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不停作梦,梦里有个大火球,不停追着他跑,他拼了命逃、却怎么也逃不了。
于是,他在火堆里挣扎,在熊熊火焰中不停大声呼救、但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
一整个晚上,他感觉自己被大火给吞噬了好几次,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生生死死、虚无缥缈,却怎么也挣不开那火焰的牢笼。
一早醒来,维兰德整个人头痛欲裂,做了一整晚噩梦的他觉得全身酸软无力。
虽然身体状况不佳,但今天早上是最后一场复活节庆典的演出,他强迫自己必须振作起身。
下了床,他开始喊了起来,“爱莉萨、爱莉萨,帮我打盆水……”
话还没说完,维兰德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噎到般住了口。
他瞠大双眼、彷佛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事,一只手不停发抖,缓缓摸上自己的喉结处,“爱、爱莉萨……”
像是不相信是自己喉咙所发出的声音,他又叫唤了一次。
但从两片唇瓣所发出的声音,仍是那充满低沉近乎沙哑的嗓音。
维兰德不敢相信,他……他竟然变声了!
他变声了!
他曾经殷殷期盼的变声期终于来临了,但,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要在这该死的最重要时刻!?
这是多么讽刺又荒谬的玩笑!
维兰德僵硬地站直身体,望着镜面中自己高大又充满男性线条的躯体。
他哭也似地笑了起来……哈、哈哈……
这是惩罚,
这是上天故意给他的惩罚!
他是个罪人,一个爱上男人的罪人,他污秽的身体与唇齿,根本不配站在神圣的合唱台上为天主吟咏歌唱。
所以,上帝选择在这个时候夺去他漂亮的童声女高音,选择在这个时刻让他清楚明白自己身体里的罪孽有多么肮脏又不堪。
虚弱地,他软下身子,整个人趴跪在地上,绻屈着身体,放声痛哭了起来……
那天早上的复活节演出,由于维兰德的突然变声,教会只好临时改由候补人选上台。
不过因为是临危受命,加上演出者的登台经验没维兰德丰富稳健,演出成绩自然打了个大折扣,但至少没出什么大乱子,也算是幸运了。
庆典结束后,杰西跟同学们互道再见,就匆匆忙忙赶往维兰德家。
一方面是探望他,另一方面,他也想听听维兰德变声后的声音。
想他以前刚进入变声期时,那又低又粗活像鸭子叫的声音,让年纪幼小的弟弟妹妹连笑了好几天。
不知道美丽的维兰德变声后,会是什么样的音色呢?他的音质向来甜美干净,想必变声后也会是个漂亮的男高音吧!
踩着兴奋愉悦的步伐,杰西来到市郊一处占地宽广的宅邸。
他直接拉住青铜大门上的金色圆环,连敲了几下。
不久,拉莫赫特家的老管事快步走出来应门。
一见到他,杰西立刻笑嘻嘻道:“晦!阿图尔。午安,我来找你家少爷。”
阿图尔一见是少爷的好友,客气地道:“杰西少爷,您来得不巧,我家少爷一早就出门去了。”
“出门?他上哪儿去了?”杰西怪道。这家伙才刚变声,就急着出门找人聊天吗?
“少爷说要上教堂告解,一早就坐着马车出去了。”
“告解?”杰西瞠大了眼。“他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一大早出门告解?”
“这……我也不太清楚。”显然阿图尔并不知道小主人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吧,少爷如果回来,你转告他,我有来探望过他,请他好好保重身子、要多休息,别太累了。”
“是,谢谢杰西少爷关心,”阿图尔朝他礼貌性一笑,“我会将你的话转告少爷。”
“嗯,谢谢你。”杰西朝他点头道谢后,才转身离去。
一连七天,维兰德都以身体不适为理由,向学校告了一个礼拜的假。
他的连日缺席,不仅老师和同学们觉得奇怪,连杰西也满肚子疑惑。
尤其,前两天,学校里开始流传一个奇怪的消息,说是有人每天见到维兰德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就乘着马车上教堂去找神父告解。
这实在有点夸张,他究竟犯了什么样的滔天大罪,竟要每天天没亮就上教堂负荆请罪,太奇怪了!
杰西坐在椅子上,听着身边同学你一言、我一语,一颗心愈来愈往下掉。
他完全不知道维兰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天,他不只一次上维兰德家去。但老管事跟爱莉萨总是将他挡在门外,要不就说少爷不在、要不就说少爷累了,不想见客。
不想见客!杰西一想到这句话就有气,什么时候他竟成了维兰德的客人了!
他直觉地认为,维兰德在避着他!
为什么?他自认没做过什么惹他生气的事,为什么他要躲着他?
