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飘远的眼神换来一声问候。「闷吗?」
缓缓摇动小小的螓首,只要看着他,君明月就不会觉得沉闷。
探出右手,从墙上的通花勉强抓着他散落在肩头的发尾,东方红日拉起嘴角,用左手拍一拍身旁放满瓜菜的木头车。「太阳快下山了,是市集上人最多的时候,我还要去再叫卖一次,要不要跟着我?」
娘亲不准的……君明月刚想摇头,才发觉青丝被他的手得牢牢,只是轻轻一晃就痛得要颦起眉头,噘唇看去,东方红日刚强的脸上笑嘻嘻的,却另有一种不容拒绝的霸气。
在思考之前,头已经点了下去,其实细心想想,自己也是想跟他出去的,反正娘亲叫他在这里扎马,如无意外,两个时辰内不会有人来找他的。
「放心!我会带着你安全回来的。」
「嗯。」迎着拍胸口保证的东方红日施以一笑,他抬起了小小的手臂,爬出墙外。
坐在墙顶,正要跃下两条铁臂适时伸出,将他抱上木头车的车柄上。
君明月坐在车柄上,蹬着金丝软履的小足有一下,没一下地踢动起来,眸子一直凝视着他双臂上贲起纠结的肌肉,推着放满瓜菜和一个孩子的木头车,东方红日的脸上不见丝毫艰辛之色,他显现出来的轻松自若,绝非单靠天生蛮力可以做到。
到了市集,果然是人来人往,东方红日带着他在街角停了下来,混杂在各式各样的喧嚣叫卖之中,看着别人忙个不停,东方红日叫得喉咙沙嘎,也只有两,三个客人停下来光顾他们。
蹲在地上,君明月一直托着头静静地看着对面生意兴隆的卖菜档口。「为什么他们的生意比较好?」
东方红日摸着他的头顶,耸肩说。「对面的档主一家人做了十多年了,光顾的都是熟客,生意当然比我这种要推着木头车走来走去的小子好。」
看着对面菜档忙得不可开交的三男两女,君明月噘着唇,心里隐隐有点儿不高兴。
东方红日却彷佛早已习惯,一时拉起他乌亮的头发,一时捏弄他柔软的脸颊,赞叹地说。「你的头发很幼,脸好软……还香香的……」说着,还凑近头,张开白花花的牙齿轻轻地咬了一口。
君明月墨黑的眼眸立时瞪大,到他松开口的时候,粉嫩的脸颊已经红通通起来,像只熟透的苹果。羞涩地捧着脸颊如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远远跳开去,可爱的动作引来东方红日的捧腹大笑。「哈哈!哈哈!」
在笑声中,君明月用力地跺着脚,又羞又气,正要扑过去咬他几下,眼角一扬,却发觉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一直看着的菜档前,水盈盈的眸子骨碌地溜了两圈,闪着灵黠的光芒,从后拉着一名妇人的衣袖,指着东方红日的木头车说。
「姐姐,买菜……姐姐……」
那个胖胖的中年民妇,被他这样的一个穿着月白绸衣,挂着金锁玉佩,粉雕玉琢的小公子用脆生生的嗓子左右叫两声姐姐,登时由心里酥软了起来「哎呀!」两声,跟着他走了过去。
君明月勾起唇角轻笑,又去拉其它妇人,都是一蹴即几,几乎将人家檔前的顾客全都拉走了。
至夕阳落下,在橙黄的余晖中,木头车上的瓜菜陆续减少,待没有人光顾的一刻,东方红日抛着手上的铜钱,朝着他兴冲冲地说。「赚多了的银两!一会儿,我买冰糖葫芦给你吃!」
君明月顺从地点头,唇角泛起如春花的笑颜,他平日吃的都是精致的甜食,普通的冰糖葫芦他怎会希罕,只是,一见到他的笑容,自己的心就好像会随之舒坦起来。
伸出指头悄悄勾着他的衣角,传过来的气息令他形状姣好的弯眉变得更加柔和,君明月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暖意,这是远居江南的外祖父,还有终日要他练武报仇的娘亲,所给予不了的感觉。
迷蒙地垂着星眸思量之际,另一头蓦地响起巨大的喝骂声。「臭小子!」
喝骂的正是对面菜檔的主人中的其三,君明月立刻就知道他们是为了寻晦气而来,不禁好笑。
不过是几个市井莽汉,只要他的指头轻轻一动,就可以将他们全打发了,不过,君明月没有急着动手,只是静静地站在东方红日身后。比起赶走这些莽汉,他更想看看东方红日会有什么反应。
「臭小子,够胆在我们面前抢生意!看我打死你!」来势汹汹的三人中,体格最健壮的中年汉子,筋脉凸出的右手越过东方红日,用力揪起君明月镶滚水纹的衣领。
「啪!」的一声,东方红日将他的手臂拍开。「别动手!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XX的!两个臭小子够胆在我们面前抢生意!不要命了,是不是?」中年汉子将矛头直指东方红日身上。
他身旁的两名应该是他儿子的年轻小伙子,也叫嚣起来,将木头车推翻,令瓜菜散得满地都是,接着,还用脚去踩踏。
君明月很清楚看见,在东方红日的鹰目内一闪而过的火光。
他会扑上前拚命吧?君明月想。但是,断想不到,光芒蓦隐,他以为不屈不朽的东方红日竟然垂下头,嗫嚅着声音说。「对不起……」
东方红日的身材虽然比同龄的孩子高大,不过,与面前的中年汉子相比,高度也只及他的胸口而已,这一低头,更显渺小。
那人一手抓着他的头,另一手在他的肚子上重重打了两拳。「小子算你识趣!记住!别再出现在大爷面前!」接着,便领着两个儿子,抬头挺胸地离开了。
看着东方红日抱着肚,像只蜷曲的虾米地蹲在地上,君明月垂在身侧的拳头悄悄地在衣袖下捏紧。从未有过的强烈的被羞辱觉充斥心头。
东方红日默不作声地从地上爬起来,将地上的瓜菜收拾好,拉着他坐在车上,推着木头车离去。
一路上,东方红日刻意逗弄了几次,君明月都是一声不吭,咬着唇,小脸气鼓鼓地胀着。
及至在墙下分别,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君明月想了半晌,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他总不相信,东方红日会如此窝囊!
