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多少人渴望得白冰垂青,一度我也被她的精灵迷惑。
“不谈公事,有何话好说。”他以手上的烟屁股燃着另一枝烟,深深地吸着。
“你看不出来?她对你的态度,有别于其他人,老沈,你们是旧时相识?”
“也是公事接触。”
“分明对你有好感,这么漂亮能干的女士,她只对你在意。”我踢了他一下:“机会一去不回。”他耸耸肩:“以为我是你吗?段君,你容易受迷惑,因为你从未爱过,而我——”
我接上:“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无声。
人不能永远埋首过去,但,你如何劝他,我真想告诉他,因为白冰对他的关注,曾引起我的妒忌;然而这个害怕失败的家伙,我倒想看他如何“挣扎”,在爱情的网中挣扎,我不怀好意的笑:“看你避到何时。”
他“哼”的一声:“阁下的功课尚未缴交,到老在管闲事。”
“答应了你的事,一定做。”我说着,在他点燃另一支烟前,走了。
机场上,见不着水玲珑。她和白冰乘另一班机吧,我有点失望。老沈没说什么,但他暗里左瞧右望的神情,我心里偷笑。
离港数天,母亲留下口喻:“姨母生日,不可以不来。”我最怕繁文缛节,唯慈母之命,不得不从。一看日历,忙拨电回家,母亲听到我的声音,高兴之余,少不免又怪责几句,说:“还好今天赶回来。”
姨父订了酒席,梳洗过后,我驱车到酒楼。
姨母牵着我的手:“你来得最早。”她与吾母感情甚笃,是一对好姐妹,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姨母很晚才生下苹果,姐妹俩曾悄悄研究,亲上加亲的可能,有时我想,苹果对我的“爱”,是来自从小的心理培养,这个心理,恐怕待她找到真命天子后,才会消失。苹果穿着短裙,蝴蝶般飞到我跟前:“表哥,倒是你先来。”她朝我背后望:“沈哥哥和张哥哥呢?”
“今天是姨母生辰。”老沈与张某跟姨母不熟,我道:“苹果生辰,他们一定来。”
她仰起小脸,“哼!”的一声。
“邀请的工作,应该由你做。”我笑笑,父母这时也来了,母亲身旁跟着越翠薇。看到我,父亲道:“尚知机,若母亲来了不见你,起码得受训三十天。”母亲白了父亲一眼,对我说:“有事没事也往外地跑。”
“你怎晓得他没事。”父亲站在我的一边。
我搂着母亲,笑嘻嘻,姨父、姨母迎上来。
赵翠薇一直微笑着,我喊了一声:“大姐。”
母亲道:“对了,好好招呼大姐。”
她和姨母交头接耳的走开了,父亲与姨父有共同朋友,不再理会我们。苹果也喊赵翠薇做“大姐”,看了我们一眼,独自走开。竟然不对我纠缠,奇怪。
与赵翠薇先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我说:“香港流行饮宴,都一般嘈乱。”
她并未留意我的话,却道:“令尊与令堂,是一对恩爱夫妻。”我点头:“姨父与姨母也是。”她叹息:“太使人羡慕。”
我默然。
她父母仳离,她也刚与夫婿离婚。
“这方面不知道是否也有遗传。”
“医学院里没有教。”
她苦笑。
苹果的花裙子又飘过来了,她左右各有一个人,张彦和沈礼,她家伙,真的把他们请了来,老沈还是和我一样,刚下飞机。
“作陪客。”老沈未待我开腔,已道:“张某的车子来接,我也是刚接到邀请。”
张彦道:“令表妹说:张哥哥和沈哥哥要一起来。”
“倒给足苹果面子。”
我拍拍张某的肩,介绍他们与大姐认识,再由苹果领着他们向姨母贺寿。
嘈嘈乱乱中有中国人的传统喜气。
这夜大家吃得很开怀。苹果一贯的多话讲,席散了,尚拉着我与老沈、张某去跳舞。
“大姐,游说他们一起去。”她对赵翠薇道。赵只浅笑,望着我们。
我夸张地打着呵欠,老沈在笑,张某还未来得及表态,手提电话在响,他按了钮:“是——还在喊痛?”他走过一旁,继续讲电话。
老沈对我说:“张医生太忙。”
“下次再陪你,好不好?”我对苹果道。她白了我和老沈一眼,叠着手,待张某收线。姨父摇摇头,道:“别妨碍表哥和他的朋友。”
父母也告辞了,张彦转回来,我迎接着他:“大医生,让我们坐坐顺风车。”也不理苹果欲说什么,向姨丈姨母说了“再见”,拥着父母离去。
一路上,张彦问:“段君,没有驾车来?”
