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身後,是那座外型简陋的木屋。檐下昏黄风灯,正在夜色中轻轻摇弋。
陵王孙全身都开始不可抑止的颤抖──
原来,他跑了这麽久……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
“你、你这妖怪!”
事已至此,索性放手一搏。陵王孙大叫一声,抖著手,拔出腰间宝剑,咬牙就朝阿紫挺身刺去。
剑尖刚触及到阿紫的衣衫,他只觉眼前一花。再回过神来时,手中已是空空。
旁边不远处,阿紫拿著他的宝剑,用手指弹了下如秋水般寒澈的剑身,听它发出龙吟般的声响,笑道:“真是好剑。”
“你……你这妖怪,要把我怎麽样?!”陵王孙见了这幕,双腿抖得筛糠般,再站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只因平素发号施令惯了,只有口头上,仍留几分硬气。
“如果你肯听话,和从前迷途留宿的客人一般,乖乖待在柴房里……原本,我是断不会把你怎麽样的。”阿紫提著剑逼近他,眼神中透出股凶狠来,“如今,你看了不该看的,我自是不能容你。”
须臾,只见阿紫居高临下的冷冷看著他,又慢慢笑了:“放心,我不会杀你。只是,你得留下眼睛、舌头和双手。”
正在这时,却只见夏生衣衫不整,从木屋里气喘吁吁的跑出来,大喊著:“阿紫,不要这样!”
阿紫的动作顿了顿,却望也不望夏生:“……那又要怎样?他就这般回去,定会到处宣扬,惹上事非。我可不想,被人扰了此间的清静。”
说完,他平举起手中剑,便要朝陵王孙刺去。
夏生咬著牙,冲到阿紫的面前,伸开双臂护住陵王孙:“阿紫,不要这样做!”
“你让开!”阿紫的眉毛渐渐拧起,目光灼灼。
“……我不让。”夏生转过身,用双手一把抓住陵王孙的衣襟,焦急道,“你快发誓,发誓不会把这里的一切对任何人提起!”
陵王孙垂下眼,见一只白骨手,正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早唬得心胆俱寒,抖著声音道:“我、我发誓……”
夏生松了口气,放开陵王孙,转身面朝阿紫:“他已经发过誓了,放他走吧。”
“夏生,好歹你也做了近二十年的人,又在人间游历了二百年,还不了解人这种东西吗?”阿紫仍然逼视著陵王孙,手中剑未曾放下,目光中凶狠更没有减去半分。
“无论如何……阿紫,我不能看到你这样做。”夏生朝阿紫走过去,用右手握住那柄如秋水寒澈的宝剑剑身,眼中含泪,“你一定要这样做的话……就先毁了我的肉身,让我再无力阻止。”
说完,夏生竟往前一靠,让阿紫手中剑刺进了自己的左肩。
剑身嗤然入肉,却不见太多的血流出。
“住、住手,夏生!”
阿紫顿时情急失措,连忙撒手,任那柄尖端沾著点血渍的宝剑砰然落地。
“还不快走!”趁此机会,夏生忍痛转头,对著仍坐在地上的陵王孙大吼。
陵王孙被这一吼,才算勉强回过神来。
他跌跌撞撞的从地上爬起来,朝距阿紫相反的方向夺命而逃。
“夏生,这是何苦。”
过了良久,阿紫方悠悠长叹一声,将夏生揽入怀中,狠狠揉了几下他及肩披散的黑发:“你这个身体比不得活人,尤其受不得刀伤剑伤……你可知,就这道伤口,又要费多大周章?”
“……对不起。”夏生靠在他怀中,轻声道歉。
泪水,早不知不觉滑落脸颊。
二百年光阴如梭。阿紫耗费了多少心血精力,才为他炼出这具盛放魂魄的完美容器,他再清楚不过。
“……以後,无论在什麽样的情况下,我不许你再伤害自己。”
阿紫略带无奈的声音,在耳边轻轻低诉。夏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
无星无月的夜,凄风寒雨。
然而在这冰冷的夜里,阿紫的拥抱,如此温暖。
第五章
陵王孙头脑近乎空白的,在漆黑寒冷的夜里独自跋涉。直至看到东方微微开始发白,直至看到远处出现大队影影绰绰的人马时,还微微发着怔。
“……小王爷……小王爷……”
那队人马渐渐靠近,发现了神情恍惚、满身泥泞的陵王孙,连忙翻身下马,将他簇拥着,边问长问短,边送上车辇。
陵王孙一路上沉默不语,直到回了陵王府,他仍是一言不发。门客下人们皆以为他是一时惊着了,也不再多问,只耐着心服侍照顾,等待他慢慢好转。
午时,陵王孙洗沐完毕,换了新衣新冠,在自己的卧房中静静坐着。身旁两个平素最宠爱的姬妾,正小心翼翼在房中为他点上一炉安神香。
“给我……请青羊宫的宫主来。”陵王孙望着在房中忙碌的两个姬妾,忽然开口。
“啊,小王爷您终于……”其中一个平素最善解语的美姬,刚想上前嘘寒问暖,忽然看见他此时的冰冷不奈目光,又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下,“是,妾身这就差人去唤。”
陵王孙长长出了口气,向后仰倒在锦榻上,心中思绪起伏。
这青羊宫,因了画符除妖、炼丹益寿的本事,在整个城中颇有名气。就是陵王,也常去朝神,请他们的丹药吃。
陵王孙一则年纪轻,二则身体健壮,生活的又得意,所以从前,对这些倒是不太在意热衷。
如今这件妖异阴诡的事,看来也只能依仗青羊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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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中等了约摸一个时辰,陵王孙见到了青羊宫主。
出乎他的意料,这青羊宫主,竟是个一身缁衣,清秀和蔼的年轻道人。只见他微笑着对陵王孙躬了躬身:“不知,小王爷有何事召唤贫道?”
