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受了重伤,恐怕不久於人世,白夫人跟众家丁也都演得跟真的一样。」丁守竹摇扇,在白乐天床前坐下,一边看著大夫给白乐天擦药,一边笑道:「她听了伤心得要命,都哭了。」
「哭了?」想起那张桃子脸最近老是常为他哭泣,白乐天不禁有些心疼起来。「丁兄,这样做真的好吗?我其实没什么大碍——」
「乐爷,您跌落山崖这么不得了的事,可不是外头看起来没事就没事的,难保五脏六腑都受了内伤,只是一时看不出来。况且你这手脚也得好好静养个把个月才能恢复呢。」大夫一边替白乐天受伤了的腿上药包扎,一边唠叨著。
「瞧,大夫也这么说了。况且我把你的伤势说得重一点,她才会更加心疼,更加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更明白你有多喜欢她,为她丢了命都不在乎啊。而且你不是很气她听信金小姐的话,相信你是那种为了赢得织染大会才说喜欢她的无耻小人,所以才要我帮你吓吓她报仇的吗?」
「是……是没错啦。」虽然说他一想起这件事就有气,但真把宝雀急哭了,他又不愿意了……「那你有帮我澄清吧?说我最在乎的是她,不是织染大会,为了她就算输了织染大会也没关系。你有帮我跟她说吧?」
「有。」丁守竹笑了,有点诡异的。「当然有了,你最在乎的……是她嘛。」
第十章
织染大会热热闹闹盛大举行,最後却在一片惊讶之声中结束了。夺冠的正是白乐天和黄宝雀。白云布庄夺冠不稀奇,稀奇的是那十二面大受太后好评的屏风。
在众家织染高手摆出来的数千面屏风之中,皆是七彩锦缎刺绣,充满了金龙金凤、牡丹海棠等吉祥图样,一眼望去真是金碧辉煌、美不胜收。惟独白云布庄摆出来的,不但只是印染而成的平面屏风,其上更无任何绣图,而且十二面屏风中只有三面多彩染布,其余皆是清一色的蓝印花布,面面色泽饱满匀透,清纯秀美。
每三面单彩蓝印花布,始一多彩染布,这般阵仗在其它五颜六色的屏风之中一字排开来,更显逸群绝俗,果然一枝独秀。
最特别的是,那十二面屏风上刻画的全是狗——大狗、小狗,一只只活灵活现的在屏风上追逐嬉戏,生动逼真得彷佛就在眼前,立刻吸引了太后的目光。
大会结果揭晓当日,太后即宣旨命夺冠的白乐天与黄宝雀进宫晋见。白乐天因伤势未愈,故由丁守竹代他入宫。
「你就是负责画图样的染布师父?」太后坐著,手里抱著她那只西洋犬,慈善的问著宝雀。「这样年轻的姑娘竟然有这般好手艺,真不容易啊。」
「太后,这位黄姑娘其实就是之前万彩染坊黄师父的遗孤。」
「万彩染坊?是不是……曾多次承办官布,後来因错而遭皇上降罪的那个?」
「太后好记性,正是那个万彩染坊。」丁守竹笑道。
「原来是黄师父的女儿啊,这就难怪了。黄师父的染工高超是无庸置疑的,哀家到现在都还留著几件他为哀家作的衣裳呢,可惜啊……」太后感叹了一会儿,又指著那十二面屏风朝宝雀笑问:「哀家瞧著你这十二面屏风,仿佛是有故事在里面的,你要不要说说看?」
宝雀朝太后福身,走到第一面屏风前面,上头画著的是一个面目慈祥的农夫,手里正抱著一只甫出生的幼犬,百般怜爱的模样仿佛是抱著自己的孩子。
「十二面屏风分别代表著十二个节气,我画的就是主人和他养的狗之间一生的情谊。这是第一张『喜相逢』。时春气始至,四时之卒始,主人在这立春时节遇见了他的第一只小狗,也遇见了他永远的朋友……」
宝雀按著顺序一一解释著,从立春到惊蛰、到春分、到谷雨、到芒种、到立秋、到白露……随著节气进展,屏风上也描绘著农夫与狗之间亲密的生活。白天农夫在农田忙农事,狗儿便尽忠职守的为主人看家;夜里主人在榻上睡,狗儿也在榻下与主人共眠。一人一狗宛若亲人般相守,不离不弃,直到最後——
「最後一张……」宝雀站在那张满是枫红的屏风前,那曾被她染坏了的夕阳,如今又呈现出本该有的绚烂色泽,但彷佛又更添了些什么……「秋分时节,主人寿享天年,狗儿依然为主人守著房子,依然会在主人每日回家时会走过的河堤上等候主人归来。主人虽然不在了,但是他们之间的情谊是不会变的……」
「十二面屏风里,哀家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幅。」太后抱著爱犬来到宝雀身旁,注视著屏风上头的漫天彩霞,满是皱纹的眼角有著些许湿润。「哀家一看到这幕秋日夕幕,心里就特别感动,彷佛也能感受到那只狗的离情依依。这夕阳红惹人感伤啊,哀家看著,想到将来哀家归西之时,不知道谁来照顾我这只狗,忍不住就跟著伤心起来……」
「太后,您一定能千秋万岁的活著,根本不用担心这种事的。」丁守竹见太后感伤,连忙劝慰。