“有。”我没好气:“怎么那么不聪明。”
他恍然,道:“也不怕令表妹难堪。”
“什么时候体贴起小姑娘来?”老沈侧起头,望他:“下次段君有难,让你去打救好了。”与我哈哈大笑。
上次我为了摆脱苹果,找了老沈来陪她,看来那次任务,他做得并不愉快。
张彦皱起眉,不答腔。
我问张某,是否要赶到医院。
他摇头:“已交代了护士处理。”
“到舍下小坐,有事共商。”
“很重要吗?”他看腕表:“明早有一台手术要做。”我气结,他又正色道:“如果一定要,我可以给你一个小时——老同学,别生气,我是一个专业医生,须对病人负责。”
“而且,早睡早起身体好。”一旁老沈搭腔,夸张地“唉”了一声后,说:“争取时间,张医生不容易有空呢,伯父伯母由我送好了。”
母亲没意见,沈礼召了车替我送父母及大姐回去。
张彦到了我的家。
电话录音机和讯号灯在闪动,按下录音带,对方却没有留言。
“这类人多不负责任。”张某笑。近年很少见他笑,这人,有职业性拘谨。刚坐下,便问:“何事可效劳。”
“一定有事要阁下效劳?叙叙旧可不可以?”
他道:“在下阅人无数,有准确度极高的敏感。”我舒服的摊坐在长沙发上,双手左右搭着椅背,跷着腿。他交叠着腿,望定我,道:“有什么事,请说。”
“是,医生。”我朗声答。
他居然点头,这家伙:“段君,如果可以帮忙,一定尽力。”
我吁一口气,说:“医生都肯守秘密?”他点头,我续道:“我爱上了一个女子。”他沉默,待我说下去。
“我是认真的,这回。”
“为什么要告诉我?”那个神色是:与我有关吗?说:“在下是医生,不是恋爱专家,而且只医肉体,不医心灵。”
我伸腿把他交叠着的双脚扫开,道:“我们是老同学了,别把我看作病人。”
“又不是大姑娘,唧唧唔唔的躲在深闺说心事,爱上一个女子有什么稀奇,谁没有爱过?段君,始终没有长大。”
我失笑:“我是两间跨国店子的老板。”
他摇摇头:“那不是代表成熟,那只代表运气好。”
我跳起,运气好,单是运气吗?我慢慢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回头,对我说:“别浪费侥好的运气,努力使事业更上层楼吧。”
我尚未诉说我的所爱,他却浇起冷水来:
“如果你是泛泛,我会跟你说,去吧,爱吧,享受你沉沦的痛快;但情况兄弟,让我告诉你。一切都是虚幻,别为没有保障的事费脑筋,让我们为有实质的工作而卖力吧。”他饮尽杯中酒:“事业不会把人辜负。”
我骇然,望着他,感情的创痛,原来尚未复元,几年前的事了,可见有些事情是一生一世的。
但他说来如此平静。
如果单看神情,谁也想不到他在说着百转千回后的经验,不再激情的张某,向我发出忠告:“勿为儿女私情分神。”
“你不再恋爱,不再结婚?”
“我已经恋爱过了,当然也会结婚。这完全是两件事。我已完成了一半,另一半,离开香港前我会做妥。”张某移民的事,我一早得知,他放下酒杯,正色道:“有妻有子,乐也融融,和每个成功的男人一样,我会有一个所谓幸福家庭。”
他的手提电话又响了,接过,交代两句,都是医院的事,一个手术后的病人吵得很厉害,一定要见医生,他必须赶去。“段君,你找我来,当不是只告诉我你爱上了一个女子,必另有所图,还是爽快说吧。”
他刚才的冷水已把我浇得很不是味儿。
“有话直说。”
“原想打听一个人,但……”
“现在觉得知道与否也无关重要了?”他暧昧的一笑,“我的话使你开窍。”
“张某,我并不喜欢你如此。”
“我不是为你而活的。”他要走了,我送客,到了门口,他问:“到底打听谁?”
“还是有好奇心的。”
“怕按捺不住,又来找我。”手已按在门柄上:“多很时,你三心两意,这不是好习惯,老同学。”
与这人说话真味同嚼蜡,奇怪一度情如手足,当年。当年,我摸摸鼻子,毕竟遥远了,狂歌当酒,为一个问题急辩得脸红耳赤,为数不到一个垂死的病人而不安,为一个抉择而心悸,俱往矣,他忘了也会为一个眼神心碎。精明冷静的名医,看不惯我为情颠倒了。
我无言。
也许他是对的,各人有对成熟的不同看法。
离去的时候,他抛下了一句:“有事CALL我。”我接上:“或先行进院。”张某摇摇头,并不欣赏我的幽默。
找开稿纸,并不下笔如飞,心中多了隐晦。本来只写一篇名人报道,搜索一些所谓内慕,谁知栽了进去。日后如有人写水玲珑,我会不会也是人家要发掘的内幕之一?
如果有一天,我不介意。
只有欠缺真诚的人才会介意。
咬着笔头,忽然,很想有人可以诉心事。
如果陈在——我叹一口气。
我讷讷的执笔,水玲珑的倩影又回来了,我写水池旁,幻丽的灯影中,她的诡异与迷人。
大清早,着人送到沈礼的出版社,报章的外电报道,皇后生辰盛况,图片也刊出来了。皇后的宾客中,有外地的王子,王子身畔坐着水玲珑。小小的花边:“王子为水玲珑的风采倾倒。为此多留一天,邀她结伴同游。”
难怪未有回港。
蓓娜送来咖啡,看到桌上的文件原封未动,说:“波士,贺寿回来,仍是心神不属,到底有何心事?”
