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在那时抛下随时会陷入极端与崩溃的姚千慧不管,等到她的情绪逐渐乎复,终于能够坐下来好好把事情谈开,思绪沉淀后,他从没有一刻如此清楚过。
那一段旧时爱恋,真的过去了,曾经付出过,见她绝望悲伤,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只是那离爱情,已经太遥远,感觉一旦淡了,就再也追不回昔日情怀。
采菱转身时,那抽光了知觉的空洞,才是他爱情的现在式。曾几何时,她竟在他心中埋得那样深了,他却不曾实质地体悟到。
至于千慧,那其实不难理解的。她是落水者,而他是当时唯一的浮木,她会攀住是人之常情,她只是无助,需要一点安慰与支撑下去的力量,所以当时,他无法走开。
但是,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她不爱他,他也不爱她,他与她都清楚这一点。
就像杜非云说的,他试过去爱她,只是没能成功,这能怪杜非云?怪采菱吗?采菱只是比她多了些不同,成功地走进他心里,而她走不进杜非云心里,又怎么能怨?
看清了,释然了,她能回复过去的平静,只是,他再也回不去。
习惯了随时会在屋内每一个角落出现的倚影,他每天都在期待,也每天都在失望。对感情,他太笨拙,一向都是她在主导这段感情,她走了,对他心死绝望,他慌乱得不知如何挽回她的信心,如何让她明白,他是真的——很在乎她。
他比谁都清楚,他待她,太过亏欠,一再一再忽视她的心情,总以为地会包容,总以为将来有太多机会弥补,于是一再让她哭泣,一再伤了她的心,他让她爱得如此委屈,等到她终于疲倦了,放下对他的执着,他甚至没有那个脸去挽回。
杜非云说得对,他确实,悔恨莫及。】
砰!一个翻身,撞到桌角,惊醒,抚着颊边的疼痛,一时还分不消现实梦境。
直到手肘碰触到枕边人光裸的肌肤,他才想起,是了,采菱今晚在这里过夜。
扭开小灯,微撑起身,凝视她欢爱过后,倦睡的容颜。
她就在他的床上,他可以用各种方式抱她,以身体爱她,却碰触不到她飘忽的心,到底,她爱杜非云多些?还是对他眷恋多些?他分不清楚,每当占有她时,欢愉愈强烈,心就愈痛。
她当初的心情,就是这样吗?追着永远触摸不到的心,疲惫而惶然……
「不要……」细细的呢喃由她唇畔飘出,他听不真切,倾身捕捉细微音浪。
「……不……要走……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她梦见了什么?紧皱着眉头,表情似乎极慌张、痛苦,仿佛受困哀鸣的小动物。
「采菱?采菱?」
「……留下来……我不要你走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要你……真的……很想……爱你……」
谁?那个她想爱的人,是谁?
关毅很清楚,她口中的这个人,绝不是他,也应该不是杜非云。
是谁,让她如此爱,如此痛,又如此挣扎?
汗水打湿了颊边细发,她的表情太悲伤,连睡梦中都会频频掉泪,他心痛地将她搂进怀中。「没关系,没关系,还有我在。采菱,不要哭……」
一下又一下,掌心轻轻拍抚她,感受到他的怜惜,她逐渐平静下来,泪水停止了,轻轻眨了眨眼,对上他柔暖的眸光——
「我爱你。」探手,往他颈上一揽,柔柔吻了一记,安心闭上眼,这回,梦中不再有泪。
他却呆愣当场。
她说,她爱他。
可是,她知道他是谁吗?她的意识,足够清醒到将现实与梦境分隔开来吗?
多么心痛又心酸的一句话,他几乎愿意为此等上一辈子。他闭上眼,紧紧抱住她,再也无所谓,她倾诉的对象是谁。
第十一章
「听说,妳最近经常夜不归营,挺乐不思『蜀』的嘛!」斜倚在办公桌缘的男子,语气特意强调「蜀」字。
骆采菱偏头,睨了眼那个「蜀」。「你『听说』的事,还少得了吗?哪差这一桩。」想也知道那个「听说」是听谁所说,八百年前就投靠敌营,出卖军情了,吃里扒外的小鬼,白疼他一场。
杜非云轻笑。「不能怪凯凯,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在一起。」人前人后姊夫长姊夫短地叫,让人想不疼他都不行。
「哼哼!」骆采菱以一声冷哼作结,抓来另外一份公文夹审阅。
「采菱。」他正色喊道,敛去谵笑。「妳心里真正渴望的是什么,妳自己最清楚,想得到幸福,有时候,自己必须多一点勇气。」
翻阅纸张的手一顿。
勇气?这东西她付出得还不够多吗?八年前,她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勇气去追求她的爱情,结果,她换回了什么?
无尽的难堪、悲屈,还有一生都磨不平的伤痛!
