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楚山好像爱上这种游戏,随时随地会偷袭。
在厕所的隔间,楼梯的阴暗角落,体育馆后的小森林。
次数越来越多,许晴川也越来越麻木,只要周围没有人,总让楚山得逞。
还陪他逃课。
逃了一整天,楚山带他去逛街。眼花缭乱的东西,还试了好几套衣服,不过最后没买。
楚山把自己的口袋翻给他看,根本没多少钱。
「你到底要我出来陪你干什么?」许晴川一字一句地问道。
「玩啊。」楚山装傻地眨眨眼睛。
「楚山,你一定是疯了。」许晴川对他已经说不出第二句话。
走了一会,许晴川忍不住又说:「你难道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你想听什么?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只爱你一个?今天我大放送,你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许晴川顿住脚步,直直站在地上。他紧盯着楚山嘻嘻哈哈面孔,想从上面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但是没有用。他无力地承认,有一堵透明的墙隔开了他们两个,以至他们的对话只是自己对自己的无聊回响。
「……原来你对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许晴川甩开他的手,一个人先走了。很快,这个倔强的背影就融入到万千人海中,连一个影子都看不到。
楚山停在原地,呆呆看了会,就转过去面对着橱窗,把头无力地靠在上面。橱窗擦得非常明亮,透明的玻璃竟然也能映出人的影子。他看着自己的脸映在玻璃上,两行泪水默默流下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最近情绪这么激动呢……真不好。」
可泪水越擦越多。
半晌,他猛地站直身体,对着天空露出一脸嚣张地微笑。
他拿出藏在内兜里的卡,回头走到刚才他和许晴川试衣服的店里。
「小姐,帮我拿刚才试过的那件。」楚山点点许晴川穿过的一件衬衫。
许晴川一开始扭捏着不肯试,好说歹说才拿了衣服进试衣间。穿出来的效果意外的好,干净的白色衬衫,在衣服下摆和袖口淡淡晕染了一层奶黄色,正好衬托出许晴川白皙的皮肤,剪裁非常合身,样式古典又添加了点流行元素,许晴川穿了就像换了一个人。
他拿着这个浅绿色的袋子,无意识地掂了掂份量。忽然想到以前的那件运动衫。不过是短短一年不到,他和许晴川的关系就有了这么巨大的改变,而现在,他又要准备离开那个人……想到这里,心口不由觉得苍白的荒凉……
「可惜我以后看不到你穿起来的样子了。」
***
楚山终于还是决定要走了。
他透了点口风给小晴和斗子,叫他们不要告诉许晴川。
「为什么啊。老大?你不把川子当兄弟?」斗子问。
「不是,我想自己告诉他。」楚山看着窗外,用很开朗的声音回答道。
可他说不出口。
许晴川礼拜五来补课,根本没办法好好读书,每次都被折腾到床上,没有休息。
楚山觉得许晴川在为了什么拚命忍耐,哪怕自己耍赖地撕了他正在做的作业,偷偷把他的书藏起来,把他按倒在床上,他总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也没有抱怨,也没有质问。
只是用一双出奇大的眼睛盯着楚山,好像要直接从他脑子里看出点什么。流光变换,又彷佛在哀求,在低诉。
不能说,不想说。
楚山伸手蒙住了许晴川的眼睛,狠狠心把自己埋进他体内。
什么语言都是错的,什么解释都是徒劳的,什么词汇都是苍白的。
身体结合着,交换着液体……用这种方式来交流……那是自己的狡猾。失控的迷茫,莫名的情绪如果通过这种仪式就可以全部传达给他,让他和自己一起分担那有多好。现实的迷蒙的,各种颜色的光影晃动着,楚山觉得自己一路往上,他在挣扎,在攀爬,想去更接近,更接近没有距离的一瞬间——最终一道白光在楚山脑海里炸开。
他觉得自己想流泪。
