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何,他仍记得如此清楚,三叔的一字一句,就像是刻在心版上,深深地烙印著,那股沉重的落寞始终挥之不去。
悠悠地,他带著笑意再次轻叹,绵远而流长。
明明是悠然的笑却显得格外悲凉,风潇剑不住抚上他紧拧的眉,粗声粗气地说:「皱啥眉头,心底有不舒爽的事大声说出来就是了,何必要强装著笑?」
「没的事。」莫晏一楞,轻轻格开他的手,笑得一脸云淡风轻。
「明摆著呢!你当我瞎眼不成?」幸幸然地缩回手,风潇剑索性跳到他的床上盘腿坐著,朝他的背影道:「莫晏,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你老摆著一张笑容,早也笑,晚也笑,时时刻刻无不笑著,倒真不妄这名,老教我以为你的脸是给粘上人皮面具了。那时我真想不透,啥事有这么好笑的?可现会儿,我终于明白了……」
「笑容,就是你的人皮面具。」他咧嘴划出一个大笑容,随即把脸一正,难得肃目道:「往日相处,素来我也只当你性子淡然,无欲无求,甚至可说是到了无情的地步,但现在跟前的你,爱恨极重。我倒觉得,这样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莫晏但笑不语,把眼淡淡一捎,嘴上嗤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笑。
这人,面上粗迈不拘,怎地有这样的七窍心思?
赞他观察入微吗?不过才短短数日啊……竟能自他的笑,将他看得如此透彻……或者该说,在他面前,是自个儿不知觉地泄漏过多的心绪……
但心绪这玩艺儿,岂是用肉眼瞧得出的。对于风潇剑的一番言语,莫晏仍选择沉默以对。
寂静中,悄然溢出一声叹息。
「夜深了,睡下吧。」说罢片刻,便隐约地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见他闷不吭声,以为是睡了。风潇剑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见他动也不动仿真是睡熟了。他不禁张嘴轻唤:「兄弟、兄弟……」唤了好些声,背对的人依旧毫无响应。
自上头往下看去,双眸紧闭,当真是睡沉了,风潇剑怔怔地注视著他的睡脸,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细忖方才之事,回忆他是如何说著自个儿的身世境遇。
这是他首次听得莫晏说了这般冗长的话。
以往,莫晏虽不至奉守沉默是金,可也非多言之人,若无必要,绝不赘语。据这些日子相处以来,多少知晓性子为何。
他说,他不悲伤,甚至到了现今再提起往事,亦无所觉……若真是如此,那唇角的笑为何掺满了哀凄?难道他不知,自己说话时一张脸上全是哀凄之色?托著腮,风潇剑暗暗思忖,心头没来由蓦地一痛。
「爹娘吗……」他梦呓似地自喃,伏下身,仔细再把悠然的睡容瞧了遍,不自觉地拿手扫过拧起的双眉,眼底浮出心怜。
想他自小也是没爹没娘,当年一场大水冲散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满目皆是,好在他福大命大,一个襁褓孩儿就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活了下来,或许是命不该绝,没多时便让师父捡回去,砍柴烧水和习武,日子过得好不惬意,逍遥快活又自在。
同样无父无母,他也不曾为素未谋面的爹娘伤心难过。转脸看了眼墙上的画像,再低首瞧身旁的人,双目紧闭,发出的呼吸声均匀绵长。
真不够意思,当丢下他一人独自梦周公去了。
眼看窗外天色已蒙朦亮起,风潇剑精神仍大好,百般无聊之际,只频频盯著背影看去,竟盘坐榻上呆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想著呆著,丝丝倦意袭来,他索性向后倒去,直接就在莫晏身旁的空位躺下,没一会儿功夫,便呼呼大睡起来,睡得十分香甜。
听著忽高忽低的鼾声,本该睡沈的人竟星眸微张,一滴泪,不问情由,缓缓地自眼梢溢落,滑过脸庞,渗入枕榻,终至了无痕迹……
第六章
直至日上三竿,风潇剑这才被刺眼的阳光给热醒。
一觉起来,身子上却多了件丝绸软被,偏头看去,身旁的人早巳不在,四周寂静无声,整个偌大的宫殿里,似乎只剩下他一人。
耙著杂乱的头,随即翻身下榻,转过一面牡丹绣花屏风,却见一人直挺挺地坐在那儿,跟前搁了把琴,缕缕清烟在周围盘绕散去。
还想是谁?定睛一瞧,竟是莫晏。
轻步走过,瞧他闭著眼,双唇紧抿,打直背板正襟危坐在浦团上,神情安祥悠然。
