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修瑞把少年的头埋进他的胸口,仍是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
口中泛起一股苦苦的味道。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但就是好难受的苦苦的味道。纳德努力地往肚子里吞口水,但是都不行,都吞不掉那种味道,那种难受的味道,刺激得鼻子都好像开始变得酸酸的了。
似乎是在不小心中,撕开了一张面纱,于是,望见了面纱下忧伤的脸……
空气中,那种香甜的味道似乎更浓烈了呢……浓得……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
回来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一直到了家里,各自回房的时候,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事实上,一直到了吃完晚饭,要睡觉去了的时候,还是没有说一句话。每个人的心里,似乎都有了心事。纳德的梦呓晚上,别墅里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
轻风吹过,似乎整幢别墅里的人都沉睡了呢。
傅安的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安……」纳德抱着被子小声地叫着,不想惊醒别墅里其他的人。
小声地叫了几声后,安的房门被轻轻地打开,傅安穿着长袖的睡衣站在门口,「怎么了?」他的声音也是轻轻的。
「一起睡好不好?」纳德轻声道,可怜的表情,「我睡不着。」
这是事实。从那天看到赫修瑞的那个弟弟之后,他就怎么也睡不着觉了。心里,好像总有一块石头堵得慌似的。
还记得那个少年,脸色就像水一般的透明……
而他自己,却是如此的幸福。
「进来吧。」傅安把门开大了点,让纳德进来之后再把门关上。抱着被子的纳德,从背影看,倒像是一只大熊,可爱的,胖呼呼的。
把被子放到博安的床上,没有把被子摊开就一头栽进了自己的被子中。「傅安……」
声音在被子中传来,有些闷闷的。
傅安回到床上,把拖鞋脱掉,关掉床头灯,躺好后把他的被子拉上来,盖到脖子上。
纳德把被子拉到傅安那一头,快速地脱掉鞋子,穿着刚才来时的睡衣钻进被子。
「好久没跟傅安一起睡觉了呢。」好怀念的感觉。傅安的房间里的味道,似乎是一种甜甜的很温暖的味道。
「为什么睡不着?」傅安转了个身,面对着纳德。几缕头发落到额前,在被子里的傅安,慵懒可爱得让人心跳。
心跳得好快……
喉咙口好像都被心脏给噎住了,纳德静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冒出一句话,「安……」声音好像有点沙哑,自己的脸上好像也有点发烫。
是怎么了?
「为什么睡不着?」傅安问道。
「好长时间没跟安一起睡了……」竟然是说出了这样时—句话来,自己的脑子好像有些昏昏沉沉的了。
「……」傅安无语。
「真的,很小的时候,安不是一直都要我跟你一起睡的吗。可是后来,后来为什么不要纳德跟你一起睡了呢?」想起那天傅安把他的被子抱到另一个独立的小房间告诉他以后再也不跟他一起睡觉的时候,他的心里有多难受。
「因为你睡觉的时候会踢人!」小傅安当时这样子说。
「可是我以前的时候也踢人啊……」纳德闷闷道,语调有点含糊,「为什么就不要我跟你一起睡了呢。你的床现在也变得好大了。」毕竟,傅安也是长大了。他们都快满二十岁了。
「安是不是不喜欢纳德在你的身边了呢。听说小时候很好很好的朋友,长大了,感情就会慢慢淡去,然后就会变得不是朋友,然后,有一个如果离开了身边,以后再回来的时候,就像是客人一样了呢……」
「我真的不想要这样,一想起跟傅安会是客人一样,然后坐着规规矩矩地喝茶,问着你在外面好吗这样的话,心里就会好难受……说不定安还会问我结婚了没有,有没有小孩子了……」呜呜呜……被自己想像到的事情伤到了。
「不会的。」傅安轻声道。
「可是现在就好像这样子了。安在这儿,有一大堆以前的朋友,小时候的安,很喜欢跟女孩子玩的,现在这些女孩子也都在旁边,安一定会很开心的吧。」想想就伤心。
「不会的。」傅安道。
「可是就是这样子啊。安离我越来越远了……以后,安会有自己的妻子,每天跟着安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说话,然后我也工作了,每天在医院里,看着各种各样的人,跟那些讨厌的护士说话,然后说不定,过一阵子,爸爸就让我娶她们……」一想到这个,心里就闷得好难受。
「你想太远了,纳德……」傅安哭笑不得。
「可是以后我们就会这样子啊。然后我的工作很忙很忙,安也很忙很忙,我只有在安生病的时候,才会被叫去给安看病。平时的时候,连见安一面都见不着……」闷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好难受,安……又好像睡不着了……」睁开眼睛,望见对面的傅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心里突然一阵阵地揪痛。
「别胡思乱想了。」博安的手伸过来,略嫌凉的手指在他的眼皮上轻轻划过,这才感到自己的眼皮有些湿湿的。是流泪了吗?还是呼吸时出来的雾气?