※ ※ ※※ ※※ ※
他看见东方红日丢开了木头车,他看见东方红日拾起了地上的一枝木条,他看见东方红日跟着那几个欺负了他们的男人走进后巷。
但是,他断断想不到,当他踏着轻巧的脚步走进后巷时,看见的不再是东方红日──而是一颗光芒万丈的太阳。
弯眉下姣美的眸子倏地瞇起,睁目如瞎,今日之前,他无法想象一个人的光芒可以如此炙热,如此动人,金光划破所有,在倏然洒开的热血之中,他手上的不再是一枝平平无奇的木条,而是无坚不摧的宝剑。
看着那些在地上痛苦打滚的男人,虽然早有所料,剎时间君明月依然说不出话来,抬头,东方红日正用破布抹拭木条上的血液,专注的眼神,肃穆的神情,就如同无敌的剑手在洗涤自己的宝剑。
「由明天开始,生意就会好了!」丢开破布,东方红日喃喃自语,转动的眼睛刚好落在君明月身上。
「怎么跟来了?不怕你娘担心?」语气亲切得就像去玩乐时,遇到同伴一样,嘴角上还挂着笑意。
看着他笑着踢开地上的男人,昂首阔步地走近,君明月无法将他与刚才在市集上忍气吞声的大男孩相提并论,他向来很聪明,不过,现在却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眼前人。
「很奇怪?」东方红日笑着,摸一摸他的头顶。「因为我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就要──忍人之不能。」
君明月没有发出声音,看着他衣角上的沾着的血迹,清灵的目光难得地呆滞下来。
「吓着了吗?真是个小傻瓜,你胆子这么小,以后怎么办?」他发怔的目光,令东方红日笑得更加开朗。「这样好了!你就跟着我,以后我一定会成为天下人倾慕的大英雄,我要所有人都抬头仰望我,你就在我身边,让我照顾你好了!」
边说,满是厚茧的粗糙指头边插入满头青丝间,横贯椎髻的石榴琉璃笄掉在地上,青丝倏地如水流泻下。
任由他搔乱满头发丝,君明月凝视着他,那具依然只是个大孩子的身躯里,正散发出无边无际的霸气与热力。
浓密的睫扇在薄薄的眼皮上抖动不已,如果说之前是动摇,这一刻就是肯定──眼前人,如日光照的人,将会介入他的一生。
第7章
玉阶细雨,绿树阴翳。
用白铜三脚香鼎点着熏香的房间内,绣着蔓陀花的薄缎被衾随着人体的呼吸,摆动出美妙的波纹,发出两声细细的呻吟,睫扇抖了两下,躺佯在柔软被海中的纤弱人儿,缓缓睁开眸子,迷迷蒙蒙地看着云纹织锦床帏上的浅红珊瑚珠子。
看见他醒过来,透雕长春花罩的架子床外,立时响起几名女子高兴的呼声。「醒了!终于醒了!副楼主醒了!快去通知楼主。」
笼罩在床前的薄纱被揭起,两名穿着粉绿绸背心的丫环凑上前,放好靠背,扶起他倚在床头。
正要挥退她们,扬手,即觉手足无力,只得让她们侍候着靠在床头。倚坐床上,看着一张张脸上的欣喜之色,君明月的神志亦渐渐回复清晰。
那天真的晕过去了……
渐见波光流转的眸子,不经意掠过放在床边的檀木嵌云石靠背椅,一弯眉如笼烟锁,问。「刚才有谁在这儿吗?」
额头的肌肤上还留有熟悉的暖意余温,梦里似乎有谁,一直陪在他身边,将手放在他的额上。
丫环毫不犹疑便答。「啊!是楼主,自两天前,副楼主昏倒后,楼主一直在你旁边照顾,一个时辰前,见副楼主的热退了,才回房去沐浴更衣呢!」
君明月点点头,闭上眼睛,梦中的一切犹在眼前,遥远的童年点滴至今难忘,与东方红日的相遇改变了两人的一生。
本来他只会静静地在那座别园中练武,长大后继承外祖父的家业,成为君家的少主人,等武功大成之后,为娘亲报仇,或者第一次,第二次他会失败,不过,到最后他都会成功手刃娘亲的仇人。
他的生命就好像天上的月亮,永远夕起日落──直至那天。
本来以为会一直循序渐进的事,被完全改变过来,耀目的光芒,放任的豪迈,迫人的霸气,在他枯燥的生命中所欠缺的一切,突然间呈现在他眼前!