像是没发现他似的,莫晏突然抬起手来,将十指抚在琴弦上,突地一声鸣响,倒把风潇剑惊了一跳,抬眼看去,却见抿直的唇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然而,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只让沉默一直延续著。莫晏再次挑了几根弦,指尖流畅地在弦上抚动,奏出一段段哀凄的旋律。
风潇剑闭上双眼,随著高起迭荡的音律,似是沉浸其中,待一曲终了,好像刚从梦中醒来,迷迷惘惘的。
他慢慢地睁开眸子,看著眼前专注弹琴的男人,仿入无人之境,曲调越显越慢,面容也越发哀凄,一双修长细致的手拂过琴弦,蜻蜓点水般地细挑慢捻调出如流水小涓的曲儿。
他虽为一介武夫,不懂琴曲的好坏,可在这样的氛围里,他仿佛亦能自其中探知些许弹琴人不愿呈示的情感。
譬如,思念……
纵使莫晏不愿说出口,可那尘封心底久积的怨愤仍掩不了孩提浓浓的渴望孺慕,而这样的情感,造成的是莫晏不愿正示面对的思念──甚至连他自个儿,也毫无所觉。
风潇剑一手撑托著腮,静静地聆听。自他的神情、举止,听著他从不诉说的言语。此刻,他的心底浮上满足及说不出的愉悦。渐渐地,心神也一同弛放了,待曲终,环室归于寂静,风潇剑仍旧一手托腮,盘著腿坐在原地上楞楞地痴痴傻笑。
抚平琴弦,摆下双手,莫晏长吁了口气,把眼一捎,跟前人竟痴痴傻傻的直冲著他笑。
菱唇微扬,划出一道姣好的弧线,他随意一摆袖,大袖扫出的阵风含著淡淡熏香直扑上风潇剑的脸面,如此轻风一拂,倒真把人惊醒了。
在他佳不及回神之际,莫晏已径自走出殿门早不见人影。
乍惊之下,风潇剑立刻拔腿冲了过去,嘴里直嚷道:「兄弟、兄弟你去哪儿呀?我肚子饿得直打鼓哩,哪有东西可吃啊?……嗳,兄弟,慢点慢点,等等我啊!」
奔出门外找了好片刻,就是连个衣角也没瞧见。
「好样的,他的轻功何时这样好啦?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人了?」
追丢了人,风潇剑独自一人在这陌生广大的地方就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哪里传来食物的香味就往哪儿跑去。
奇的是,沿路上的内侍们也就随著他,不见阻拦。
这一阵乱闯乱逛竟走入了不知何处的内院里,只见处处繁花似锦,一朵朵盛开硕大的牡丹迎风摇曳,其间伴随著女孩银铃般稚嫩的笑声。
笑声?抬眼仔细往前瞧,这一见却使他呆住。
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奇装异服男子颇自得其乐地在繁花丛间笑嘻嘻地旋转著,头戴用布帛缠起的帽子,腰系一条大粗绳,脚踏高而尖耸的皮长靴,身旁的宫女只立在一旁静候,所有人的眼里全带著笑意。
风潇剑有些惊奇的看著这一幕,待那人转过身来,竟是一张青春娇嫩的脸面,这分明是一张属于姑娘的脸蛋儿,怎么又偏生在一个男人上头?
鼻是鼻,眼是眼,唇是唇,虽稚气了些,五官倒十分匀衬,可仔细瞧来,同是男身女相也没他兄弟来的好看。
他看来看去,这一路来也瞧了许多各式各样的人,说真格的,兄弟的那张脸可说是压倒众生哪!虽比一般男子阴柔许多,可也有著男子该有的气魄及威势,刚柔兼并,更形成另一番风味。
只教他好生疑惑的是,这年头怎么男人全长了副娘儿们似的脸蛋?美则美矣,但身为挺天立地的男子汉就该是身强体壮,有著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豪迈,这样才算是个男人,然而秀里秀气的,尤其像眼下的这个人,当真只能用「不男不女」四字来形容。
啧,就连声音也像个娘儿们似的!
听著传来的阵阵笑语,风潇剑有些不以为然地耸耸眉,本想偷偷溜走找他兄弟去,怎知一回身正巧撞上后头的莫晏。
一抬头,印入眼里的便是适才还在脑海里缭绕不去的俊容。
「呼!兄弟你可真把我给吓死了!」他瞪大眼极力拍抚著胸膛,把眼一瞥,往莫晏身旁四周前前后后都给瞟了瞟,见他仍是一身月白长衫直瞅著自己笑,两手空空啥东西都没有。他不禁皱眉问道:「兄弟,你怎没替我拿些吃的过来?」啧,真没情义。
「风兄,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午膳时间已过,自然没吃的东西,我实在爱莫能助。」莫晏微笑以对。
「啥?他奶奶个熊!这儿地方那么大怎么连个吃的都没有?这不存心教人饿肚皮吗?」
「嘘,小声点儿。」莫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道:「风兄,你怎会到牡丹阁来?」
牡丹阁?「我哪里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只晓得现下我肚子正饿著,得找个东西填填肚皮才行。」
风潇剑毫不避讳地东瞧瞧西看看,突见十步外正有一座凉亭,亭子里的石桌上摆满了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虽不知那是什么,可光闻味道,甜甜的香气充塞鼻间,肯定是吃的东西!
