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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世情缘 page 8 作者:亦舒

  水玲珑第一只舞与转在她身旁的绅士共舞,怕见他们四目交投,柔情无限的样子,舞会开始未久,我自行离去。

  沈礼没有阻止,只是皱着眉,作了一个“不明白你”的状。

  “男人都这样多心。”

  我苦笑:“我们都是这样,三心两意,得陇望蜀。”不过,我还没有开始,甚至连开始的机会也没有。

  坐上接待客人的车子,我回到酒店。

  闷闷不乐,脱下礼服,走进酒店的附设的吧里喝酒。琴声悠扬,一个女歌星在唱着古董的情歌,我拍拍脑袋,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如此泄气。

  这不该是原来的我。喝着酒,我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就像一个满怀心事历尽沧桑的人。这种感觉太坏。

  且让酒精与音乐把我的心情平伏。

  良久,悠悠茫茫,那熟悉的叹息声又来了。缓缓张开眼皮,对面坐着的,竟是熟悉的人,小小的发髻盘在脑后。

  我惊喜:“陈小姐。”

  她微微一笑:“还以为睡着了。”

  “来了多久?”

  “才到。”她轻轻的说:“你心情不好。”

  “都看出来了。”我颓然。

  “你一点也没有掩饰。”

  “为谁掩饰?根本得不到垂注。”我很高兴见到她,她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温柔、容忍——酒后的我,话更多了:“满场显贵,谁对这小人物关心?”

  “酸溜溜,为着谁来?段先生,你往日不是这样的吧。”

  “我有挫败感。”

  “因为想得到的玩具得不到了?”

  “我妒忌那个男子。”对面前的她,我出奇的坦白,不能对同性说心里话,可以对这个异性说,她不会取笑,她明白,我道:“水玲珑把我的距离拉得很远,但肯让他接近。”

  “人家是王子。”

  “总有人比我好,总有人被她垂青,所以,我——”我灌了一口酒,陈望着我,道:“还以为你喜欢的,是白冰。”

  持杯的手停在半空,擦着嘴角,我说出我的迷惑:“也许,曾经,但——”我知道,她心有所属。两位佳人心里,没有我的位置。

  她掩着嘴巴笑:“暗恋。”

  我也笑,摸了鼻子,道:“取笑我了?”她摇摇头,收敛了笑容,道:“我羡慕她们。”

  “是的,她们值得羡慕,美丽、骄傲、慑人。”我说。陈小姐垂下眼,不做声,我放下酒杯,对着她,我的调皮又回来了:“性格是重要的,你有她们没有的优点,你不会予人压力。”

  我说的,倒不是全哄她。平凡的好处是,可以使相处的人舒服。

  她抬眼,思索着我的话。

  我想起来了:“上次,水玲珑与我不欢而散,对负责相约的你,有没有责难。”

  她摇摇头:“她不会责难我。”咬着牙,半晌,道:“想让我再为你安排?”

  “可以吗?”我大喜,随即又想到:“她未必肯见我。”

  “试试看,如果约会她能令你高兴。”

  “太好了。”我俯身,握着她的手:“只要予我机会,我未必会输给那个人,那怕他是王子,你助我一臂,让我征服这个美丽而骄傲的女人。”她淡然一笑,点了头。

  我送她回去。离开酒吧。经过花园,她指着五色幻彩、灯光变化的喷水池:“多漂亮。”我兴奋:“约水玲珑在哪儿见?”她站在水池旁,看水柱随灯光变幻,或高或低,我在她耳畔说:“只有明天,后天便回香港了,明晚,代我约她。”她低下头,不同的灯光在她脸上幻出各色颜彩,她也是一个好看的姑娘,此刻,我记挂着水玲珑的事,再三催促:“告诉我,你会代约什么时间?”

  吸一口气,她抬头,朗声道:“这个时间,这里,段先生,你等她。”说罢,转身离去,头也不回,我上前:“让我送你。”

  她不答腔。

  酒店花园很大,走回大堂的路不短,她一路没有说话,就像生我的气但她怎会生我的气呢?她这样平和。我猛醒,一定是要赶在白冰她们之前回去,我打趣:“南瓜姑娘,让我看看你的鞋。”她毫无瓜,只往前走。

  我们住的几层有专用电梯。她按了我楼上的一层,我问:“她们不让你出去?”她仿着我的语气:“谁对小人物关心。”脸色是和缓了,到达下榻的一层,回头对我道:“请回。”我知道她的避忌,也不噜嗦,只轻声提醒:“明晚。”她步出电梯,两旁各站了一个待役,向她点点头,又向仍在电梯内的我礼貌的微笑,电梯的门关了,我按钮,回到自己的地方。

  也许是酒精,也许是有了“希望”,这一夜,我睡得很香。

  大清早,老沈来敲门,问:“你的功课呢?”我说:“明天回香港,一定交给你。”

  他皱眉:“你连水玲珑也没接近过。”

  “我有我的办法。”我对姓陈的有信心,她不会骗我。整日的参观活动我和老沈都没有参加,倒是晚上宴会,不得不到,老沈说:“皇后多谢我们光临。”

  “水玲珑与王子的一段情,回去一写,必定轰动。”我有点酸溜溜,指望宴会快点结束。

  可是,宴会后王子尚有节目,水玲珑显然答应作伴,和他双双离去了。

  看着他们上了专车,我像斗败的公鸡,没精打采。白冰走往接她的车子时,在我们的身旁经过,说:“要不要一起来,酒店附近有酒馆,聊聊也是好的。”

  我正想问:“为什么这时不和水玲珑一起?”

