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亏他想得出来,要论凤凰,生下他的人,岂非是不得展翅的凤凰。
可这词,用在他身上,却不甚适宜……
莫晏默然不语,注视他好一会儿,探出手,直接拿回被他放在手里把玩的玉佩,收入腰间的锦囊。
「这不过是他人所托之物,没什么好谈的。」他微颔首,无形中似乎在两人之前拉出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倾头想了想,风潇剑猛然啊了一声,朝他凑近低问:「这不会就是那群人要抢的东西吧?」横看竖看,不过就是块普通玉佩,最多也只能换只烧鸡大吃一顿罢了,有啥好抢的?
莫晏像是没有听见似地,双眼目空,好半天不说话,手里仅是紧紧握住锦囊。抛去一记不以为然的眼色,风潇剑啧地一声,随手拿起地上的枯草根,放在嘴里嚼呀嚼。
涩味延满舌苔,心底,莫名抽得紧。
良久,莫晏瞥眼一睨,喃喃地问了一句:「风兄……你可还记得我先前说的话?」
风潇剑闻言直点头,虽没法一字不漏的说出,可大致的意思倒还记得。
「风兄,天一亮,咱们便分道扬镳。」
****
对上他俊秀含笑的脸庞,明明洋溢著微笑,但双眸却无比认真,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强抑心头的颤动,风潇剑不敢置信地大叫:「兄弟,你怎么又要赶我走!」他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他了,三番两次的要赶他走!想到此间,他就浑身不对劲起来,尤其胸口更是揪得难受。
「既我非女子,风兄你也不必顾虑我了。」
「可我也说过……」
「你之前所言,是为了护名叫莫晏的妹子。」
「先前是我误会了嘛!」做啥这样计较……性子虽粗,可风潇剑还不至于笨到将这句话说出来,只得改口道:「就算你不是妹子,也是我的兄弟啊!」妹子也好兄弟也罢,他就是放不下心。
「风兄,先前的景况你也瞧的清楚,事已至此,我实不愿拖累你。」
「啥!拖不拖累的,兄弟你这么说就太见外了。」他跳到他的身旁,举起手本想拍上他的肩,可突然想到肩头上的伤,随即改轻轻地搭了上去。「我既然认你这兄弟,自然当了生死至交,虽、虽然咱们……」哪句什么来著?啊──管他的!「咱们不是亲兄弟,还是可以当手足呀!你有难,我岂可坐视不管?」紧锁住面前的美目,他是跟定他了!
瞧他一脸坚定,莫晏微微侧开身子,不动声色甩离搭上的大掌,炽热的触戚却仍未散去。「风兄,我说得很明白了。你是个好人,因此,我实不想累你。」
言下之意,就是不把他当兄弟看待了?风潇剑有些气恼,心底更不是滋味,睨了一眼,见他扬起双唇,除了笑,也多了份冷然。
他耙耙头,盘起腿,粗声粗气的说:「莫晏,我知道你不当我是兄弟,从头到尾全是我一头热,可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就是这样,要改也改不了,我师父以前常骂我不知人心险恶,就连鸡呀鸭的都能称兄道弟……啊──不对不对,我不是要说这个!」
深深吸了口气,大力呼出,他像是再三斟酌,挑出最好启口的话来。「我晓得你性子淡,自然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我也知道,你肯定想说今日你要是有什么万一,最多不过命一条,是生是死,你绝不在意。」轻叹一声。「有时候我觉得……你还真无情。」也很悲哀。他到现在才发现,那始终挂于唇畔的笑容,原来是对人世间的嘲讽。
听得这话,莫晏不怒反笑,笑容越扩越大,最后竟捂面大笑起来。
良久,似是笑够了,他放下掩面的十指,转头看向一脸愕然的风潇剑,嗤笑道:「有情也好,无情也罢,你就当我是个无情人吧!」不悲、不喜,从不执著,天生性子始然,他改不了,也不愿改。
面对他清冷俊美的脸庞,风潇剑盯了半晌,突然咧嘴笑道:「我不相信世间上真有无情人。拿我师父来说,虽他老疯疯癫癫的,没个正经,是比常人清心寡欲了点,可我还记得有回不小心在肚子上开了个大洞,血波波地流,师父见了只笑著要我自个儿处理,想一个孩子能做的多好?我性子又懒,反正痛就让他痛去,只要睡著了什么痛都感觉不到了,于是便偷来师父的酒,自个儿一人喝得大醉,躺在地上一觉到天亮,可当我一睁开,就瞧师父捧来一碗不知从哪儿变来的药,硬逼我喝下,肚皮上也被缠了好几层布,待我睡下再睁开眼,见到师父仍嘻皮笑脸的,可所有的活呢,全让师父一人扛了,那几日我清闲的很,巴不得再伤重点,多躺几日好多贪些快活。」