「哈!兄弟你竟诓我,瞧那里不就一堆吃的吗?」话音未落,他已大步直往亭子走去。
莫晏见状,尚不及上前拦阻,就已听见自亭子那头传来的争吵声。
「喂,你是哪来的野人?竟跑来这儿偷吃东西!」一身胡人装扮的女孩立刻冲进凉亭,眼见一桌子的东西不一会儿就快被人扫个精光,气得浑身发颤。
可恶!这一桌子上的芙蓉蒸糕、沉香乌梅冻、枣梅凉粿……等等甜品全是御膳房特制的,她一口都没尝过,却教一个不知打哪来的粗人给吃下肚去了。
正吃得不亦乐乎,忽闻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风潇剑抬起头来,淡淡瞥了眼站在跟前的胡人,定睛看去,终是瞧清了她的脸蛋。
啐,他还当是谁?原来是那日于市集里抢人面具的小丫头!
往她气得红通通的脸蛋巡了一遭,风潇剑撇撇嘴,又拿了另一块紫糕塞入嘴里,鼓著脸颊含糊地说:「啥野人,我瞧你才是个不男不女哩!再说了,我哪是偷吃,你瞧见没有,这天亮得刺眼,正大光明的咧。」他朝上指了指,露出一个无赖似的笑,继续埋头苦吃。
见他一个个把甜糕塞入口中,不一会儿功夫整桌的甜点只剩空盘子,再听他竟说她是不男不女,女孩更是气得直跺脚,冲到他的面前叫嚷道:
「你、你竟敢……你可知我是何人?」她插著腰,扬起鼻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却用著嫩央央的娇嗓斥喝,让风潇剑听了不住皱眉。
「我管你是『河人』还是『山人』,现下我只管著我的肚皮。」他连眼都懒得抬,依旧故我地大口吃完满桌的甜点,随意拿袖抹嘴,顺势打了个饱隔。
噗,这人倒是有趣,竟把「何人」给听成「河人」了。待要笑出声,女孩急忙捂嘴憋住笑,扳起一张脸,正经八百地道:「你难道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吗?来人啊……」才一抬手,身旁随即走出一人阻断了她的话。
只消一眼,莫晏早认出眼前这位便是上回在市集里的小姑娘,依四周侍卫宫女恭敬的模样,遂躬身拱手行礼:「臣叩见承平公主千岁千千岁。」
承平定定地望著他,立时认了出来。「喔,你就是父皇新封的青光禄大夫?」
莫晏微怔了怔,随即从容答道:「是的。」
「你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在宫里,没有什么是秘密的。」似是看穿他的疑惑,承平冲著他笑得像朵花,孩子般的容颜说出的话却十足深沉。
这一句不经意的话使莫晏有些惊异,跟前的这位小公主不过才十二、三岁左右的年纪,应当是稚弱不晓人事,可她所表现出的竟是泱泱大度的气势和智能。心底忖想著,他低眉垂眼,依旧沉默无语。
「这么说来,你是皇姑姑的儿子,也是我的表皇兄啰?」承平眨眨灵活的大眼,想把人给看透似地在他周围转了转,一脸稚气地学著大人们的声调,扬起下颚,甚是有模有样地道:「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瞧瞧。」
莫晏依言抬头,承平立刻凑近,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往他脸上咕溜溜地转了一遭,立刻恢复小女孩应有的顽皮任性,拍掌惊呼:「果真和皇姑姑生得一个模样呢!」她大大地弯起唇角,笑得极为天真可爱,轻快地问道:「你叫什么?」
「微臣莫晏。」
「莫晏……那我叫你一声晏哥哥如何?」她笑嘻嘻的接上一句,忽地转过头,双手插在腰际上,朝身后的汉子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神气哼笑:「你呢?又叫什么来著?」
「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风潇剑是也!」风潇剑挺直身子,声如洪钟,回答得忒有气势。
闻言,承平呆了一下,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真是个有趣的人呢!从小在宫里眼里所见皆是一张张森严冷峻的面孔,个个见了她莫不是恭敬喊著「公主千岁」,就是一个笑都没敢露,甚至连老是跟在太子哥哥身后的少年是如此。
难得地,宫中竟来了个这样好玩的人。眼儿眨巴眨巴的,承平往两人脸上来来回回看了好些趟,忽然抿嘴一笑,立刻凑上前去,冷不防地就拔起系在风潇剑腰间的长剑。
风潇剑大吃一惊,立刻抢回小手中的剑,瞪眼大喝道:「你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喝,承平缩了缩头,垂下肩,小嘴一扁,委屈地泛红了眼眶,低声说:「我见了好奇嘛,拿来使使也不行吗?我是个公主呀,父皇母后就连后苑的白鹿都赐给我玩了,不过一把剑,就你宝著,小气些什么?」
「嗳,你一个女孩儿哪里知道剑要怎么玩?」见她泪都挂在脸上了,风潇剑没辙地皱了皱眉,把手一甩,剑即握在大掌中,哼气道:「看好,这剑是要这么耍地!喝——」
他简简单单地自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形,把玩似的耍了几招,一个翻身打挺,亭子后边的花花草草全被削去大半,成了落花缤纷。
一时间漫天花瓣点点,承平乐得拍手嘻笑,撒了满身满手的花儿,始终垂手以立的莫晏同样也洒上一身的瓣儿,笑看著玩乐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