杜非云盯视她,没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这么怨啊?那又何必在他面前笑得云淡风轻?眷恋极了抱他,却又要摆出都会女子一夜情的潇洒态势,死要面子。」
「杜非云,你不说话我会非常感激你。」
果然,太诚实的人总是不受欢迎。
他啧声叹息。怨他,却又非他不要,她的心态真是矛盾啊!
「妳打算这样下去吗?妳比谁都清楚,这样的关系不会是永久的,如果没有真心,一旦他倦了,到头来,妳仍会再次落得一无所有。」
「真心?」谁的?她的?还是他的?
她苦笑。真心这种东西,她已经连想都不敢想了。
「妳的心已经自有意识地做下选择了,那么,妳就得勇敢去承担。」这句话,让她想起那天在楼梯间的情景!
不是她要执着一条尊严尽失,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单行道,她真的试过要放弃,也以为和杜非云可以有一段全新的开始,但是……
八年后,这样的希望破灭了。
是谁说的呢?吻,是恋人的灵魂,在唇间交会。
爱与不爱,亲吻间,真的无法欺骗的吧?想重新开始,却在这一瞬间证实连她都认不清的真实。
他,感觉不到她的灵魂,没有灵魂的吻,空洞得可怕。
比她更早发现了这一点,他很君子地放开她。
「最终,我们的爱情还是无法交集。去吧,去找妳真正想要的。」
在他怀中,被他吻着,她的心无法悸动,但是关毅的每一记亲吻、碰触,却能教她的灵魂为之癫狂、颤悸……
就算再经过第二个八年,她悲哀地发现,情况仍然不会有任何不同。
杜非云说的,她不是不懂,只是,她所有的勇气,已经在八年前用尽,为了爱他,她争取过,也努力过,可是到头来,却连一丁点的眷恋,都要不到。
说穿了,她不是心有怨慰,也不是不爱了,只是,被他拒绝了太多次,已经怕了,脆弱的尊严与情感,再也禁不起又一次被排拒心门外。
只好……一再地武装起自己,假装她也不在意,避免受伤,避免被拒绝的难堪。
杜非云不是她,又怎会明白她的心情?她没有那么坚强,每次受伤后都还能笑着说无所谓,真的没有!她的心也会痛、会绝望……
杜非云轻轻叹气。「我无法说什么,毕竟我是一路看着妳走过来的,妳受的苦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采菱,幸福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不是狂悲,就是狂喜,妳必须跨出那道界线,才会知道等在前方的是什么。踟蹰不前,就永远得不到。妳自己好好想想吧。」
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凯凯今天运动会,他希望我去帮他加油,要一道去吗?」
他都去了,她这个当姊柹的能不去吗?
杜非云对小弟的付出是有目共睹的,她不在国内的这八年,是杜非云代替她关照身边的人,难怪那小子开口闭口姊夫叫得甜,凯凯和杜非云甚至此她这个亲姊姊感情还要好呢!
不知——她若说明下嫁杜非云,凯凯会不会翻脸不认姊?
不行、不行,她得乘机培养一下姐弟情谊。
「等我一分钟。」才刚说完,迅速收拾桌面,正要起身,右手边的手机响起。
「采菱,是我。」另一端,略略压低的嗓音,她认出来了,心一跳。
「……嗯。」他极少主动打电话给她。
「中午,要一起吃饭吗?」他一直很想亲自带她去那家拉面店,现场品尝口味合不合她的意。
「……我有事。」很不情愿地,挤出声音。
关毅静默了下。「晚上呢?我们很久没有一起看电影了,朋友给了两张票,听说不错。」
知道她不爱他提起姚千慧,刻意略过这个名字,没说是千慧运用关系弄来首映会的票让他去讨佳人欢心,并且逼他一定要开口约人,否则走着瞧!
「这——」他难得开口邀约,她真的很想答应,可是凯凯的运动会……
正犹豫,门口没发现她在天人交战的杜非云,开了门回头问:「采菱,妳不走吗?」
她急忙掩住手机。该死,他听到了吗?
气氛死寂了几秒——
「……妳忙吧。」
「我——」来不及说什么,另一头已经断讯。
瞧她握着手机,恍惚失落的神情,杜非云似有所悟。「关毅打来的?」她只有扯上那个人时,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妳去吧,凯凯那里我去就好。」非常识大体。
骆采菱白他一眼。「别说得好像我有了男人就没人性。」
「哦——」半挑起眉。「所以,尽心又尽责的姊姊,妳要走了吗?」
「……」不情愿地合上手机盖,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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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怎么了?」私底下,骆亦凯悄悄问道。
连年仅十二岁的男孩都发现了,恐怕谁都知道她有多心不在焉。
她人是在这里,但是不听话的神魂,早就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只是一通电话,她就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杜非云苦笑。他们之间,就是少了那样的牵引啊,他没有办法像关毅,如此强烈地影响她——
单这点,他就该认输,也注定要输了。
想清楚这点,他沉沉吁了口气,释出浅笑。「凯凯,姊姊还有事情要处理,晚上我们自己去吃饭好不好?」
「可是——姊姊说要陪我吃晚餐的!」他赛跑拿了第一名耶!姊姊自己亲口答应的!