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形容在那一刻东方红日带给他的震撼,就好像是阳光照入了只有四壁空墙的家中,又好像在一贫如洗的人的口袋里塞入两绽金元宝。
就如东方红日当日所发的豪言,他愿意永远追随在他身后……
在病中,脸蛋苍白得没有一点色彩,却在想起当日的情景时勾起了动人的笑容。
「大夫说,等副楼主醒了,就要先吃一服药。」侍候的丫环捧来汤药,弯身送到君明月面前。
从沉思中醒过来,看着粉彩瓷碗中黑漆漆的汤药,弯月似的眉头不可觉地紧了一紧。
「我不……」还未说完,外面就响起了低沉带着沙哑的声音。「不什么?」
抬头,昂首阔步地走进来的正是东方红日,紫衫麂履,束发金冠,一贯华丽气派的穿戴,只是难掩脸上的憔悴之色,鹰目下挂着的两个淡淡的眼圈,看来确如丫环所言,在病榻前陪了君明月不少时间。
看着他大步走近,在靠背椅上坐下来,君明月方醒悟该起来迎接,身子稍动,东方红日的手掌已按在他的肩上。「别起来,就这样好了。」
手掌透过薄绢而成的单衣传来人体的热力,至此,君明月才有从梦中真正醒过来的实在感。
「拿来!」坐在椅上,接过丫环手上的汤药,挥退她们,东方红日搯起一匙,轻轻吹凉,细心的举止,与他英挺的五官恰恰成为一个有趣的对比。
待汤药放凉,他小心地将汤匙提起,君明月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送前的汤匙,咬着唇,身子悄悄向床角退去。
东方红日彷佛没有留意到他退缩的动作,边将汤匙举高,边说。「大夫说你是劳累过度,一时焦虑攻心,以致病倒……熬不住就要说出来,看!现在熬病了。」语末声调放长,责怪之下藏着的疼爱,叫君明月的心倏忽暖和起来。
「那些赶着处理的事,我昨夜都批阅了,别的也叫了下面的人去做,你就专心休养几天,什么也别想。」
听着他放柔的嗓子,久违的亲近关切,感动蓦地涌泉而起,君明月只觉眼眶发热,连忙垂下眼帘,轻声说。「我突然倒下来,给楼主添麻烦了。」
疏远有礼的语气换来东方红日淡淡的一句。「傻瓜!」
接着,又抬一抬拿着汤匙的右手,说。「该服药了吧?我的手都举得发软了,而且你已经缩到床角去了。」
一直悄悄退缩的身子,被揭穿而尴尬地僵硬下来,因病而苍白的脸立时浮起红云片片,东方红日勾起厚唇,朗然而笑,笑声满是宠爱。
横隔在两人间的冰块,随着笑声,稍稍融化,在东方红日的眼神鼓励下,君明月终于不再退后,松开被贝齿咬得嫣红的唇,让汤匙凑近。
洁白的喉头上下滑动,看着他将清丽皎洁的脸蛋儿皱成一团地咽下汤药,东方红日心疼地摇摇头,又搯起一匙。
看着他温柔地吹凉汤药,君明月用修长的十指紧紧抓着被衾,敛下眉头,带点犹疑地说。「刚才……我梦见小时候,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话时,就是骂我。」这么遥远的事,日哥还记得吗?
东方红日头也不抬,立即便应道。「谁叫你当日像个傻子似的跪在地上,挡着我的路。」
得知他并未遗忘,君明月绷紧的身子立刻放松下来。「我还梦见你在后巷教训那几个欺负我们的男人。」
「哦?」东方红日反而愣住了,汤匙在碗中转动几圈后,才想起来。「这个我倒忘得差不多了,不过……当日我杀他们可不只是因为他们欺负了「我们」,记得那个带头的男人用手扯起你的衣领吗?当日,我第一招就是砍他的手。」
边说,边放下汤匙,右手在半空中虚砍一下,看着他神气活的样子,君明月禁峻不及地笑起来。「多年来,楼主一点也没有变。」
「……我的明月倒是变了,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也不会,要人照顾的小孩子。」东方红日叹气,锐利的眼里蓦然闪耀复杂的光芒,一瞬间,君明月如月的眸子之中亦有光芒飞闪,不过,两人都很快地将这些异样消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