“告诉你,你又不懂。”
“我懂,情怀不是诗,心事浓如酒。”
我妨不住笑:“小姐,别乱掉书包。”打开文件,看到来自罗省的传真,询问新店的事宜。蓓娜道:“银行和当地的地产公司都追问,波士何时决定店址。”
“好,让我看看。”蓓娜退出,我把报纸放在一旁,思绪拉回现实。工作好处是,可以使人暂忘感情上的困扰,批阅各式文件,翻看各地资讯。古表拍卖会又在伦敦举行了,去电伦敦分店的经理,着他必须去看看。抬起头,已时近中午,欲站起来,蓦地一阵晕眩,我按着桌,但觉心口郁闷,头痛欲裂,整个人虚虚浮浮。
蓓娜刚推门进来,好的助手,永远是“及时雨”。她看我的神情,忙拨电话。张医生来家里看我,道:“睡眠不足,体力透去。”留下了药,我虚弱的道:“大忙人,怎么会赶来。”
他收拾着药箱,道:“大忙人也得吃午餐,这是我的午餐时间呢。”给我注射过后,道:“劝你又不听,再不要胡思乱想,单是工作是不会做坏人的。”
我别转脸。理论我也会说。他道:“药物会助你松驰,好好的睡。”
“张某,”我软弱的唤住准备离去的他:“告诉我。”他望定我,如果不是虚浮无助,如果不是抑郁病中,我一定不会说;然而,此刻,我倦得连说话也乏力,人一软弱,什么也抖了出来:“告诉我,关于她。”
“谁?”
“水玲珑。”
他一怔,喃喃:“竟是她。”
“她来自何方?她现在何处?”
“以为我是神仙吗?”
“你一定知,你与她们相交甚深,你一定知。”我低叫,抓着他的手:“她与白冰的合约定于何年,何日届满?她会有自由吗?她签的约不会是终身的吧?张某,告诉我。”
“说你染病,你又那末清醒,说你没有病吗?你却痴痴迷迷,段君,你的洒脱哪里去了。”
“她最喜欢什么,你告诉我。”
“如何能够打动她?告诉我。”
张彦皱眉,把我的手放进被窝里。一向最坚强的人都有他软弱的时刻,我的心在叫。针药使我的眼皮沉重,朦胧中只听到张某一下叹息:“原来你的致命伤在此。”
沉沉睡去。
脑中无数影像盘旋,思潮起伏——传说远方有一块石,名唤三生……
我与她呢?我们的名字能否并列?
仿有一把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回荡:不怕迂回,只怕情真。喃喃梦呓,迷迷惘惘。
醒来仍觉头昏脑胀。张眼,四周昏黑,腐蚀了,不晓得睡了多久,我想爬起来,只觉全身乏力,每根骨头都在痛,唇干舌燥。
我忍不住呻吟。
“醒了?”一把声音轻轻问。
我认得那把声,蓦震,疑是梦,想说话,喉间却哽哑,说不出话来。
柔软的手抚着我的额。
我看到她的脸。
我叹了气,不是她。
陈拨着我额前的头发,道:“给你一杯开水。”她站起来,亮了灯,我眯起眼,心中不知是甜是苦。
她的水来了。我支撑着坐起来,呷了一口,她盘了鬈的秀发,有几绺掉下来,髻拘得很松,很匆忙吧,脸上没脂粉,坐床沿的椅子上看着我。
我的精神好转,道:“你们的声音相似。”
“我与谁?”她竟然问。
“水玲珑。”
她垂下眼。
“你的姐妹。”
“我没有姐妹。”
“她……”
“她是我妹妹,”陈悠然一笑:“满意了?”
“你妹妹现在何方?尚与王子一道?”
陈摇摇头:“回来了。”我追问:“你怎知道我的住址?”
她咬咬唇:“张医生告诉。”
张某,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水玲珑?不过,她知道了又如何?她会来看望我吗?她不会。我望向陈,我是不能不感激的,她有心。
“多谢你来。”我衷心的说。
“也该多谢张医生,他等了我来才离去的。”她浅浅的笑。看来她们与张彦真的很熟。
这张某,也不是全不肯帮我,心一宽,精神更觉好起来。
“怎么会病倒?定是太操劳了。”陈柔声的说。向我桌上的文稿望去:“尚在写那些东西?”
我有气无力:“不是一流文章,但有最真的感情。”
她笑:“你会有读者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客串,一个客串、未有全心投入的人,不可以的苛求,我对她说:“沈礼的刊物有读者,分布全世界。”
“全世界也不代表什么。”
“你到过很多地方?”听她说话,仿佛经历很多,但看她的人,又不像,她比她的妹妹单纯,水玲珑心事太多。水玲珑的孤高冷傲,飘忽如谜偏就叫人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