然后就感到手心一片温暖的濡湿。
当他睁开眼睛,拿开手,看着许晴川的时候。
那双大眼睛里已经什么光都没有了。彷佛那眸子里的星光都化做眼泪流完了。
只剩下空洞洞白茫茫灰惨惨的绝望。
许晴川在穿衣服,很慢的。当他扣完最后一粒纽扣,开始整理书簿的时候,楚山清了清嗓子问:「你以后还来吗?」
许晴川彷佛没有听到一样,仍然整理着自己的东西。铅笔盒、作业本、教科书,有条不紊。
他离开屋子的时候停了停,回过来对着楚山点点头,甚至带着灰白的微笑,说:「再见。」
楚山抱着自己的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法控制自己。灼热的情感哽在喉咙里,化做一块碎片,炙烫着他自己。他害怕许晴川对他有所期待,那让他焦躁,不由地就想去破坏,可真的面对破坏的结果,他又觉得有种被掏空的虚脱感。
他的情绪像一团线头,怎么也理不清,找不到头。他在这个感情的游戏里没有方向,他只懂得横冲直撞,他不能习惯自己的情绪被别人的一举一动控制着,他想挣脱,他对这种心理的束缚有种本能的恐惧。
真的,他从小就是个特别干脆的人。
求了很久才吃到的最新的雪糕,他吃了两口就没兴趣了,把它给了路边的小孩。
昨天晚上还吃得津津有味的牛肉,带到学校,就已经对他完全没有吸引力了,被扔进了垃圾桶。
至于女朋友,人类的保鲜期比较长,可他很快也会厌倦,恢复到平时的状态。
惟独对着许晴川,他忽冷忽热。一时想对他好,想把他整个抱在怀里疼爱;一时又充满恶毒的点子,想看他哭,看他无奈地咬着嘴唇的样子。当许晴川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失去了自我控制,变成心中最直接的渴望的执行者。
我为什么不想去美国,为什么想到这件事就难过得一个晚上睡不着……是许晴川吧……是他对我的影响吧。
楚山仰躺在床上。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一直以为喜欢也就是一种游戏,新鲜劲过了,就换个对象,一遍遍重复游戏规则。
他不能一辈子在一个游戏里走不出去。
游戏应该结束了。
***
许晴川果然再没有和楚山说过话,再没有看过他一眼。楚山觉得来学校没意思,也就不去了。
要他忙的事太多了,光是家里的亲戚就一堆堆地请客,说是要饯别。再加上乱七八糟的什么身体检查,整理行李。他妈妈带着他又到处采购了一番,好像他去的地方不是美国而是非洲原始森林一样。
他妈妈还说:「出门在外,多一样东西就是多一份方便。你们年轻人不明白的,用习惯的东西始终是用习惯的东西好。」
「有道理。」楚山一边应着一边又给满得不行的行李加了件睡衣。
妈妈眼尖,说:「你拿错了,那件不是你同学来穿的睡衣吗?真是的,这么大的小孩自己的衣服都搞不清楚。」
楚山讪笑着想解释,可他发现没有任何一个借口可以让他依赖,他只好慢慢地把那件睡衣重新拿了出来,放到旁边。
「你怎么不和你同学道别道别?」
「没什么的嘛,反正读个五年不是又回来了嘛。」
「也没朋友来送你?」
「送我干什么,都要上课呢。」
走的那天,全家老小都出动了。楚山提着贴身的行李,剩下的大箱子已经托运了。在明亮的飞机场,他突然涌起不可遏止的悲伤。他竟然勾着妈妈的脖子一直哭,不肯下来,不肯走。周围的人也都红了眼睛,他爸爸拉着他的胳膊把他送进机检处。他死死拉住爸爸的手,好像在拉着最后一片过去的碎片,他举目四望,发现自己如此渺小,周围的东西如此陌生,来来去去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好像整个机场都站满尸体。他哭着,害怕,心里想大喊——如果他喊的话,只有一个名字可以拯救他——
「许晴川!」
飞机轰鸣着飞上了蓝天。
而那个被喊到名字的男孩正在公车上无声的流泪。
***
许晴川这一阵对时间的流逝有种彷徨的恐惧。他看着教室里空出的一个位子,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心缺了一块,凉飕飕的风可以贯穿他的胸口。
他走了吗?
