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琨慢慢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如果殿下真这样认为,又怎会多此一问?”
玄熠怒道:“放肆!你以为皇叔会信你吗?既使他会有所怀疑也断然不会让你安然无恙!定会捕你入狱!”
谭琨若无其事的耸耸肩:“请便,谭琨烂命一条,换回王爷与十三殿下血亲相会,也值了。”
“等你的那个小宝贝能证明身份时再说吧!”玄熠冷冷道。
谭琨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玄熠一怔,随即更加恼火:“你笑什么!”
谭琨一边轻颤着身子,笑得几乎流泪,一边慢慢、慢慢的吐出几个字:“殿下,您焦躁起来的模样还真是幼稚可爱。”
玄熠大概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说,半天没有缓过劲来,使得谭琨笑得更加欢愉。玄熠原本因意外于皇叔的暧昧态度而有些心浮气燥的情绪蓦然冷静下来,眼眸中渐渐浮起原有的精干与狡黠,脸色也慢慢阴沉下来,恢复了那个心狠手辣的玄熠具有的独特冷傲霸气。
“看来灭门之痛对于谭公子而言真是不痛不痒嘛。”
谭琨眸中闪动的锐光一霎那间被仇恨的凶光覆盖!慢慢涌起的悸怵杀气混杂着强迫冷静的矛盾交织正剧烈的斗争着,最后愤恨的火焰被硬生生的掐熄在阴霾的双眸中,无声的隐沉到沉静的深深瞳孔之中。
“这笔帐,谭某定会向殿下讨回。”
缓慢而平静的声音,说出此生最深的仇恨……
“静候指教。”
同样缓慢而平静的声音,接受了一生之中最为难缠之人的又一次挑战。
第七章
幽幽深夜,银轮清皎,月下凉亭内坐着两个不大的孩子,一个安静的背着手站在朱栏畔欣赏湖心月影,另一个则调皮的晃着脚,大口的吃着甜美的糕点果馔。
“这个云南粑粑好好吃哦!你要不要?”涟儿笑着向昼矢打招呼道。
昼矢有些意外的怔了怔,仿佛没有想到这个真正的小皇子居然会主动示好,明显窘住,不知该如何好。因为在那个粉嫩而精琢的纤纤仙童面前,自小出生贫苦的昼矢不禁自惭形秽,蓦然被友好的呼唤着反而有点无从应对。
“给你嘛!拿着啊!”涟儿笑着将一块白玉糕放到昼矢手中:“尝尝!”
昼矢犹豫着,最终败给了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轻轻的咬了一口。
“好吃不?”
“嗯……”
“是不是很软?很嫩?很香?很有嚼头?”
“嗯……”
“那你知道什么东西最软最嫩最香最有嚼头吗?”
“是什么?”昼矢不禁放下心中的介蒂,对眼前这个透着灵气的孩子产生莫名的好感。
“是‘三吱儿’哦!”
“从未听闻……很好吃吗?”
“对呀!就是一盘活着的小老鼠仔!用筷子夹住活老鼠时会叫一声,即‘一吱’;然后放进调料里时又会叫一声,即‘二吱’;等放到嘴里时会有最后一叫,即‘三吱’,所以叫三吱儿!非常美味哦!对了对了,刚出生的小鼠仔就像你手中的白玉糕大小哦!也像它这么软,口感比这个还要鲜美哦!”
昼矢瞪着大眼睛半天没愣过神,蓦然回神间只觉得胃间一阵翻腾!忙捂住嘴奔到亭柱边干呕起来。涟儿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还加杂着兴奋的拍手声。
可恶的小鬼头!
昼矢在心中暗恼自己的大意,竟然将这个混世小魔王当成了谪尘仙童,真是活该!
“还有风干鸡也很棒哦!就是将一只活鸡以最快的速度拔毛、取脏、填上调料、缝上、挂到风干处,却不放血杀死,就那样吊在风雪地里咕咕叫着,很好玩哦!当然更好吃!”
“够了!”昼矢一声大喝,愤怒的瞪着涟儿:“你小小年纪怎么可以这般残忍?!”
涟儿收起调皮的笑容,慢慢扯动嘴角,缓缓道:“你们杀尽谭府上下百余口时可曾觉得残忍?你冒充皇子、颠倒乾坤之罪只怕凌迟也便宜了你!残忍?那些酷刑用到你身上时你再看看有没有人觉得残忍吧!可笑!”
昼矢怔了半晌,不吭声的垂下头,然后缓缓抬起,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冒充皇子,但清者自清,我不与你做无谓的口舌之争,日久必见分晓,你虽生性顽劣但本性应该不坏,何苦为了一个虚名而赔掉性命?”
涟儿一扬眉毛:“说可笑还真可笑,假的倒劝起真的来了。”
昼矢淡淡道:“若你现在承认你是假的,我便向皇叔求情,放过你与谭家少爷的性命,如何?”
涟儿也慢慢扬起浅笑:“若你现在承认你是假的,我便向皇叔求情,放过你与九皇兄的性命,如何?”
