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乱看。」朝他瞥了眼,莫晏依旧气定神闲的喝茶,浅浅一笑。
「为啥?」风潇剑面露疑惑,不听他的劝,挨不住好奇又转头往上看去。
上头坐著两个身穿皂色长衫的男子,左旁的人方面大耳,长相普通平凡,看上去就是一副老实人模样;另一个则多添了几许的书卷味,配上手里的扇子确实和一般满街可见的读书学子无异,可教人起疑的是,他们两人皆有双利锐如刀的鹰眼,那是内力极深的人才会有的精亮。
由此可见,此二人绝对大有来头!
难得见到内力这样深厚的人,身子的一股蛮劲开始蠢蠢欲动,自下山来,碰见的大多是三脚猫功夫,宛如隔靴搔痒,说什么闯荡江湖,就是挤个名气来,光扳倒些地痞流氓,也不过是市井小民口里瞎嚷的义士英雄。
如今教他遇上了这样的高人,岂能眼睁睁错失这般大好机会?
他是心痒,手更痒,巴不得冲上去和上头的两人好好地大力厮杀一番,要是错过了,那这江湖也混得乱没意思。
就在他要提剑之际,一道沉重的气力硬生生连同手和剑一块抵在桌上,猛抬眼,却见莫晏覆住他的手,笑得一脸灿烂,语气满是调侃。「菜来了。要打,也得吃饱喝足有了气力打。」
他扬眉想了会儿,似乎有些道理,现下正饿著,就是有十成功力最多也拿不出八成。将目光调回送上来一盘盘的菜色,清香扑鼻,可……他惊叫出声:「怎么全是素的?」拿起筷子东挟西搓,把每盘菜都尝了遍,嘴里满满菜香,一丝肉味全无。
「怎么,吃不惯?」莫晏斜睨了他一眼,
「不……」吃了十几年的素,好不容易下山来,才想肆无忌惮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怎么偏又让他碰上吃素不食荤的人。
虽然眼前的素菜调理得十分精致,嚼一口,满嘴清甜四溢,比起以往在山中胡乱料理的野菜,是好吃太多,可他现刻偏只想吃肉啊!
把筷子咬得卡滋卡滋响,风潇剑抬起眼,露出十足孩子气的眼神来,以几近哀求的口吻道:「我能不能再叫几盘猪呀鸡的,只要是荤的便好。」
「行。」他莞尔一笑,「不过这额外的吃食,你得自付。」食者付帐,天经地义。
啥?风潇剑往自个儿身上摸索半天,良久,什么也没摸著,当初下山除了身旁一只防身用的破剑,可说是两袖清风啊,连身上的衣裳,处处补丁,就是送人只怕还被嫌破嫌臭。
「唉,我真没东西可换。」他黯然地低头,只好挑起竹箸凑合著吃。
莫晏听得这话,怔忡片刻,随即想起他长年深居山林,大多回归以物易物的朴实,和这世道的规矩,怕是有所出入。
他仅淡笑道:「风兄,就是有东西,我想……也不成。」
「啊?难不成这儿吃东西不用给点什么?」
「给。可这给的东西,大伙儿称它叫银子。」也怪道他不明白。淡然一笑,莫晏便自腰间掏出一串铜钱摆于桌上。
「莹子?」塞了满口的菜,风潇剑抬起头来语意不清地问。低头一瞧,即见一个个用条细绳连串而起硬质物,外圆内方,上头还刻著四个大字。
只可惜他大字不识一个,挨不住好奇,索性拿在手里把玩,顺道掂量了下,不看那数来仅有十来枚,倒还有几分重量,可再仔细瞧来,他不禁喃喃自语道:「这有什么?不过就是个破铜烂铁的玩艺儿,怎么这儿的人偏喜欢这不值钱的东西,像咱们山里,砍柴换菜、捕兽易米,得来的全是能填饱肚子、能覆体的衣物,比起这破东西要强得多了。」
双唇一抿,莫晏唇畔泛出淡不见影的笑花,欲动筷挟取时,却没料到短短谈话间,桌上的菜几乎被一扫而空。
他微挑起眉,缓缓看向正吃饱喝足大打饱嗝的风潇剑,只见他翘脚哼小曲儿,嘴上的油腻仅随随便便拿手粗鲁地乱抹。