想到这里,心脏就会承受不了的紧缩。
那是因为,支持着他的期待的,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四月十二日,他的生日。
在楚山生日的时候,寿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上帝不会责怪他在这一年一度属于他的节日里贪心地祈祷吧……
不求他留下来,只求他亲口告诉他。
这微小的希望如寒夜里一枚燃着火的火柴,靠着它,可以得到暂时的安宁和温暖。
窗外飞过一架飞机,许晴川不由自主地两手交叉,摆出祈祷的姿势,把它当做一颗流星来许愿。
正是下课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怪异举动。几个人围聚在一起,在讨论楚山的事。
「哎呀,这小子说走就走了,真不够哥们。」
「真好,可以不用高考了~~羡慕死我了~~」
「家里有钱你也去呀?」
「啊,斗子,我记得他说是今天走吧。你和小晴都不去送他?」
「唉,老大考虑得不周到,怎么挑个读书的日子,难道叫我们逃课去送他?」
「他不想我们去,看了难过。」小晴答道,说着,看了看手表,自言自语说:「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飞机场了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哐铛一声,凳子倒下来的声音。一群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就看到许晴川瞪大了眼睛,浑身不停颤抖,六神无主的样子。
「川子……他没告诉你?」斗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许晴川一低头,冲出教室。斗子连忙追出去大叫:「川子,你疯了?!快回来!还要上课的!!」
可那人根本什么也没听见,用极限的速度向前狂奔,地板太滑,他摔倒了,斗子想上前去扶他回来。可才抓住他的手臂,他又甩开来,继续往前跑。斗子连忙也跟过去,一把把他推在墙上,大叫:「你疯了!你去干什么?」
许晴川全身紧绷,眼睛甚至有点突出,呼呼地喘着气。
斗子吼道:「你去!你去干吗??你又不是他亲戚,他朋友这么多,我、小晴——连小晴都没去送,你去干吗?犯得着逃课吗?」
「我——」许晴川噎了噎,眼睛突出,彷佛被什么力量撕扯——最后还是像确认了什么一样,发出沙哑的声音答道:「我喜欢他——喜欢——」
斗子张大了嘴,舞动着手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许晴川的神色黯了黯,推开斗子继续拚命跑下去。
「可是……可是下节课……是班主任的课呀……」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可那人已经拐过一个弯,消失在斗子视野里了。
许晴川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只是一路跑到学校门口。跑得太急,喘不过气来,只好扶着膝盖休息了会,他觉得头脑发涨,但还留着一线清明,能很清醒地考虑怎么去飞机场。幸好他们学校门口就有一路车直接到飞机场。
许晴川才喘了一会,瞥到那路车已经停在站牌下,他顾不上休息,连忙冲过去。没几个人上车,车门关上了。许晴川看着车门关上,突然眼睛一热,就想哭。可他不敢放慢脚下的速度,他觉得自己简直没在呼吸,一路追过去。
还好距离不是太远,他癫狂的样子又很明显,车子启动开了两米,又停了下来,开着车门等他过来。
他奔上车,车一启动,他才发现自己四肢发软,抓不住扶手,差点就摔倒在地上,连忙用整个手肘勾住。
他蹲着拚命喘气,眼前一阵阵发白,脸涨得通红,他觉得简直全车厢的空气都被他吸完了,怀里一阵难受,干渴的嗓子发痒,想呕。
这路车是自动投币的,他摸了摸口袋,找出一块钱扔了进去。那本来是他妈妈给他买午饭的钱。
车开得很慢,一路摇摇晃晃的。
一开始,他心急如焚,眼神都发红,简直想自己冲上去开车。可呼吸平稳了,疯劲过去了,他才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我这是干什么呢?照这个速度去飞机场,恐怕人早就走了。就算他还在,那么大个机场可能根本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他,然后跟他说什么?「一路顺风」吗?这么不顾一切地跑出来就为了去跟他说这四个莫名其妙的字吗?或者,质问他?打他?然后他跟我说「对不起,没告诉你。不过没办法,我要出国了。再见。」就为了这个吗?为了这么可笑的念头,为了这么古怪的会面,我竟然逃了班主任的课,把自己的午饭钱扔进一个铁箱子,待在一辆蜗牛一般的公交车上胡思乱想……
许晴川呆呆地看着窗外,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后悔像巨浪把他完全吞没。他想马上下车,可这里停的站他都不认识,而且车厢摇晃着,很舒服,而且……而且他跑出来只带了一块钱。他无神的眼睛看着钱箱,目光涣散,头脑混乱。他无意识地用手抓着自己的肩膀,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指甲已经被剪短,根本无法造成什么伤害。他不断加大力量,他想要一种尖锐的疼痛,他觉得身体在膨胀,没有出口,他近乎恐惧地撕扯着自己,好让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不然他会马上疯掉。
他一遍一遍地挖着自己的肩膀,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流过他空白的眼睛,他的面颊,然后汇聚在他的下巴,滴到他的手臂上,可他没有发出一声呜咽。
飞机场到了,他像个要去完成指令的机器人一样,机械地跳下了车。
人流与他擦肩而过,不断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被周围的人左推右搡。终于有人说道:「你个小孩脑子有毛病,站在路当中,要走不走。」
「哎呀,手里都是血,好脏。」
许晴川无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发现指间在流血。
他把手指放到嘴里,吸到一阵血腥味,然后感官才活了过来,慢慢感到一种钝痛。
他把每个手指的血迹都舔干净,默默地在机场外围徘徊了一圈。一架架飞机在他头顶飞过,他感到有些东西被抽离他的身体,他无力移动,只能微抬着头,彷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可他不知道哪架才搭载着那个人,他只好交叉双手,做出一个祈祷的姿势,祈祷每架飞机都能平安无事地到达目的地。
明天他就是寿星了,他愿把他十多年来没有用过的所有幸运都压上,为无数个和他无关的人祈祷,只为他们中间有个他牵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