两个娇小孩童眼神之间碰撞迸出的火花,竟然不输玄熠与谭琨的怒目相向,仿佛命定的另一对宿敌之间的首次交锋!然后,二者忽然极有默契的露出一丝明了的笑容,目光不约而同的悄悄投向凉亭后的那块巨大基石上,接着均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收回目光,继续相视而笑,这时眸子中的是一种孩子之间的独有默契:好哇!原来你也发现了!
两个孩子都背着小手转过身,谁也不理谁。昼矢继续倚在朱栏畔赏月,涟儿则继续吃着糕点,仿佛适才的暗潮涌动只是一场幻像,在那里的,只是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而那尊基石后,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扬起在某人脸上:“好机灵的两个小鬼……”
这边的两个对头正一个比一个眼睛眯得细,仿佛从眼睫毛下透出的锐利光彩如同利箭一般瞄准对方,随时会蓦然出击!忽然,玄羯的哈哈大笑起传来,两人这才停止了气势之争,原本凝重的空气明显一松,胶着的气氛缓缓散开。
“皇叔何事笑得如此开怀?”玄熠笑问道。
“本王是笑自己老了,想下个套却套不住那两个小鬼!哈哈哈!倒被那两个小鬼各演一出戏,弄了个真假难辩!”
看着玄羯如此爽朗的大笑,玄熠与谭琨不由面面相觑,摸不清他到底为了何事笑得如此开怀。
“不论这两个小鬼哪一个是真,都会是我朝之福!”语毕,玄羯又缓缓的收起笑容:“反之,则怕又多了一个大患……”
“王爷……”谭琨眼见涟儿未跟随而归,不禁担心起来。
“不过来日方长……倒是眼前的你……”玄羯淡淡笑起:“谭琨,以带罪钦犯之身,夜闯王府,只怕本王还真不能循私当做没看见呢……”
谭琨仿佛早已预见一般平静无畏,深湖般幽深的眸子中没有半点波澜:“谭某人早已做好有来无回的打算,只希望十三殿下可以安全到达王府寻得庇佑,那谭某人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不要!!”
童稚的声音令本无波澜的眸子中荡漾起几缕涟漪,一抹身影飞扑而来,谭琨俯下身,随势抱住了扑入怀中的小小孩子。
“你骗我!你说不会有事的!”涟儿紧张的大叫着,带着过于害怕的焦急:“你骗我!你骗我!”
谭琨的目光一柔,无言的抱住玄冰涟,轻轻的吻着暖暖的脸颊,唇缓缓移到玄冰涟耳畔时,眼眸中突然闪过悸动的锐光!
“涟儿,不论我出什么事,我要你保证会为谭府报仇!”
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低语,令涟儿的身子轻轻一颤,谭琨紧紧的搂住他,如同咒语般在涟儿的耳际低吟着:“要让玄熠……生不如死!”
涟儿的小手紧紧攥住谭琨的前襟,忽然张开嘴狠狠的咬到了谭琨的脖颈上!谭琨吃痛的闪过,露出惊讶的神情。只见涟儿满脸泪痕,不甘的大叫着:“我不要!不管是什么事情我都要你跟我一起做!你答应过我不会离开我的!你说谎!”
“涟儿……”
谭琨有些心疼的轻搂住这个小小的孩子,苦涩的笑着。原本应该与玄氏不供戴天,却又对怀中这个小小的孩儿产生了莫名的羁绊,只怕,这翦不断理还乱的情丝是再难理顺了……
涟儿忽然从谭琨的怀中挣脱出来,跑到玄羯眼前,蓦然跪下:“王爷!我知道只要您一句话就可以饶过琨哥哥!他本来可以不用来的,可是他放心不下我才冒险闯入!而且,现在真假玄冰涟未辩真伪,若我是真的,那琨哥哥就是大大的忠臣!若仓促断罪岂不是天大冤枉?即使真要如何,也请王爷在认定我是假玄冰涟之后再做定夺!”
“涟儿……”谭琨喉间一时闭塞,无法言语。
玄羯背手而立,嘴角含笑,以意味难明的目光在谭琨与涟儿身上打转。玄熠生恐有变,忙上前轻声唤道:“皇叔……”
玄羯抬起手,阻止玄熠,然后面向涟儿微笑道:“若要本王放过他也可,但你拿什么来换呢?”
“什么?”
玄冰涟一怔,其它几人也通通怔住,摄政王玄羯竟然要与一个小小孩童做交易?而且是性命攸关?
涟儿怔了半晌,忽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低垂下头,轻声道:“涟儿什么都没有,但涟儿有一本事,可看透人心,若涟儿能说对王爷此刻心中所想是什么的话,希望王爷可以就此放过琨哥哥。”
玄羯大感兴趣的抚抚下巴:“哦?此话当真?有趣……好,若你能猜对本王心中所想,本王就饶过谭琨!”
“皇叔!朝廷要犯!岂能如此儿戏!”
“熠儿。”玄羯淡淡道:“本王自然不会放他自由,只是暂扣王府,少了牢笼却也不得脱身,莫非熠儿怀疑皇叔府内的守卫都是白拿奉禄的?”