他眨眨眼,侧过头去偷觑几回,身旁的俊容依捻平静无波,不喜不愠,目光直落在炙焰的火光,仿是一人独自在思索些什么。
「兄弟,回神啦!」风潇剑挥挥手,见那双幽蓝的眸子往他这儿瞧来,不禁嘿嘿笑道:「像我师父那样与世无争,凡事无执著的人,都能有情有义了,要说世间真有无情人,我可不信。」
沉默半晌,眼一稍,莫晏陡然问道:「风兄,你当真不走?」
耶,现在不是在说有情无情的,怎么又跳回这上头?微楞了下,风潇剑点头如捣蒜,挺起胸膛大声嚷叫:「当然!大丈夫一言『十』鼎!」
好个一言「十」鼎呵。唇边泛起一抹笑花,莫晏默声不应。
「兄弟,你别光笑啊!咱们一块作伴好有个照应,你之前不也说了,处处是江湖,与其独身一人,两人一同不是更好,大不了刀剑齐来,全由我来挡。」大脸直逼到他眼前,风潇剑难掩激动的紧握双拳。
真亏得他把自个儿说过的话记得这般清楚。莫晏微微往后退却几步,浅笑道:「那……」他刻意把音拉得老长,实吊足风潇剑的胃口。瞧他按捺不住,眼见就要扑上来,这才缓缓续道:「这一路,有劳风兄了。」
闻言大喜,风潇剑乐的大叫一声,像只野猴子蹦来跳去,猛地一个回身,欣喜若狂地钳住莫晏,在他不及反应,又一把将人给扛了起来,直接往外冲去。
第四章
天蒙蒙地亮了,朝阳晨露满布青翠的叶沿,微风低拂,湖光山影,当真是处处好风光。
如此一番好景致,风潇剑却无心观看,心底只想著赶路,运足了气,不花半天的功夫便翻越了一座山头。
自始至终,莫晏任由他扛著,也不抗拒,只管坐在他的肩头上欣赏沿路美景。
可这一路上,绝非安静无声,一张闲不下的嘴叨念不停,说的全是听来的闲言趣谈,就算他不理不睬,风潇剑也径自一人说得快活。
蓦地,脚步一顿,莫晏心里纳闷,把头微昂,随即听得底下喃喃自问。
「真倒霉,怎碰上岔路了?东西两边,得走哪儿才对?」风潇剑嘴里咕哝著,探头往前一望,东亮西暗,正想往东走,一道清朗的嗓音自顶上传来。
「往西走。此路下去,即进了府城,咱们既然已现了踪迹,何不索性现个彻底?」若仅他一人,倒也无碍,可今偏又多添了这傻子,隐身山林对他们而言实属不利。
「往西?瞧那儿一点光也透不过,当真要走那儿?」
「风兄尽管放心,不利于咱们,同样不利于歹人。」莫晏自他肩头一跃而下,迈行几步,回身瞧他仍是没有移动的意思,唇形微勾,抿嘴笑道:「还是说,你怕了?」
「笑话!有啥好怕的!」
向来粗野鲁莽的性子哪经得人激,秉著一股傲气,风潇剑也不啰嗦,大步一迈,抢先走在前头,莫晏见状仅淡淡一笑,随同跟了上去。
踏进暗不见日的林子中,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厚重的湿气,四处浓雾弥漫,白蒙蒙的,眼里所见也成了一片迷茫。
急啸冷寒的风自脸庞拂过,风潇剑浑不知身处何处,只觉身子轻飘虚浮,宛似坠入五里雾中,眨眨眼,脑袋昏沉,眼皮顿时有如千斤重。
「定神!」
声音自远而近,仿佛从遥远的彼方传来,随即在耳畔响起,风潇剑呆了呆,略回过神,一只温热的手掌立刻覆上他的口鼻。
「这林子满是沼气,吸多了易神智昏乱,若是底子差,便教人迷去心窍。」突闻他倒抽口气,脸上憋得通红,莫晏放下手,轻呵笑道:「用不著憋气,只要注意些,稳住心神就会没事的。」
风潇剑依言运气凝神,小心翼翼的吐纳调息,不假思索,反身拉住莫晏的手,便三步并两步地飞快疾走,不一会儿功夫,即穿越了布满雾气的诡谲林子。
「呼,幸好咱们闯出来了,早知就不拣这条路走了。」
「哪里都一样,另条路,是要见血的。如此,你可愿意?」
这番回话,真令风潇剑哑口无言了。西边的路,满是能惑人心智的毒气不说,满布的毒虫、蝎子,若一个不注意,大抵葬生于此了,可东边的路虽平稳好走,就是过长了些,连转个三四圈路才下得山来,就因易行平稳,来往的人也多,歹徒乔装成路人是件极易的事……但还有一点,尽管脑子千回百转的,他仍想不通透。
「难道你就不怕他们也同咱们一样择了这条路走?」他回身问道,不觉加重了紧握的力道。
「他们仅是受人之托,犯不著赔上自个儿的命。」脸上的笑闪过一丝清冷。等同料定那一群歹人们绝不会拣选这条路?瞧他说得如此坚定,似乎一切皆在他的掌控。风潇剑是憨直了点儿,却不笨,自然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但也犯不著拿自个儿的命玩笑,既然连歹人们都有此顾虑,这路肯定并非他先前所说的那般安全。
只为了躲避歹人,反教自个儿送了命,岂不死得冤枉?