收回目光,莫晏摇摇头,认命似地挟起破碎的菜叶,慢条斯理的吃著盘中所剩无几的余菜。
拍拍饱满的肚皮,风潇剑喝了几口茶水润喉,忙动起脖梗,做出舒筋活骨的工夫,目光移向二楼,却早巳人去楼空。
他忙朝四周来回逡巡,仍遍寻不著两人的踪影,正想上楼探个究竟,甫起身,始终悠然自若的莫晏忽地扳正脸色,神情肃目的道:「甭瞎忙,你不寻,他俩自会找来。」
听得这样的话,风潇剑满头雾水地转过身,一见他的脸色,心中多少有了底,满腔的热度顿时消散无影,立刻换下兴奋的脸面,直挺著身子朝外瞧了几回,搔搔头,便又坐了下来。
「兄弟,你早知他们是谁了?可是先前在林子里暗算咱们的家伙?」
「不全然,得交过手才知晓。」
「那你怎能断定他俩自会找上门?」
沉吟一会儿,莫晏缓缓说道:「风兄,我料你也看得出这两人绝非泛泛之辈,是敌是友,尚未分明,切莫打草惊蛇。」
此番风马牛不相及的应话教风潇剑更加疑惑了,心底纳闷,却也不知该问些什么,只撇撇嘴角,拖著腮,又把他所说过的话给细细想了一遍。
怎么,这局面是越发扑朔迷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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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过了十日,一路上竟意外的安稳平顺。
越往北去,越显繁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俩终于到了京城。
走在长安大街,茶楼酒楼触目皆是,一片丰荣景像,比起曾路经的都城,哪里是可相较比拟?
轻踏青石板,发出叩叩的声响,极为清脆。风潇剑频频转头顾盼,由于新周似同前朝街轻装,风气开放,来往的姑娘们大多身袭一件长衫,肩披薄纱,颊额贴钿,唇上染朱,大胆地露出最引以为傲的雪肤,一路瞧来,倒让不曾见过世面的风潇剑惊红了脸。
打从他懂事起,真没见过这样多的女人,何况还是做袒胸露臂的打扮,正值血气方刚的他,哪里禁得起这样的刺激?
他微偏头偷觑了身旁的人一眼,身旁的莫晏却仍一如往常,像是惯了般,目光只管投向前方,对于周遭来来往往的姑娘,瞧也不瞧上一眼。
面泛薄晕,风潇剑假意东张西望,突地一只东西吸引住他的目光,竟一个劲地往上头的摊贩挤去。
「兄弟,你快来瞧瞧这奇怪的玩意儿。」拿起一只面具,风潇剑难掩兴奋地朝莫晏招手。
「大爷,你好眼光,这是用昆仑奴模样做成的面具,现城内用流行著呢!」小贩赶忙招呼解释。
「这是人吗?怎么瞧起来不像。」翻弄著面具,风潇剑往自个儿脸上一比,大力拍上莫晏的肩,哈哈大笑:「兄弟,你看咱俩一黑一白,站在一块儿像不像是黑白无常?」
对他这样没有分寸的话,莫晏仅淡淡地捎了他一眼,同样也拎了只面具。这样稀奇的玩意儿,仅感到趣味,他当真没见过。
「大爷,您瞧他有眼有鼻有嘴巴的,不同咱们的是,昆仑奴面黑如炭,听说是从别处运来的奴仆,您要有机会,可仔细看看一些少爷公子身旁带著的壮汉,倘或脸像炭头般黑,那就是昆仑奴了。」
说罢,前方正好迎面走来一位身著华服的少年公子,身旁除了儿个随侍外,后头的确跟了个人高马大的黑汉子。小贩悄悄地拿指一比,他俩回头瞧了眼,再对上手中面具所刻的宽鼻大眼、厚唇黑脸,称得上栩栩如生。
「嘻,真好玩。」不知从何冒出的小姑娘,站在他俩身后咯咯直笑。