纵是见他年少,心内有些轻慢不忿,陵王孙还是不得不把昨夜的经历,全部向他道来。
“如此,待贫道占上一卦,看此二人为何物。”
青羊宫主听完后,神色渐渐凝重。他走到桌案前,从衣袖内取出一个装有铜钱的空心龟甲,开始卜卦。
最古老的卜卦,是揲蓍起卦。而如今,已大都演化为以钱代蓍。
仔细看过钱币六次在桌上所呈的总卦,青羊宫主缓缓开口道:“小王爷所遇,一为五百年狐妖,一为肉白骨。”
“狐妖我曾听说过……但何物为肉白骨?”陵王孙有些疑惑,凑上前去询问。
“所谓肉白骨,是要寻一新尸,将皮肉尽数剔去,只留白骨。”青羊宫主眉头轻蹙,解释道,“然后用血蟾蜍、毒白蟒、人面蛛、千年肉芝、深海中过万年的大珍珠……等物,熬成汤药。最后,施法者要抱着白骨,投身汤药,不饮不食,捱过七七四十九日。”
“虽说此后,白骨便可复生皮肉,新生成施法人所要的模样,不老不死。但却往往只是一具看似活着,却似行尸走肉的身体……需知,人死之后,若无深重怨念牵绊,魂魄会立刻进入轮回。再强的摄魂术,也没办法唤回一个人的前生精魂……而且此法,确实过于艰辛凶险。”青羊宫主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不说那些用来熬制汤药的东西,就算穷尽人的一生精力也不可能找全……就是泡在那含有剧毒汤药中,不饮不食的四十九日,也足以令任何人丧命。”
“所以,只有狐妖才可以做到这些!”陵王孙恍然大悟,“而且我看到的那具肉白骨,显然是有着人类魂魄!”
青羊宫主点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没错。不过,那妖狐所耗费的心血精力,与其间所捱的辗转痛苦,一点都没有少。”
世上任何妖术,其实都是在逆天而行。不可能,不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不知妖狐与那人,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牵绊……令妖狐,竟用情若此。
“小王爷,他们开始留宿您时,并无恶意……甚至之前,还留宿了许多迷途客,做了不少好事。”青羊宫主转过身,又对陵王孙躬了躬,“他们虽属异类,又走得不是正道,却未曾有过卑劣恶行,更未曾害人性命,得饶且饶,就由他们去吧。”
“不行!”听到青羊宫主竟为妖物求情,陵王孙怒气陡生,用力拍了下桌案,“我昨夜所受惊吓屈辱,又该算在哪里?!”
他不会忘记,自己是如何被阿紫用剑指着,如何在泥水中摸爬滚打,惊惧难当的过了整夜——
他一生锦衣玉食,处处受人呵护奉承,何曾遭此奇耻大辱。
须臾,陵王孙又望着青羊宫主,慢慢笑了:“宫主,可是怕了那妖物?你,就不怕我拆了你的青羊宫?”