「我倒宁可见血!」见他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样,风潇剑扭曲著一张脸,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他咬著牙,恨恨地道:「你这不是诓我的?他们都不肯进来拚命,怎么你偏要走这条险路,非把自个儿的命赔上?」
「赔了什么?」莫晏睨了他一眼,淡笑道:「风兄,我是诓了你不错,可你应当清楚,这条路是你自个儿拣的。」
「胡说!当初我要走的是东边的路子……」忽地忆起先前自己信誓旦旦的要跟定他,风潇剑楞了下,满腔气势顿时去了一半。
双肩垂垮,他烦燥地搔搔头,望著莫晏纱后艳丽的面容,一派轻松自在,仿佛是生是死全不放在心上,世间的一切好似皆没能让他在意牵挂。
「可……你也别把自个儿的命当玩笑啊!」他虎著眼,气愤中更带著深切的忧心。
「不这么著,你倒说说,我还能怎么做?」莫晏瞅著他的怒颜反问回去,笑得有些无奈。
「哼!要是我,若真打起来,我肯定赏他们几个苦头吃吃,管他们是死是活,人不犯人,可他们偏要犯我,那也没啥好客气的!」
「人本为私啊……」莫晏细声自喃,忽地发出一声轻笑,抬眼瞧他,「风兄,我瞧你不像是个暴戾之人。」
「……我、我总不能见你拿自身的命当玩笑。」他担心的才不是自个儿的命!而是他啊……风潇剑自鼻子哼了声气,语气酸楚地道:「再说了,你光护著要杀你的人作啥?就是有难,还有……我……我也会在你面前挡著啊!」说到了后,粗大的嗓音越显细微,黝黑的脸颊透出薄晕。
「风兄,寡不敌众的道理你可明白?」美丽的笑在薄纱下若隐若现,「你尽管放心,没七成把握的事,我是绝不做。咱们现会儿不是好好的。」
其余的三成要是成真了,可怎么办?风潇剑张眼直瞪,气得想发语,可一瞧他又是那副随遇而安的模样,满腔怒火只有压下,径自大步往前走,浑忘了他的手正紧拉著人。
「风兄……」
哼,没听见。风潇剑依然以飞快的速度走在前头。
「嗳,风兄啊……」
没听见,不论再怎么喊他就是没听见。
「风兄,可否请你歇歇脚步,或者……把手给放了?」
这话说得极轻,却清晰可闻,鼻头甚至嗅得到熟悉的幽香,疾驰的双腿忽地一顿,风潇剑旋过身,印入眼帘的是一抹苦笑。
「风兄,你的手劲可真大,再不放手,我这手啊恐怕得废了。」莫晏抬起被紧紧握住的右手,风潇剑一见,啊!的一声像火烧似地甩开,惊愕的脸赧红一片,连耳根也红透了。
「对、对不住,我……」他拚命耙著发,本就散乱的发丝显得更为杂乱,偷偷觑向薄纱后的脸,几句话在心里嚼著,却始终未能说出口,便改口道:「我……忘了。」
抬眼见风潇剑一脸自责,眼神一会儿飘东,一会儿飘西的,就是没敢瞧他。挑了挑眉,莫晏仅笑而不语,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藏于袖中。
****
这一折腾,等两人下山,进了都城,日头已然偏西。
昏亮的余晖映照纷扰热闹的市集,来往的人群众多,有赶集,有叫卖的,匆忙的步伐踏在青石板地上,交错出响亮悦耳的声音。
不管是沿街小贩的叫卖、行色匆匆的赶路人,抑或是街头杂耍,一切的一切,皆让首次下山的风潇剑大开眼界。
每一样东西都足以引起他的好奇,只见他东碰碰,西摸摸,见到吃的,便冲上去想尝几口,走至杂耍表演旁,也跟著凑热闹硬往人潮挤,就为看个分明,直至日头暗下,市集散去,他这才心甘情愿地踱回。
这段时间,莫晏也就依著他东逛西闯的,倒没出声阻拦。
拣了间位于城东的酒楼,两人一同走了进去。
「两位客倌,想要点什么?」
莫晏偏眼瞧身旁喊了半天渴的人,茶水也不喝,只顾著东张西望,一张嘴张得老大,便径自念了几道菜名,小二直点头,随即赶忙跑去打点。
待他摘下帷帽,四周立刻响起此起彼落的抽气声。
风潇剑同样也让这奇怪的骚动给移回目光,投至已无遮蔽的容颜上,忽地察觉周遭纷纷投射而来的视线和方才的奇怪声音全是因那人而起。
「嗤,他奶奶的!同是男人有啥好看的?」他刻意大声嚷嚷,心里不太是滋味的往四周瞪了几眼,隔桌的年轻公子一触及那如恶虎般的虎眼,面上一白,赶忙垂下头只管吃著桌上的面食。
这景况,莫晏全看在眼里,唇勾起笑,啜了口温热的茶水。
风潇剑老大不爽用力地哼了几声,把腰间的破剑重重地摆上桌面,把杯里的茶水都给震了出来,洒了满桌的茶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