所以……”
“所以你们将我移植到他身上,然后让我借机潜入红十内部,取回亚当计划?”我接着崔岭的话说,眼见这个中将没有否认,我坏笑了起来:“你们舍得让我独闯龙潭?”
崔岭沉思了一下:“根据我们的计算,只怕松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能否将他顺利救回尚待斟酌。所以上级决定冒一次险,让您潜入红十后直接取回亚当计划源程序,毕竟只有您能判断程序的真实性,而且只有您知道密码。”
“你们不怕我借机跑掉,跟松双宿双飞?”我笑得身子发软,何时起这群人变得如此天真了?
崔岭又停顿一下,明显在斟酌言词:“上级相信您不会的……”
我哼笑一声,不会吗?
崔岭的神色有些焦躁,他匆匆向我行了一个军礼,便急着离去了。我不难猜到他会立即将我的反应汇报上级,但是我不怕他们的要挟,我,陈松罗,孤家寡人一个,没亲人没朋友,自然没有什么弱点。
我缓缓下了床,赤着脚从破裂的碎片上踩过,尖锐的刺痛扭曲了我的面容,我有些自虐的有意踩向碎片的尖口,走过的地方留下红色的狼籍……我走到洗漱间的大镜前,望着镜中那张可爱中透出帅气的脸孔,慢慢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我的手轻轻勾勒着镜中人的轮廓:“当时你在想些什么?很害怕吗?后悔了吗?有没有后悔自己没有安安生生的当明星,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你的灵魂可以安息吗?甘愿安息吗?还是想化做一缕怨恨,向这个已经脱节的世界报复?”
我又将手移到脸上,慢慢感觉着指尖划过皮肤的触感,喃喃着:“不论你是否相信,虽然你曾向我开枪,我却并不希望牺牲你,可是你我又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合为一体?你知道吗?移植到别人体内的感觉并不好……最初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自己的梦想,可是……慢慢的梦想变质了,而自己的存活,越来越像只寄生虫……慢慢腐蚀着一个充满活力的生命,直至油尽灯枯,然后再寻找下一个目标……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笑着凑近镜中人,低声道:“其实,我真的很想死……”
如果我没有疯的话,那么,我觉得自己已经人格分裂了。一个叫嚣着、挣扎着;一个屈从着,忍受着……
我端着饭盘坐在餐厅一角慢慢吃着,许多身着白大褂的科学家们向我投来好奇而困惑的目光,大概他们在好奇这里居然有个不穿无菌衣的新人。或许他们中有人认出了我,但很快就变为闪烁的偷窥与小声的窃语。不过更多的人应该都不知道,这个看着非常年幼,又有点像某明星的少年,正是他们所有研究课题的最初来源。
有时候你提出一个点子,马上会有无数人帮你研究的感觉非常不错。
我有那么点沾沾自喜的想着。
身后传来一阵很轻很轻的脚步声,然后静静的停到了我身后,我舀了一勺米饭,和着红烧茄子的菜汁一口吞下,然后不以为意的回过头去。原以为会看到什么大人物的我不由一怔,我的身后站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他瞪着明亮而晶莹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我,手中抱着比他的脑袋都大的一本图鉴。
很漂亮的孩子。我不由露出友好的微笑,同时好奇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是哪国的神童?这么白的皮肤……虽然是黑发黑眼,不过应该是个混血儿吧?
“小弟弟,有什么事吗?”
小男孩走到我跟前,向我勾勾指,我好笑的俯下身去,他掂着脚尖,凑近我的耳朵小声道:“你是不是陈松罗叔叔?”
我微微笑着,故意像他一样降低声音,神秘兮兮的比出食指抵到嘴边:“嘘,要保密哦!”
小男孩露出了开心的表情,也学着我的样子把食指放到嘴边,一副获知秘密的兴奋神情。然后将图鉴递给我,满含期待道:“那你一定知道很多东西了?可以给我讲讲吗?”
我将他抱起放到腿上,打开他的图鉴,那是一本已经绝种或正在濒临绝种的国家保护动物图鉴。
“叔叔,你见过雪豹吗?就是那个只生长在海拔三千米高山上的猫科动物,很漂亮的那个!”
“叔叔,你知道梅花鹿吗?它的身上真有梅花吗?”
“叔叔,黄鹂真的会唱歌吗?好听吗?”
我轻轻搂住这个孩子,一页一页的给他讲解着上面的珍稀动物,心中有着淡淡的惆怅。
当一个时代的常识在新一代变成了疑问时,那是一件多么无奈而苍凉的事啊……
记得我小时候还在动物园抚摸过梅花鹿,可是今天的孩子们只能从图片中知悉它的模样。我幼时还捕捉过许多雀儿、鸟儿,而今天它们却被列为了保护动物……那些在我脑中鲜活的图像,如今在新一代孩子的脑中,只是一张张平面的图册……
是否,应该在时代飞速进步的同时,稍稍感怀一下过去呢?当人类得到更多东西的时候,我们,又失去了什么?