「这面屏风真是绝佳之作,哀家从未看过染得这么凄美的夕阳。」
听著太后的赞美,宝雀想起做这面屏风之时,正是她得知白乐天恐将不久於人世、却仍牵挂织染大会的那晚。对於白乐天是为了让她染出漂亮的布才说喜欢她这件事,她心中已无怨恨,只剩伤心。这片用情人草染成的彩霞,不知和了她多少的眼泪进去。那晚她明知事态紧急,没有时间再让她染坏布重来,却还是止不住眼泪的坠落。就这样在极伤痛的心绪之下,她哭乾了眼泪,也染出了这片令人见之心痛的夕阳,正如太后所说的,惹人感伤啊……
「夺得织染大会之冠,便能取得承办官布的资格,以及一万两赏金。你在白乐天的白云布庄里工作,这承办官布的资格便由白云布庄获得,没错吧?」
丁守竹见宝雀失魂落魄,仿佛没听见太后的问话,连忙代她笑答:「太后,黄姑娘只是暂时与白乐天合作参赛的。他们俩事前已有约定,倘若能夺冠,便由白云布庄取得承办官布的资格,那一万两赏金由黄姑娘获得。」
太后吩咐身旁的太监把丁守竹说的话记下了,又朝丁守竹笑道:「守竹啊,这么多官员里头就属你跟你表兄徐尚书最让哀家牵挂了。你们娘亲跟哀家是极好的,她们姊妹俩一直托我要替你们两兄弟指门好亲事,去年你表兄成了亲,就剩下你这孩子了。」
「太后费心了……」丁守竹面露尴尬,紧张笑道:「但守竹还不急著娶妻……」
「你不急,你娘可急了。都多大人了,你要你娘等到何时才抱孙子?」太后慈善的脸上笑咪咪的,目光忽然转到宝雀身上。「黄姑娘赢得了织染大会,哀家本想让她随使臣出使南洋,宣扬我朝印染之术,但哀家瞧这黄姑娘样貌挺好,手艺极佳,又是黄师父的女儿——让她出使南洋消磨那几年倒可惜了,不如留在身边。依哀家看,这黄姑娘与你倒是很相配的,你又是织染所大使,有个这么会染布的贤内助岂不甚好?不如由哀家赐婚——」
「太后!」丁守竹被太后的一番话吓出了满头冷汗,连忙婉拒:「守竹实在还没娶妻的打算,请太后——」
「咱们问问黄姑娘的意思吧。」太后朝默默立在一旁的宝雀笑道:「黄姑娘,你想做大使夫人呢,还是你想代我朝出使南洋,宣扬印染之术呢?」
宝雀正为了白乐天而深陷在自己的悲伤之中,对於太后的话未曾细听。她只知道自己已经达成了白乐天的心愿,他那句为了利益而说的「喜欢她」已经达到目的,他没有必要再假装下去了,而她……
「多谢太后抬爱……」宝雀深陷失望谷底,身心俱疲,她虚弱的跪倒在地,听见自己哀伤的声音:「宝雀无父无母,一片真心所托非人……除了重振我爹的万彩染坊,实在已无心思再做任何打算,一切……就由太后定夺吧。」
「好,」太后抱著爱犬,满意的笑了。「就让哀家替你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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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姑娘、黄姑娘!」自行宫离开後,丁守竹追上了正要踏上马车的宝雀。「且慢!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马车慢慢驶回苏城,一路上丁守竹坐立不安,几番欲言又止,原本一直兀自望著窗外发呆的宝雀终於被他异常的举动吸引了目光。
「丁大人,你不是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
「是、是的!很重要……」丁守竹扇子挥得飞快,额上的冷汗却止不住的流。「黄姑娘,我……我不能娶你、我不能娶妻的,请你想办法让太后收回成命吧。」
宝雀一愣,看他那副有苦难言的模样,忍不住想问:「丁大人,你也二十有五了吧?为什么迟迟不愿娶妻呢?难道是……你有自己的心上人,但却不能娶她?」
「是……是的,我——」丁守竹合上扇子,话还没说出口,漂亮至极的俊美脸庞上却已升起一片徘红。几番吞吞吐吐,他像是终於下定了决心,脸上表情义无反顾般,朝宝雀低声道出秘密:「我的心上人,就是……」
马车一阵颠簸,震得马车内的人们东倒西歪。宝雀在丁守竹的臂弯里稳住了身子,但当她一抬头看见他那张俊脸上尚未褪去的腼腆红晕,再想到他方才道出的秘密……她立刻弹离了他的臂膀,惊慌失措的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不会吧?我真的答应太后做你的大使夫人吗?」
「算是……」丁守竹无力的笑道。「你说一切由太后定夺。」