  沈礼已经问了,白冰浅笑,瞟我一眼:“无此需要。”

  我待沈礼上了她的车子后,推说头痛,没有尾随。“喂!段君!”老沈在车内叫,我学着他平日动作,向他耸耸肩,上了回酒店的车。

  在酒店的花园转了一圈,水玲珑不曾来。我心情落寞,走到酒吧,坐在昨天的位置,点了一份昨天的酒,无聊地饮着。

  我望门口陈会不会来?她知不知道水玲珑爽约?还是,她根本没有替我约,枯坐良久,又心心不忿,看表,已过约定时间,水玲珑会不会改变初衷,赶来应约?

  思潮起伏,只望幸运之神眷顾。我付过帐,再到花园去,远远已见喷水池光影热闹,水柱随着彩灯明灭,或高或低,但,池畔没有人。

  哪儿有意外之喜?

  我颓然,缓步池旁,见光彩变幻,水柱由高而下,落在池上,水声沙沙的作响,我俯首池水。

  照不到人,只见圆圈灯影,水中散聚。

  水声之外,仿佛又听到那熟悉的叹息。我没有回头。让我摆脱错觉吧。

  然而低沉的声音响起了:“你迟到。”

  我猛回头,是她。

  我惊喜,“你来了。”

  水玲珑垂下眼,长长的睫毛被彩灯映照,眼下有一抹朦胧的影,我看不到她的眼。她化妆很浓,头发半遮面,站在变幻明灭的水池旁,如一幅诡异的画。

  真想区别她,是人是妖?

  她微转头,望向不远处的花棚,那儿有张设计精致的长椅。

  我恍然,她在那儿等我,她没有爽约,她一早已经来了。还以为她跟了王子出去。

  总不成她一个人坐在水池旁等候。我带着谦意也带着兴奋,说:“这是我开心的一夜,自觉荣幸。”她嘴巴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面对我的美女,老天,我忽然又变得木讷了。她坐在水池边,侧身看着变幻的水柱。我在她身旁坐下,看的是她。

  如此接近,我却无法看清楚真正的她,未能想像清水脸的水玲珑,是怎生模样。

  “为什么一定要写我?”

  “我答应了沈礼。”

  “如果我不是蜚声国际的模特儿,你还会写我吗?”

  “如果答应了沈礼,不论你是红是黑,我一样会写。”

  “啊?”她抬起眼望我:“不是因为我红?”

  “与我何干。”

  “也不是因为我有魅力。”她低低的说,一如自语:“你只忠于朋友的事。”她没有说错,事实正如此。我根本不理会她是谁,我坦白:“沈礼说,想念我能成功,我答应尽力。”

  “我根本不红,根本不出名。”她幽幽的说:

  “所以你并不知道。真的扬名,是三岁小童也晓得。”

  “太苛求了,连皇后宴客也请小姐做贵宾,不红,有这等待遇?”

  她似笑非笑的牵动嘴角,半晌,才道:“阁下不也是贵宾,贵友不也是贵宾?我有什么了不起。”沈礼能做贵宾,是因为他是出版界名人,手上有七本国际知名的杂志,被视为上宾的,是他的事业,如果一天他的事业易手,他未必能进宫廷斗步。

  “传媒应该受尊重。”我说:“回去一写,便有七本国际刊物报道盛况,任何人都有可能变了上宾,但,水玲珑是不同的,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她只有一个。”

  她低眉,未因我的恭维而高兴。

  “我能出现,其实也因你。”我大着胆子,说:“沈礼把我带来,是他要我利用任何机会,他相信只有我才可接近你。”

  她淡淡的道:“说到底,一直想见我,只是为了一篇稿。”

  开始的时候是,但后来,我和其他见过她的人一样,被魅惑了,几乎把任务忘掉——我想向她诉说心里话,不知怎地,终又不敢。

  她缓缓站起来,向前走。

  我与她并肩。

  阵阵幽香传来,是她惯用的香水。把沙沙水声抛在背后,我们在园子里漫步。

  今夜有星,月亮很圆,良辰美景,并无虚设,我身旁有她。她是令人仰慕的女子,我乃一界小商人,有幸并肩,有缘共话——我承认,我的虚荣感同时得到满足。

  “能否做成这篇访问,于你生计并无影响。”

  “但挫败感会使我极不开心。”我与她边走边说:“让我完成它。”

  她无语。今夜的她减了惯见的拘谨,是这个环境这个气氛使人的心胸也舒缓了,还是,她对我已减了敌视?