「杜大哥陪你不好啊?」轻笑着,安抚男孩一脸的不情愿。「姊姊疼你,不忍心让你失望,但是我们要替姊姊的幸福着想啊,你也希望她快乐的,对不对?」
姊姊很不快乐,虽然聚少离多,但是他知道。
「这和吃饭有什么关系?」他还是不懂,姊姊的幸福,为什么会和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扯上关联?
「以后你就会懂了。来,杜大哥教你怎么做。」
运动会结束前的一个小时,杜非云借口手机没电,向她借了手机拨打,找到电话簿里的那个名字。
挂了电话后,他抬起表开始计时,直到关毅出现在校门口,再瞄一眼腕表,对上头的数字很满意。
两个大男人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寂然对峙的画面,怎么看就怎么怪。关毅也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赴这个约,手机显示着采菱的名字,另一端却是个男人的声音,胸口抽紧疼痛的感觉,几乎令他当场没风度地挂电话,只是——
他无声叹息。是因为那句话吧——「如果骆采菱这个女人,对你而言只是路人甲,无关痛痒的话,那你可以当我没打过这通电话。」
她的存在,已经和生命同步呼吸,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即使明知来了是自取其辱……
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名不正、言不顺,站在人家男友面前,除了极致的难堪,无法再有更多情绪。
但是,他依然无法不去理会,唯恐一个大意,会错过了什么——
当初,他就是太过轻忽,才会失去她,这教训,太痛。
「姊夫……」骆亦凯扯扯杜非云的衣袖,以眼神询问。这个人,和姊姊的幸福有关?
杜非云回他肯定的浅笑,低声道:「快去,别陷害我。」要是让采菱知道,大概不会给他好脸色。
等小鬼头走远,他回头解释:「骆亦凯,采菱的弟弟。采菱去买饮料,我要他去绊住她。」
关毅神色一黯。一声「姊夫」,已经足够宣告他僵窘的存在。
他确实,没立场、没资格。
这就是杜非云要他来看清的事实吗?
「你想太多了,我要宣告什么,不需要透过任何人,尤其是利用十二岁的孩子。」他没那么卑劣。
斜倚着校园围墙,杜非云态度闲适。「要你来,只是觉得有些事有必要让你知道,也因为采菱这辈子到死都不可能主动告诉你。至于知道之后,你要怎么做,是你的事,我无权决定任何人的人生,了不起就是决定你接下来的十分钟。」换言之,他也不打算浪费太多时间在攻击情敌这种无聊的事上头。
关毅讶然。
这男人——他的气度、他的人品,教人慑服,难怪千慧痴恋他这么多年,采菱的眼光,很好。
他看了眼手表,果真开始计时。「凭你和她的『交情』,不会不清楚,采菱夜里总是睡不安稳,恶梦频频吧?」
加重的「交情」二字,寓意鲜明,关毅当下困窘得发不出声音。
「我……我和她……」无法睁眼说瞎话,他艰涩地顿住。
「得了。最好你说得出口,她的夜不归营是和除你之外的第三个野男人鬼混!」
「……」被归类为二号的野男人,无言。
「你想知道,那个让她睡不安稳,连夜里都会哭泣醒来的是谁?不用说我也猜得到你在想什么,没错,是男性。」注视着他的表情,冷不防地,一字字清晰有力地撂话:「是她的儿子。她曾经怀孕,才三个月,知道性别了,孩子是谁的,你倒是给我指点一下迷津。」
关毅神情乍变,脸色一片煞白。「你、你说什么?!」
心脏一阵痛缩,太大的冲击,令他脑海空白,呼吸困难。
「她没有生下来,因为那个该死的男人伤透了她的心,让她太绝望,所以她毅然决然地选择堕胎,她是真的想要和你断得干干净净,请我帮忙。我那时想着,一个无心于她的男人,断了也好,重新开始。我陪在她身边,同意书是我签的名,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儿子。
「我永远忘不掉,她躺在手术台上,脸色惨白,眼泪不停流着的画面。事后,她却极度后悔,觉得自己杀了一条人命,罪恶感无时无刻折磨着她。刚开始,她每晚都做恶梦,哭着醒来,又哭着睡去;她没有办法吃,没有办法睡,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到最后,夜夜由恶梦中醒来的惊惶,必须靠药物才能稳定情绪,为此,她足足看了一年的心理医生,状况才稍微好转。」顿了顿。「除此之外,那次的手术让她身体变差,还造成……受孕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