「真的吗?我怎么都不记得了?我怎么会答应呢?」宝雀心里乱糟糟的,怪自己被白乐天害得丢魂失魄、糊涂误事,只能再次朝丁守竹弯腰道歉。「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拆散你们的。我马上回去跟太后说,说我绝对不要嫁给你,我宁可去南洋,也绝对不要做你的大使夫人。这样好吗?」
「如果能这样,那就太好了。」丁守竹腼腆一笑,仿佛大松一口气般。「让你受委屈了,咱们会很感激你的……」
「不、不用感激。」宝雀飞快的挥著手,满脸愧欠。「是我太笨了看不出来……不是!是我不应该在太后面前恍恍惚惚的,随便答应这种事。」都是白乐天书的,她究竟要为他失魂落魄到什么时候!白乐天这可恶的家伙,可恶的家伙啊……
想到丁守竹能和自己的心上人情投意合、相扶相守,再想到她和白乐天之间的种种,宝雀心中不免又是一阵痛楚难耐……
「丁大人,你知道白乐天这几日……他的身子怎么样了?」
「啊?他啊?」见宝雀忽然问起,丁守竹心中突然一阵心虚,胡乱答道:「还是一样……你知道的,他还在硬撑……」
「是吗?」他毕竟撑住了那口气看到白云布庄夺冠,那就好……「织染大会结束了,他不用怕我因为伤心而染坏了布,我真希望能在我离开前……再见他一面。」
「呃,我会替你转达……」
「丁大人,我真羡慕你跟你的心上人,你们为了彼此,宁可终身不娶,这般真情真意、坚定不移,我真的很羡慕……你放心,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一定会祝福你们的。不管将来我在哪里,我都会祝福你们的。」
「是吗?那就谢谢你了。」丁守竹望著宝雀那张为了给他祝福而佯装坚强的笑脸,很是感激,却也很愧疚……「黄姑娘,你听我说,其实我还有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可是我又怕我告诉了你,你就不会想再见到白兄了……」
「什么事?」
「就是……」丁守竹支支吾吾,不知为何,竞觉得比刚刚还难启齿。「就是关於白乐天……他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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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丁守竹你……」
白府中,白乐天手臂上架著木板,手里拄著拐杖,脸上表情却是恨不得立刻冲过去赏丁守竹一拳似的。
「别激动、别激动啊白兄。」丁守竹退後了几步,尴尬笑道:「我是出於一片好意,为了不让你们这些个月来的努力白费才出此下策的。与其让黄姑娘身陷黄白两家的过往恩怨与你们俩的情爱纠葛之中——矛盾为难、不知该悲该喜,不如赌一赌,让她一次痛了个彻底。黄姑娘是个性情中人,她开心时能染出漂亮的布,难保在她悲伤至极的时候不会染出更令人惊艳的绝佳之作哪!所以我才告诉她你的确如金小姐所说,是为了织染大会才说喜欢她的——结果你瞧,我这不是赌赢了吗?就靠她那片令人痛彻心肺的夕阳红才让白云布庄夺冠的。」
「万一赌输了呢?她不但伤透了心,从此与我分道扬镳,她还会染坏了布、输了织染大会——这损失你赔我吗?!你赔得起吗?!」白乐天气急败坏,没想到他这个挚友竞拿他的终身幸福当赌注!「难怪她这几日来无消无息的,我就奇怪,依她那脾气,就算我真的病危,她也该会不顾一切的来探望啊,原来是你搞的鬼!」
「小心啊白兄,大夫说你这手不能碰撞到东西的。」丁守竹赔笑,连忙安抚:「你别急,我已经把这件事情跟黄姑娘都解释清楚了,黄姑娘知道这是我出的计谋,不关你的事,而且又得知原来你对她是真心的,她也就原谅了咱们……」
「她原谅咱们了?那……她怎么不来看我?」
「因为她正为了另一件事而生气,而且是很生气。」丁守竹无奈笑道。「她气你联合众人一起骗她,骗她说你身受重伤、命在旦夕,她说她再也不相信你了。」
「什么?!丁守竹你……」竟然出卖他!「咱们不是说好要让她急个几天吗?!」
「是啊,可是我看她那么担心你,实在不忍心再骗她了……白兄、白兄且慢!小心你的腿啊!与其花时间教训我,不如赶紧去挽回黄姑娘吧。她知道你骗她,一气之下便答应了太后随使臣出使南洋,决定跟你一刀两断。她这一去可就是几个年头啊,白兄你若舍不得她,就赶紧想办法拦住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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