第十一章
那个乖巧的孩子叫彼德,中英混血儿,他的父母都是未来智能资源保密局的中高层人士,得天独厚的优良基因造就了一个IQ300的超级神童。
彼德是个简单又复杂的孩子,简单到听你说着闻所未闻的事物时兴奋的睁大眼睛,复杂到求知若渴的目光令你心悸。他会抱着一本非常非常厚的书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看上整整一天,他会在可爱的问你小宝宝是不是送子鸟白鹳放到屋顶的时候,忽然来一句核化学与放射化学的区别联系……
彼德喜欢动物,虽然他唯一的宠物只是一只因繁殖力超强才不会濒临绝种的小白鼠。他常常抱着他的小白鼠跑到我的卧室,久而久之,这个闲人免进的禁区成了他的游乐场,我与他的笑声常常响起在寂静的屋中。
我想,我爱上了这个活泼的孩子。任何一个仍俱人性的人类都无法抗拒孩童的单纯与可爱,都会想保护他们,爱护他们……所以,在我惊觉这是个圈套时,我已经陷了进去。
整整三日,彼德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我焦躁了,不安了,也明白了。当初我向崔岭笑称没有弱点后,他们便开始为我寻找、甚至制造一个弱点。一个会松懈警觉心的单纯的孩子,慢慢侵入我的心房后,他们便开始收网……
我按下通讯器,唤来了崔岭,见到他时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点题:“放了彼德,我会合作。”
崔岭淡淡的笑了:“您愿意合作真是我们的福音,可是说放了彼德就不知从何说起了,难道陈教授认为我们会为难一个孩子吗?您多虑了。”
我冷哼一声,如果我执意不合作,只怕他的话又会有所不同了。为难?不,当权者不会为难,只会利用而已。合作了这么久,我有绝对的理由相信他们随时会牺牲任何人达到目的,如果不是因为亚当计划尚未完成,只怕我也会成为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当天的下午,彼德就又活蹦乱跳的跑到我房中,兴奋的向我讲述这三天他‘参观’军事基地的种种,完全不知自己因我的一念之间而由鬼门关转了回来……我能向一个孩子解释他的危机吗?向他解释因为我的缘故而令他陷入死亡边缘吗?不……就算我能解释,只怕他也无法明白……
“彼德,叔叔很快就要走了。”我抱着彼德,轻轻的亲了亲他的小脸蛋。
“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小彼德有些紧张的拉着我,满脸不舍。
“叔叔去办点事情,如果完成了就回来。”
我微笑着,欺骗着。如果真的能顺利完成的话,只怕也不会再回到这里……这里不过是安置我这个‘重要人物’的临时休息处罢了……
“好!拉勾勾!”
小彼德调皮的伸出小手指,闪动着透明光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我,我笑着伸出小手指,轻轻的勾住他的小指头。发明这种承诺方式的人一定是个天才,以两个人的生命脉动相织组成一个承诺,隆重而庄严。只可惜,也许只有孩子们还在信守着这种仪式的严肃吧……
彼德忽然嘴一嘟,抱着我哭了起来,小手扒在我的脖子上不肯松手。我爱怜的抚摸着这个小小的孩子,犹如自己的亲子般轻轻的吻着他。
“my lambkin,peter……”
我用英语轻轻的细诉着对他的爱意,有点自私的希望他听不懂,因为我不想再多负担一份亲情……
“I love you,chen!”彼德用他童稚的声音轻声道。
我不由笑了起来,无奈的笑,果然是神童,想糊弄过去都不行……
“I love you too,my sweet。”
我笑着用力亲了亲彼德的小脸,他则笑得好像吃到糖果,咯咯的童音悦耳好听。我难以想像这么个不及我膝盖高度的孩子有朝一日会成长为一个高大的小伙,生命,真是奇妙,不是吗?
想潜入红十非常容易,只要放出一点点风声说某辆车上押送着他们的成员,他们便会奋不顾身的扑来,哪怕明知那是个圈套也不肯因此错失朋友的性命。那种莫名的羁绊与情谊很难想像会出现在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们身上,连心理学家们都无法理解红十成员这种‘原始情感’的产生。
当我穿着囚衣坐在押解车上时,毫不意外半路杀出的人群与一场激烈的枪战,我很明智的抱着头缩到车角,等待着班杰明的朋友们来到我面前。车外剧烈的轰响与弥漫而来的浓浓硝烟的呛味,令我不禁困惑,为了拯救一个人的性命而牺牲更多人的性命,真的值得吗?是什么样的信念令那些所谓的‘恐怖分子’做出这种不明智的举动呢?
忽然车门被打开了,一片飞沙走石的狼籍之中,一个皮肤黝黑的非籍男子站在车前,手持OICM,赤裸上身,背满触目惊心的各式武器装备,身上无数的伤口正迸流着鲜红的血水,与他深黑的肤色混为一体。他看到我后明显神情一缓,露出轻松的笑容,洁白的牙齿鲜明的展露出来,然后他向我伸出布满汗渍而显得有些黝亮的大手。
我几乎没怎么犹豫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随即强而有力的一股力量将我紧拽到他身旁,身子一轻,他竟单臂将我如同小孩子般抱起,我慌忙扒住他的肩头稳住重心。忽然一个几乎令我窒息的拥抱紧紧将我环绕,一个低沉而激动的声音闷声响起:“我来接你了。”
本能的,我感觉到一种淡淡的眷恋与浓浓的关怀,我不适的微微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因闯入枪林弹雨之中而不得不老老实实的任由那个人抱着。呼啸的子弹从耳边划过,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震憾大地!在那种激波狂澜般的激战中,一个人类的微小就如同怒涛中的一叶轻舟,脆弱的没有半分价值。看着血肉横飞的混乱场面,我不明白,明明是一场策划好的计谋,为何还要大开杀戒的进行一场火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