晃眼看去,那姑娘瞧来不过十二三岁,个头娇小玲珑,仍是个奶声奶气的女娃儿,头上扎个望仙髻,粉扑扑的脸蛋嵌著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眨巴眨巴的,更显得古灵精怪。
黑亮亮的眼瞳滴溜溜转到风潇剑,一会儿又转到莫晏身上去,咧嘴一笑,娇声道:「你手里的面具,我要了。」才说著,便冷不防地一把自他手里抢走面具,自腰间掏出一枚玉佩,就一溜烟地跑了。
莫晏一楞,心想哪来的丫头?看清小贩手中的玉佩,面露惊慌地道:「小哥,你手里的玉佩,可否借在下一看?」
小贩闻言,迟疑了下,这才把玉佩给递过去。
他致谢接过,风潇剑也一同凑上来看。此玉质温润,上头刻纹百鸟齐飞,显是非寻常物。
若猜得不错,应当是宫里的东西,可这般贵重之物岂会轻易流人民间?况且此玉上头所刻之凤凰雕画细微,栩栩如生。既然是宫中之物,定为后妃所有,又怎会落在一个丫头的手里?
一连串的疑问盘据脑中,莫晏将玉佩还了回去,频在脑里揣想著方才那丫头的模样,据其花式和雕刻手法轻重,与己身怀中之物,显是出于同一雕工师傅之手……说不得循此查去,真能找出点儿什么蛛丝马迹来?
想得出神了,莫晏一路上只管低头走路,手直抚著腰际,面色古怪,实不像平日模样。
大步跟在身旁,不明白的风潇剑瞧他把手搁在腰上,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闹肚子啦?」
好半晌,莫晏依然沉默不语,待走到一处墙围前,忽地脚步一顿。风潇剑回顾在旁的莫晏,只见他仰首望天,不知在看些什么。
半声不吭,许久,莫晏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冒出一句看似不著边际的话:「看来,今晚得有所行动了。」从何而来,便从何找去。
行动?风潇剑有些纳罕,呆呆地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微偏眼,莫晏淡淡一笑:「夜闯皇城。」
「啊?」
第五章
「哇──住在这儿可舒坦了,当皇帝可真好命。」伸长脖梗,风潇剑一入皇宫便像只无头苍蝇直乱窜,要不是莫晏拉著他,早被侍卫给逮了起来,哪能像现会儿这般走在庭院东张西望。
穿越一处又一处的殿堂,转过后梁,是一条直长的信道,武装的侍卫来来往往的巡逻,守卫十分森严,连素来大意的风潇剑亦能感受到一股压迫。
前方黑鸦鸦一片,冷风微拂,透得刺骨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搓著发毛的手臂,吞了吞唾液,有意无意地蹭到莫晏的身边挨著人走,低声问道:「兄弟,这儿这么大,咱们要上哪儿去?」
「安静些,跟著我便是。」莫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趁卫兵回绕的当口,立即朝他使个眼色,纵身一跃,眨眼间,已著地在一座大殿前。
风潇剑抬头一看,只见金璧辉煌的殿堂上头挂了一块扁额。可惜他不识字,搔著头正想问这是哪儿,莫晏却已先回答。
「熏风殿。」
仔细瞧了眼这座庄重威严的宫殿,殿内灯火通明,射出的光采如同深夜的一盏明灯,将四周照得通亮。昏黄的灯光映在一张白皙细致的俊秀脸孔上,本就带些阴柔的五官,显得格外妩媚动人。
风潇剑看得怔住了,心口怦咚怦咚直跳,心底深处像是冒出了一些东西,自胸口流窜至全身,燥燥热热的,宛似一股看不见的热流,一点一滴地渗入骨血。
很陌生、很突兀,这样的感觉他生平头次感受到。