  我看她侧脸,心猛然一跳,她与姓陈的,有十分相似的轮廓,尤其侧脸,我喃喃:“她真是你的姐妹?”她一怔,并不愿意接触这个话题,但,她是爱自己的姐妹的,我深信:“只有她代约,你才肯见我。”

  第七章

  她没有答腔,微仰首,但见一天星月,灿烂光辉。四周静寂,甚至没有虫鸣,游人都不来这里,他们喜欢闹市,天底下,仿佛只有我们两人。

  如果我们的耳朵可以听到微波,定会呼到宇宙间最古老的声音。来自天空各方的声音,仍在星际缭绕。

  在漫长而复杂的变化中,我们竟邂逅,站在同一个地方,仰首看星,想到此,心底忽尔掠过一阵温柔。

  我向她看去,她刚巧同时望我,无声的眼波中,我们相视一笑。

  不远处有一个圆拱型的花棚,棚下有一张长长的石凳,彼此一笑中,不约而同,缓向花棚步去。

  我把礼服的外衣脱下,铺在石凳上,她并未犹疑,坐在礼服上。

  路灯照不尽这里,月影朦胧,她的脸添了一份柔和的美。

  她看我又是否如此?

  我舒一口气,忍不住:“是多谢老沈,他让我认识你。”

  她浅笑。

  “水玲珑,你到底来自何方?”我叹息:“白冰交上什么运,遇上你。”

  “是我交了运,遇上她。”她低低的声音,微风中回荡:“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来自法国。在法国街头,她见到我,告诉我她的计划,我跟了她回来。”

  “告诉我真相。”

  “这就是真相,世人总喜欢把简单的事看成复杂,他们追寻真相但又不相信真相,只相信自己的想像。”“你不是法国人,你生于中国。”我喃喃:“你是蒙古的公主,流落民间。”

  她一怔,回身向我,星光下,圆滚滚的眼睛透着惊讶。

  “一定。与生俱来的贵胄气质,使你傲视世人,活于卑微俗世,你冷淡艳绝,又难掩凄凉。是吗?水玲珑。”

  “我给你的印象,果真如此?”

  我点头,看她被秀发掩着的半边脸,薄薄的嘴唇微微掀动,她想说什么,最终又没有说出来。

  “如果你是大公主,陈便是小公主,她未涉世途,你已洞悉民情。”

  她垂下眼。

  “告诉我,你确是流落民间的公主。”

  “段先生,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我笑:“我是念新科学的人,一切实事求是,目下是商人一名,更是精名现实。”

  她接上:“所以闲时走进想像的世界,陶醉一番。”

  像朋友交谈,没有隔膜,只要不谈她的身世。我多谢老沈,推动我认识她,但也恼这个老同学,一定要我把她的身世抖出来。我想:如果她愿意告诉我一切,但不愿意公开,我好不好写出来?

  这口饭真不易吃,“业余兴趣”的人每有这等烦恼,真正以此为业的,怎生应付?

  “段先生,”她低唤:“把你的想像写出来,已是很吸引,看来你不必苦苦追踪。

  “老沈的刊物能有国际地位,原因之一是他不刊登想像的报道,我以这位同学的作风为荣,若不,也不答应为他效劳。”我说。其实,老沈的拼劲也教我惴惴不安,他说要把水玲珑姐妹找出来,恐怕也事在必行,不暴光的人物也被骚扰了,我感到抱歉。

  她浅笑:“互相欣赏,我羡慕你们。”

  “朋友是重要的。”

  “算不算亲如手足?段先生,你有兄弟吗?兄弟姐妹,就算吵吵闹闹也是好的。”

  我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我是独子。”

  “哦。”她轻轻地说:“一个人,是不是很寂寞。”

  我搔搔头发,努力回忆我的寂寞,可是没有,由懂事开始,未曾寂寞过,我的寂寞来得很迟——我瞟了她一眼,那是另一种感觉。

  她见我不做声,倒自言自语起来。

  “有一个兄弟是很好的吧?被欺负时,起码有人助一把。”

  这一说,显出她的天真。我道:“有人被害苦了,罪魁正是他的兄弟。”

  “也比没有的好。”

  “你也有姐妹。”我想念她们感情很好,若不是,她怎么肯答应单独见我?

  她别过脸去,沉默下来。

  几个细碎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几个男女在水池旁走过,她惊觉:“什么时候了?”

  她站起来,说:“得回去。”

  我送她,由园了回到大酒店的大堂,道:“沈礼和白冰大概未回来哩。”她进了电梯,以掌向我一挡,做了一个“勿进入”的姿势。歉意的说:“不必相送,请乘另一部升降机。”

  我未及反应,她已按钮把升降机的门关上了。站在电梯前,我怔着。

  上了楼,先在沈礼的房门上敲一下,大概此人尚未回来,意外地,门一下子打开,老沈咬着烟,闪过一旁,让我进去。

  一室都是烟味。

  一望,烟蛊都是烟屁。我夸张地咳了几声。

  他“嘿嘿”怪笑,重重的在沙发坐下。

  “适才有美相伴,看来过程并不愉快。”我道。

  “她不肯公开水玲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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