“熠儿不敢……”
玄熠弓身退下,眼中闪过不甘的愤恨,火辣辣的目光射向涟儿,心中暗恼:这个小鬼机灵过人,又不知要耍什么心眼!
垂首的涟儿以其它人看不到的角度扬起一丝得逞的笑意,然后,他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摄政王此刻所想为:本·王·断·不·会·放·过·谭·琨!”
众人皆是一怔,昼矢第一个露出佩服的神情,然后是玄羯哈哈大笑!
“有趣有趣!好个滑头的小鬼!本王若说是,那就得遵守诺言放了谭琨;若说不是,岂不成了本王心中所想:定要放过谭琨?说来说去,本王都得放了他!哈哈哈!有趣有趣!”
涟儿目光炯炯,充满希望:“那王爷是守诺了?”
玄羯微微点头:“一言九鼎。”
“谢王爷!!”涟儿高兴的用力叩了个响头!
玄羯忙扶起涟儿,目光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莫要如此大礼,若能证明你是玄冰涟,这君臣之礼少不得本王还要多跪,现在你如此这般,岂不折煞本王?”
谭琨目光一亮,玄羯此话中的意味可远远不是如此简单!涟儿的聪慧已经引得玄羯注意,这对将来身份的确认是大大有利!
与之相反的,是玄熠目光中冰冷的阴霾,他的眸中映入好一副亲情浓郁的和乐图像,只是这副画面深深的刺痛了他高傲的自尊,更多的,是令本应盘稳的根基出现了一丝动摇。
本宫绝不能放过这个小鬼……
绝不!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由此可见,自以为才智过人,却往往聪明反被聪明误。要知道,若无坦荡胸襟,自问无愧于天,又怎能傲立人前,一统山河?”涟儿目光炯炯,若有所指的看向昼矢。
昼矢倒也不含糊,立刻正色道:“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若不能心如止水,不嗔不怒,不骄不纵,不贪不恋,又怎能修身养性?欲平天下先治国,治国先齐家,齐家先修身,修身先正心,这心是歪的,还谈什么帝君之说?只会令生灵荼炭,百姓苦不堪言。”
“哼,真稀罕,冒牌的倒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教训起别人要‘正心’了!”
“估且不论真假,但心术不正者绝不配做一国之君。”昼矢轻飘飘的将话题又打了回去。
“心术不正的是那些欲盖弥彰,还以为天衣无缝、而且死不悔改的蠢人。”
“其心不正者才会认为他人所做之事皆有违天意。”
“天意难道就是颠倒乾坤?颠覆黑白?”
“天意乃大势所趋,又岂是小小螳臂可以阻挡?”
两个不大的孩子大眼瞪小眼,然后同时回头大叫:“太傅!我们谁说的对?!”
白胡子的老太傅用手帕擦擦额头的汗水,一脸尴尬的笑容:“两位公子才思敏锐,见识菲浅,论起理来更是有理有据,老夫汗颜,实在钦佩……”
看着两个加到一块也不及自己三分之一大年数的孩子,老太傅竟有种甘败下风的感觉,自己只有他们这般大小时,可会如此熟识四书五经,还辩得头头是道?这……真是天地之别……
这时,玄羯大笑着走了进来:“门外就听到两个娃娃的大吵声,出什么事了?”
两个小孩子立刻乖巧的一一行礼,听话的站在一旁,十足的乖宝宝模样。
太傅不由再度汗颜……
“王爷……两位小公子都是百年难遇的治国之材,实乃我朝之福啊……”
“哦?”玄羯饶有兴趣的抚抚下巴,笑道:“那本王可要好好考考这两个国之栋梁了。”
涟儿与昼矢互相一对视,不约而同俯首朗声道:“请王爷出题!”
“呵呵,倒是颇有信心嘛……那本王问你们,何为九经?”
“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涟儿一瞪眼,一脸不甘,居然被昼矢抢了先!昼矢轻轻一扬眉毛,嘴角含笑,仿佛在嘲笑涟儿慢了一步。
玄羯微笑着点点头,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打着转,仿佛可以看到他们俩人之间那股汹涌的暗流正在激烈的交织着……
扬起一丝极具深意的微笑,玄羯又继续问道:“那么……何为君子之争?”
两个孩子皆为一怔,君子之争?
涟儿的大眼睛一转,道:“草民以为,君子本无所争。如果真要有所相争,也会赛前作揖谦让,赛后下堂饮酒同贺,此可谓君子之争。正如论语有云,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那你二人又可是君子之争?”
涟儿与昼矢再度一怔。
玄羯轻叹道:“你二人皆为不可多得之人材,要让本王取一舍一还真是舍不得……本王让你二人同处一堂,无非是希望不论它日结果如何,你二人可以摒弃前嫌,携手造福天下,那就是苍生之福了。”
语毕,玄羯忽然又正色沉声道:“若你二人势同水火,它日本王纵是万般不舍,只怕也要斩草除根!你二人不论是谁,若与我朝为敌,只怕都会成为真正涟儿的心头大患,本王又岂会放虎归山?所以你们应知道此事可重可缓,却容不得半分马虎,到那时,莫要怪本王手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