茫茫然,他有些不知所以,下意识抬手扯住前襟,口干舌燥,似乎连吐出的气亦是浑浊炙热。
风声呼啸而过,带来一阵凉意,他颤抖了下身子,总算回过神来,把眼一抬,但见莫晏眉间凹陷一道深沟,专注却又神情复杂地盯著跟前的殿门,似在迟疑。
浮浮荡荡,似悲、似喜、又愁、又伤,眸中映出的百般情绪,不禁教风潇剑暗自吃惊。
素来冷静自持、天性淡泊的他,竟会有这样的表情?或者该说,那淡泊的性子,并非与生俱来……
还在揣想著,身旁不意传来一声叹息,风潇剑闻声转头,莫晏却冷不防地把腿一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闪身入殿。
此突来的举动令风潇剑错愕不已,没多想,提拿著剑,也立即跟了上去。
「草民莫晏,叩见万岁。」
无声无息中突然冒出一道嗓音,本昏昏欲睡的当今新周圣帝赵儒一下子惊醒过来,抬眼看向堂下的陌生人影,只见来人身袭月白长衫,仅管是跪著,浑身却散发出一股冷冽的气息。
「你……你是来刺杀朕的?」自新周开国以来,盛世繁荣不衰,这一、二十年来倒未曾有剌客行探之事,如今,真可谓是头一遭,怎不教他心慌意乱,这话也就直觉问出口了,赵儒虚白的脸上布满惧意,瞪视堂下,或许是紧张的缘故,竟淌得满额汗水。
莫晏抬起头来,毫不避讳地仔细打量眼前人。眉须花白,已过不惑之年的容颜显得老态许多,可仍瞧得出当年英姿飒飒的风范,只那眉眼鼻唇,隐约掺杂著陌生的熟悉……
他微微一笑,直挺著身子道:「惊动圣驾,实是万不得已,草民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仅想将一物呈还于圣上,望圣上恩准。」
人都已闯入宫里来了,哪有准不准的事儿?脸庞罩上一层薄怒,衰败的双目始终教赵儒看不清堂下人究是生得何种模样,只把褶子摆放一旁,沉声问道:「何人所托?」
「待圣上见过此物,自然明白。」单跪在地,莫晏双手抱拳回道。
总之,什么都不愿说就是了。赵儒重重哼地一声,百般踌躇,终于做了个冒险的决定。
「呈上来吧!」
只见莫晏缓缓起身,跨上堂石阶,自腰间掏出—只玉佩连同匣子呈于桌案,接著回到原处,面对堂前,淡淡说了句:「草民之愿已了,就此告辞。」
说毕,他把手一拱,随即转身拔腿就走,后头却传来一声急唤。
「慢著──」
然而,莫晏的脚步却未停歇,直到耳畔传入「十七妹」
一语,这才停下步伐,方转身,赵儒竟已亲自至堂上走下,手里紧紧握著那只玉佩,眸底竟是不敢置信。
「你……你是十七妹的儿子?」细看他的双眸,思绪回至尘封已久的过往。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场往事,一场……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赵儒望进他一双幽蓝的眸子,音容样貌皆和记忆中的模样十足相似。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抚上那瘦伶伶的脸颊,直喃道:「像……实是像极了!」
不管这眉这唇,都和十七妹何其相似,不细瞧,当真以为十七妹再世,惟这双蓝眸是遗传至父亲,亦是一场不该有的情缘孽证。想到此间,赵儒不禁老泪纵横。
一位新周圣主竟在人前就这般地哭了出来,风潇剑一进来便见到这样的景象,楞在当场,可当他一见到一只手竟抚贴在莫晏的脸上,火气立刻爆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