“喂!大消息、大消息!天大的消息啊……”
教室外,一个同学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大个儿,什么事跑得那么急?”
“有什么天大的事,快说来听听!”
几个同学将虎背熊腰的大个儿围住,好奇问着。
大个儿咽了咽口水,喘着气道:“刚刚我从教师休息室出来,听见老师们说,维兰德要转学了!”
“什么?维兰德要转学?”
“不会吧!念得好好的干嘛转学?”教室里发出一片诧异声,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的同学也全围了过去。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不过,听他们说,维兰德要到意大利,去比撒大学念书。”
“比撒大学!天哪,那有多远啊!”
“很远哪,在欧洲南方……”
“那咱们以后想见维兰德可就难啰!”
教室里,追问的、好奇的、舍不得的声音此起彼落,对于维兰德将远行意大利之事都觉得非常震惊。
毕竟,这决定太快、也太突然了!
杰西仍然没有见到维兰德。
虽然他用尽了一切办法,等门、写信、请人带口信,但还是一直没能见到维兰德。
为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他要这样对他!
杰西愤怒到几乎想杀人!
沮丧地站在树下,不停敲打着粗大的树干,他搞不懂为什么他俩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终于,在历经两个星期的相思煎熬后,杰西总算是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情人。
他在学校为维兰德举办的离别欢送会上,与他碰了面。
神色苍白的维兰德整个人瘦了好大一圈,原本圆润的脸颊也显得有点凹陷。
杰西坐在远处,望着他,眼中泛起一阵心疼。
欢送会上,一起念了三年书的同学们都有些舍不得,一会儿抱怨维兰德走得太急、一一会儿又吵着要与维兰德彻夜狂欢,还有几个同学卯足了劲拼命灌维兰德喝酒。
“喂,维兰德,到了比萨可别忘了我们啊!”
“听说南方的姑娘都是热情又大方,你可别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放心吧,我到比萨是去念书,又不是去玩。”维兰德扬唇笑着,虽然笑意灿烂,却少了平日的豪情率性。
“这可难讲啊,你长得这么帅、家里又有钱,就算你不想要,搞不好有人自动送上门呢!”
“对啊、对啊,你可是那些千金小姐们虎视眈眈的白马王子哪!”
“呵,瞧你们说的,好像我要上妓女户去念大学一样!”
哈哈哈,维兰德的玩笑话让大家又笑了起来。
整个晚上,就在这样轻松热闹又带点离愁的气氛下进行着。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维兰德坐的位子离杰西很远,几乎是长形方桌的对角线两端。别说单独谈话,两人甚至连当众攀谈都有点困难。
欢送会接近尾声时,两人仍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就在杰西再也受不了这种漠视,想起身离席时,远远地,他意外瞥见桌面对边的维兰德正盯着他瞧。
这是今天晚上,维兰德第一次正眼看着他。
微红的双眼里蕴着些许水雾,看得出来,他有些醉了。
迷蒙的双眼,直直盯着他,水蓝色的瞳孔里写满了复杂。
像是无奈、像是依恋,也像断绝了千百情愫般透明澄澈。
喝了酒后变得艳丽红嫩的双唇像慢动作般,轻轻地,吐出一句话:“再见了,杰西!”
虽然隔得很远、虽然那句话的声音根本没能传到杰西耳边,但他知道,他知道维兰德在跟他道别。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要这么无情掉头离去?
告诉我,为什么!
风和日丽的五月天,是个适合出门远行的好日子。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前车载人、后车载物,从安斯达特城郊的小道上,一路往南驶去。
维兰德坐在铺着软垫的马车里,幽静的双眼空凉地望着窗外。
终于要离开了!
有点无奈又带点不舍的离情依依,缓缓从心底泛开。
他仰起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毕竟,这是一条明确又不得不的选择。
突然,行进中的马车停了下来。
维兰德拉开车窗,问道:“怎么了?为什么停下来?”
“这……”亚伦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转头道:“少爷,是杰西少爷。”
小道上,杰西站在路中间,整个人张开双手挡在车身前,不肯让路,强硬怪异的态度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叹了口气,维兰德推开车门,无奈地走下车,“嗯……有事吗?杰西。”他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
“嗯。”杰西点点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单独谈谈。”他毫不拐弯抹角说明来意。
“在这儿说不行吗?”
“不行!”他强势地拒绝他。
“这……”看着他,维兰德犹豫起来。
“怎么,咱们同学多年,单独跟你说上几句也那么困难吗?”