青羊宫主别过眼去,咬了咬下唇,忽然大笑:“小王爷拆青羊宫,先要问陵王答不答应。”
“你……”
“既是小王爷执意如此,贫道自会去收服他们,给小王爷一个交待。告辞。”
放下这句话后,青羊宫主沉下脸来,转过身,大踏步的离开了卧房。
如果不答应陵王孙,虽说不至于真的拆了青羊宫……但此后的麻烦,必定是会连绵不断。
既是还在替人捉妖除怪、炼丹画符,就是未离尘寰、未脱凡俗。所行所为,自然或多或少,也要受到世间权势的桎锢牵累。
他身为一宫之主,门下弟子众多。所思所虑,由不得个人喜恶。
陵王孙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忍着气,心中仍忿忿未平。
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道士而已。
不过,青羊宫主向来一诺千金。他这一去,自己便可放心。
第六章
昨夜坠了一夜细雨,今天又阴了半日。近午时,方渐渐晴起来。
眼下已是傍晚,阿紫懒懒靠在木屋门前的躺椅上,闲看西方漫天舒卷的火烧云,与将落未落的夕阳,等着夏生归家。
真是的……这家伙的右手还没长全,却已经开始婆婆妈妈,管些有的没的事情。
上回带夏生去附近的小村落逛了一圈,他回来就开始感慨,说是此处竟连一个大夫也没有,人得了病、意外受了伤,或是孕妇生产,还要将人送到百里外去。有些本是来得及治疗的,竟被在路上延误时辰,断送性命。
当然,夏生若仅仅这样,发发感慨也就罢了……结果第二天开始,他每日都要去上山采药草,回来分类研磨。
看来,夏生是开始做他的郎中梦了。为此,妖狐不知取笑了他多少次。
阿紫的唇角斜斜朝上勾起,露出个宠溺的笑。
虽说见夏生这样做,自己每每都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每每对他嘲笑挖苦……但不得不偷偷承认,那样全身心投入的夏生,非常漂亮。
似乎,全身都散发出某种灿烂的光华,令人迷恋。
妖狐用白玉般的修长手指,绞住自己一绺鸦色长发,在指间慢慢磨挲。
饭都在锅里蒸着了。今天,回来得有些晚呢。
刚想到这里,忽见西方落霞中,一道白虹冲天。其间,隐隐有肃杀正气。
阿紫暗叫一声不好,连忙从躺椅上飞身而起,便朝相反的方向逃逸。
逃了没多远,却已被困住。
脚下的土地金光汹涌,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八卦阵图。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圣兽,狰狞舞爪的镇守四方。
如此,少不得一搏。
阿紫伸出双手,只见指甲暴长,化做刀般锋利。乌发若鸦翼般,在身后无风怒张,黑眸瞬间变做荧荧碧绿。
阿紫怒吼一声,十指陡张,便朝守护东方的青龙冲去。
他只想冲破此阵,速速离开,不欲缠斗。
谁知,只一招,就见了胜负。
青龙在他靠近的刹那,化做一道锐利无匹的青色罡气。阿紫的指甲刚触及,便片片碎裂。身上华贵紫衣,被割得道道褴褛。
青羊宫主慢慢走到自己布下的四象八卦阵旁,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幕。
一般而言,以狐妖倔强骄傲的性子,怎么样也会舍命搏上几搏。谁知这一击未中,那妖狐竟退至阵内,不再有任何试图攻击逃脱的举动。
阿紫散着凌乱长发,一身狼狈,忽然在阵中间慢慢跪下,将头重重磕入尘埃,声音凄厉:“上仙法力高强莫测,阿紫非上仙敌手!念在五百年修行不易,请饶我一命!”
说完,阿紫张开嘴,吐出一颗笼着紫气寒烟的狐珠,双手奉上。
青羊宫主微微有些诧异。
狐珠,是狐妖修行之本,珍贵无比,往往被看作胜过一切。失却了此物,相当于自毁半数法力道行。
这妖狐,竟如此爱命惜命。
“我应承你。”
青羊宫主微微叹了口气,拂尘一掀,将妖狐的狐珠纳入掌心。与此同时,收了四象八卦阵。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向来降妖伏怪,只是将其封印,从不伤及性命。
阿紫全身脱力的跪在地上,捂着胸轻轻咳嗽着。脸色唇色,一片纸样惨白:“可是陵王孙,差上仙来的么……请上仙放过夏生……昨夜,要杀陵王孙的,只有阿紫一人……”
见青羊宫主沉默不语,阿紫又往下继续道:“夏生虽和阿紫同属异类,却没有任何法力道行,又心地善良,绝对不会害人,更不会给上仙带来任何麻烦……陵王孙若要交待,只需带阿紫前去,再寻具平常白骨给他看……”
“好的,我放过他。”青羊宫主见阿紫哀切恳求,似乎隐隐明白他为何这般轻易交出狐珠,心内也有些感慨触动。
问世间,情之一字为何。
“……多谢上仙。”妖狐笑得安然,强撑着软弱无力的身子,朝青羊宫主歪歪斜斜磕了个头。
当初夏生选择舍命相救,只是因为他心地善良,又对阿紫心怀内疚。
所以,纵然没有阿紫在身边,夏生也一定会,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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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背着满满一篓药草,迎着落日余晖,急急忙忙往家中赶去。
今天走得远,回来晚了些。想必,又要看阿紫脸色。
远远望去,只见一道隐隐炊烟,从木屋的方向升起——是阿紫蒸了饭,在等他归家。
心中欣喜还未来得及浮现,夏生忽然觉得胸口剧痛。膝下一软,跪倒在地。
几乎是在顷刻间,冷汗便布满了全身——
阿紫出事了。
妖狐虽将他魂魄从影中分出,又为他重造身体,但两人之间,仍有精魂互相缠绕,无法分离。
所以,阿紫和他若有一人身亡,另一人也不能活在世上;有一方遭遇剧变,另一方必有强烈感应。
夏生弃了背上药篓,惊惶失措的从地上爬起来,拼命朝所居住木屋的方向,拔足狂奔。
第七章
总算来得及。
阿紫一身紫衣尽裂,长发凌乱,脸色惨白的跪在尘埃中。阿紫的身旁,立着个年轻清秀的道人。
道人紧握的右手内,隐隐透出股寒气紫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