安的手好冷噢……抓住他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里,安的手好像很小很小,用自己大大的手把安小小的手包起来,伸进他自己的被窝里,「安的手好凉……过一会儿就会暖的。」自己的被窝里,好像比较烫。刚才脸红的时候,身子也发烫了一会儿。
傅安如水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不知道心里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捂了好长时间,觉得手里那只小小的手已经感觉不到原来的凉意了,纳德才拍拍它,把它从自己的被子里拿出来,好软噢……真不想放开……
一抬头,正好对上傅安的眼睛。那种清澈得让人的灵魂不安的眼眸,让纳德的心里起了极大的犯罪感。
嗯……虽然不想……还是放开……虽然好想继续抓着安的手,因为那只手很软很细,似乎连骨头也没有。
「呵呵,」纳德尴尬地笑了两声,「好了,睡吧。」拉过被子蒙住头,不让傅安看到自己脸上的红色。刚才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真的会让傅安有不好的想法的呢。他会怎么想?
虽然蒙着头,确定傅安不会看到他的脸色,但是自己却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砰砰跳,似乎有一种震耳欲聋的感觉,傅安会不会听到。
闷了好久,心里还是不放心,偷偷地钻出被子来看傅安是不是睡着了。
沉思着的傅安把那只被他捂热的手的手背贴到唇上,停了好久,那乌黑深邃的眼眸里中是沉思的神情,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才将手从唇上轻轻地擦过去,手背贴着他的左脸,还是在沉思。
心突然很响地「砰——」的一声。
「安,安……」舌头打结地去唤他。
「嗯?」傅安抬眼望着他。手背还贴在他的脸上。
啊啊啊!好令人遐想的画面啊! 「我,我,我……」
「怎么了?」
心跳得好快,好响。傅安到底有没有听到?好想咬一下傅安的脸啊——呜呜呜——
好希望那只贴在傅安脸上的手是他的!
「没,没事……」呜呜……好挫败的感觉。
沮丧地重新钻进被窝里。傅安刚才干嘛摆出那种诱人的样子,诱人——吓!纳德被自己的想法震到。可是刚才傅安的样子,真的好秀色可餐啊!那种认真沉思着的表情,那种手贴在脸上睫毛低低垂落似乎在感受着什么的样子,真的很有一种秀色可餐的感觉。
口干舌躁。
好想就这样扑过去,去咬他一口。
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的一种想法。胡思乱想着,想到了最后,终于想起来自己来跟傅安一起睡到底是要干嘛的了,可是这次自己已经很累了,想了那么多,真的不想再想了。
「安……」还是得说,自己是为了那件事情来跟傅安一起睡觉的嘛。今天跟安一起睡觉,明天是不是还可以呢?纳德有着小小的私心,「我想起来我要来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
安把手放下来吧,不要维持着那个可爱的表情!
呜呜呜!真的好想扑过去——纳德咽了口口水,「我好像不是那么讨厌赫修瑞了呢。」
「是因为他的弟弟吗?」
「嗯……是的。安会不会因为他生病的弟弟,不跟他争呢。反正安有那么多的东西少一点也没关系……」头好痛,今天晚上是真的想太多了。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那么痛苦,自己那么幸福,会不会……天打雷霹呢?可是心底却仍是贪婪的,不够,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的幸福,趁着现在离自己想要的很近,很近很近的时候,多要一些吧,不要的话,怕以后不幸福的时候,离自己想要的就更远了。
「嗯。我不会的。」傅安道。
好可爱!得到保证后,似乎脑子一下子昏昏沉沉了。自己是想睡了吗?努力地抬起眼皮望着傅安,他还是停在刚才的动作,似乎又开始想些什么了。
好想……好想去抱他……
从被子里伸了手,伸过去,隔着傅安的被子,抱住他。软软的被子下的身子,似乎并不太明显。
抱住了……就很近……很近很近,只有一床被子……
「纳德……」傅安的声音似乎有点模糊。
「……」纳德咕哝着,把鼻子凑到傅安的睑上,
「傅安为什么要把那酒坊给别人管呢……那个是你的东西啊……」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关于那个城堡的问题。傅安说的那句话,想囚禁的只有一个人的话,是真的吗?还是玩笑呢?可是又不敢问,因为怕如果是玩笑,他会哭死的……
「纳德想要吗?」
「怎么会。我要那个东西干什么。」纳德咕哝道,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城堡的那句话问出来,可是却看到傅安淡淡地笑了,「那个酒坊妈妈不会要的,我当时觉得,把它买下可能会很有用,现在看到赫修瑞的事,我想,不管最后我们的结果如何,他会需要那个的……」
「说起来,纳德你呢……」傅安微笑着蹭蹭他的鼻子,「你还真是一点不良思想都没有呢。」
「不良思想……」忽然问困意就上来了,不知为何眼皮越来越沈,「我才不会有不良的思想呢,我是好人啊……」终于,眼前的傅安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了。
梦里,有个小男孩,在说着一句不清楚的话语。
「软软的……好像三叶婶婶做的……蛋糕……」
梦中,纳德喃喃地回应着,「安……喜欢蛋糕吗?……我……蛋糕……」嗯。当蛋糕也好。
***
自从窥见了那不该窥见的情景之后,纳德心里一直有一种事情会突如其来有转机的预感。结果那一天——
「放弃了?」纳德惊得脱口而出。话出口后,才觉察到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的响,响得令自己都有些心惊。
自己,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思想,在傅安的生活里存在的呢?