终于,维兰德点了点头,“好吧,不过,我们还要赶路,希望你别耽搁太久。”
杰西没有吭声,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般,粗鲁拉起他的手,带着他一路往旁边的树林里走去。
两人一直走到距离马车停靠处有些距离的地方,确信附近没有人后才停了下来。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劈头第一句话,就充满了火药味。
维兰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丢了句,“算了吧!杰西。”
“算了?什么意思?什么叫算了?你给我说清楚!”
维兰德抬起头,无奈道:“结束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
“为什么?一切都好好的不是吗?你很开心、我也很快乐,为什么要结束?”杰西抓住他双肩,猛力摇了起来。
“不好,一点也不好!”维兰德斥断他的话,“你知不知道拉尔斯男爵被人倒钉在十字架上的事?”
杰西沉默了下,随即点点头,“……知道。”
“他破人烧死了,你知道吗?”
杰西又点了点头。
拉尔斯男爵被烧死的那晚,他正跟一票同学喝得酩酊大醉,他是事后才听说这天大的事儿,虽没有亲眼瞧见,但也可以想象那可怕的惨状。
维兰德闭上眼,深吸了口气,“那天晚上……我人在刑场,就站在广场附近,一切的状况,我都看得很清楚。”
“那又怎样?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谁教他们那么粗心大意,没锁门就办事,只要我们小心点……”
“小心点又怎样?难道我们要一辈子躲在不见天日的森林里作爱吗?”
“维兰德……!”
“杰西,不是我想走,而是我不得不走啊!”维兰德强压下心里反复的煎熬,“我何尝不想跟你在一起?但是,我好怕,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每天晚上都作恶梦,梦到我们破人破门出教、被倒钉在十字架上,被人用又长又粗的铁钉一根一根,敲打进身体里,我的同学嘲笑我、我的朋友辱骂我、我的邻人殴打我,甚至连我的亲人都要遗弃我……”
“维兰德……”
“杰西,你还不明白吗?一旦我们相恋,就会被破门出教,就是昭告天下我们要公然与全欧洲人民为敌,从南至北、由东到西,千百里土地上,没有任何一吋是可以供我们容身栖息的……我们身上的罪孽,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埋进死人坟墓里,也不会有结束的一天啊!”
“别这样,维兰德,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杰西搂住他的肩膀,将他拥进怀里安慰着。
“杰西……”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维兰德眼中蕴起了水雾,“原谅我,不是我不愿意见你,而是我怕,我好怕见到你……”
“我知道、我知道……”杰西不停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维兰德睁开他怀抱,吼了起来,“我好怕你、怕死你了!每次只要一见到你,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想法就会轻易动摇,只要你一个眼神、随便说上几句好听的甜言蜜语,我就像个傻子般、一颗心几乎全掏出来给了你,我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好讨厌这样的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懦弱、那么胆小、那么优柔寡断,又那么疯狂地……爱着你!”维兰德吼叫的语音,到最后变得沙哑哽咽起来。
“维兰德……”杰西一颗心几乎全揪疼起来。
“杰西,就当是我求求你,放了我吧……”
拭去脸上不争气掉下来的泪水,维兰德软着语调说道:“放了我吧!如果,咱们还有通往天堂的机会,就别再回地狱里去了,好吗?”
地狱?!
呵呵,杰西苦涩地笑了起来。
维兰德竟将他们之间的感情比喻为地狱,他对他的爱,真有那么邪恶不堪吗?
轻轻拨开他额前的浏海,杰西温柔地问道:“你……还会再回来吗?”
低垂着脸,维兰德僵硬地摇了摇头,“不……不会再回来了。”
“是吗?”杰西失望地垂下眼。“维兰德……”轻轻地,他唤了声,捧起白皙无暇的脸庞,轻柔地物上他,像是生命最后诀别般,他细细感受着唇边的柔嫩与甜美,“我会等你,不管多少年、不管你是否回来,我都会在这儿,日日夜夜、清晨夜晚,只等着你……你要记着,牢牢记着,在家乡、在图林根的小镇上,绿色菩提树下,有个又穷又傻的痴心汉、一个爱你爱到无法自拔的可怜虫,痴痴地在这儿等着你……”
“杰西……”维兰德难过地看着他。
“别哭……”吻上他泪湿的眼睫,杰西又道:“维兰德,相信我,我会努力,努力工作、努力学习,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有能力保护你的男人,我们是一对幸运的恋人,我们不会被烧死、也不会被遗弃,所以,我会等你,等你回来……”
“杰西!”维兰德抱住他,将脸怀在他胸前,不顾一切,放声哭了起来。
“维兰德……”含着泪水,杰西也紧紧回拥住他。
分不清是感动还是离别的忧伤,那天上午,两个大男生抱在一起,让泪水滔滔奔流,足足痛哭了好一阵子,直到两人双眼红肿、失声哽咽,才依依不舍地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