「听说是赫修瑞自己的意思。」莫先生道,好像很是兴奋,「我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地解决掉了,我还以为……」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看到客厅里人的反应,立刻明智地停止了话语。
为什么?
为什么放弃?
既然在当初为了那个少年,可以放下所有的尊严,可以担负这一切,为什么现在又突然放弃了?想起那个希伯来姑母,一定是气急败坏了吧?
好不容易想到的主意,好不容易等到的时机,竟然,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会跟她解除一切关系。对于她来说,是—个深深的打击吧。
功亏—篑。
然后除此之外,好像还有别的事情的吧,在国内他们碰到的大大小小的危险,恐怕莫先生会一件件地列出证据来,做为一件件武器,向他们进行反攻的吧。但是赫修瑞昵?
这个年约二十五岁左右,被剥夺维利家族一切声誉与金钱的年轻人,有着纳德最喜欢的金黄色的头发与富有独特魅力的冰蓝色的眼眸的年轻人,有着一个美得不祥得像是不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弟弟的人,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他在最后一刻放弃掉他的权力呢?
为什么?
隐隐地像是少了一块一样。呼吸的时候,似乎都能感觉到肺里肉空气在轻轻地擦过自己肺部的纤细的毛细管,痛得让人说不出话。
看一眼傅安,他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傅安有时候,真的是镇定得可怕呢。
伸出手去,想触摸他的脸,却又不敢。
隐隐约约的,感觉傅安离自己越来越远……
在到凡纳尔之前,就莫名地对这个地方有一种讨厌的感觉。原来以为只是讨厌那些图在傅安身边的人,但是现在才发现,不只是因为这些人,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感觉,自己感觉上,跟在这里的傅安已经有了一层隔阂。也许很薄,但是却总是隔着的。每次博安在沉思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在想着些什么。
都在一起长大到现在了呢……
心里涌上一种复杂的感觉。突然有点喘不过气来,纳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安,我出去一下。」
「去吧。晚饭前要回来噢。」傅安的声音里,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是的,跟以前一样。也许只是他多想了。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不经意间,发现自己竟然走进了一条小道。正是那天他们跟踪着赫修瑞的时候进来的小弄呢。
无意的也许只是为了心里的一点好奇来跟踪一个人,却就好像一不小心揭开了别人的伤疤,在看上去似乎挺硬的伤疤下,看到了受伤的血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似乎在犯罪一般。
门仍是虚掩着。跟上次一样。
纳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心嘴,最后,还是走了进去。
房间里,赫然就是赫修瑞。只见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原来美丽的金发凌乱不堪,原来的风采一丝全无。
垂在两侧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捏成拳。
「为什么?为什么放弃?」纳德突然喊了起来,「你弟弟呢?你自己争到现在,不都是为了他吗?为什么不争了呢?」
「我为什么?」赫修瑞抬起头来,纳德的心不由地一沉。原本冰蓝色的眼眸,竟然变得是那般的凄凉。
纳德慢慢地走过去。
「他死了……」赫修瑞眼泪落下来,冰蓝色的眼眸中有着一点光线轻轻地滑过。就跟那天他看到的少年同样冰蓝色的眼眸中滑过的光一样。
手伸出去,望着这个埋在自己大腿上哭泣的男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迟疑了一下,手放到男人的背上,轻轻地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