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大嫂,包涵点。”
大嫂说:“我替他可惜。”
一家三口出门去。
在电梯里大嫂还在说:“当日老爹辞世,节蓄公平分两份,我俩用来置业,至今经济稍微复苏,日子还过得去,他却用来留学,如今多才博学,一肚皮学问,日日睡懒觉。”
“他好像打算教书。”
“校车来了。”
周启之在小床上转个身,他每句话都听到。
他睁开双眼,心里想:真该找工作了。
可是全部资本已经用来游学六年,文凭一大堆,户口无一文,究竟会些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不过再不搬出去,怕启超在妻子面前日子不好过。
连侄儿小宝也问他:“二叔,你不上学,也不上班,你做些什么?“
这便叫做社会压力。
他起床梳洗更衣,电话响了。
原来是早他三年回来的老友林森。
“启之,出来喝杯茶。“
“半小时后我到你办公室见。“
需开口了,已经睡饱,真该找份工作,赚取薪酬,养活自己。
第二章
周启之找到林森,开口说出要求。
“我知道你有三张文凭:一张言语系、一张英国文学系、另外一张新闻系,但市场所需是管理科人才,要不,做电脑动画,还有生物科技也吃香,那么三师也总找到饭吃。”
周启之摊摊手。
林森说:“启之,一早同你说,要不教书,要不来帮我。”
“四间大学里我都递了申请表,迟迟未有答复。”
“有无兴趣到政府工作?”
周启之只是笑。
“那么,到鄙公司上班。”
“你办报纸杂志,用不到我。”
“你看不起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林森说:“你不明何以一个论文写《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人物与中华文化密切关系》的博士会得在融岛办秘闻杂志。”
“林森,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启之,掀开名人假面具是十分有趣的一件事。”
“把人脸皮都剥开,未免血淋淋。”
“当年回流,我也像你这样,在家躺了一年,高不成低不就,结果承继了舅父这间领先出版社,一做下来,其乐无穷。”
“华人有一句话,叫久入鲍鱼之肆。”
“你做不做?”
周启之叹息:“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在郊区有一间小平房,另外可派一辆吉普车给你,从今日起,你是领先杂志特约记者。”
“什么?”
“你是新闻系高材生,当年你带领一班同学协助教授破了一宗陈年旧案,甚获好评。我至今记得,津津乐道。”
“性质不同……”
林森看着他。
周启之静下来。
“本公司员工福利著名超卓,另设奖金,你放心做。”
周启之不出声。
“你的首宗任务是这个。“
林森把一张大头照片放在桌子上。
周启之只见照片中是一个清秀的年轻女子,一眼吸引他,他从未见过那样炯炯有神的眼睛。“这是谁?“
“启之,你在山洞睡太久了,这是融岛特区最新行政首长王庭芳。”
周启之大大讶异:“这是几时的事?”
“你家不看新闻吧?下午侄儿霸住看日本动画,晚上大嫂看长篇话剧,你完蛋了。”
“不,我肯定从未见过这女子。”
林森嘻嘻笑:“启之,消息自日本东京传来,官方尚未证实。”
周启之坐下来:“日本人仍然对我们这样密切注意?”
“真可怕,他们派拍摄队到上海北京也还算了,可是一直取道延安窑洞,又代表华裔追寻黄河源头,当然不会放过融岛。”
“虎视眈眈。”
“日本人把王庭芳的背景查的一清二楚。”
“她叫王庭芳?”
“是融岛一班智囊幕僚破釜沉舟推举的人才。”
“你指酒囊饭袋。”
“当然,在融岛,你可以持有相反意见。”
两个老同学齐齐唏嘘,“真是大幸。
“所以,这是你的任务。”
“什么是我的任务?”周启之张大嘴。
“特首小姐王庭芳。”
“什么叫王庭芳是我的任务?”
“发掘特首小姐贴身秘密,令城内好事读者疯狂,使鄙杂志销路节节领先,独占鳌头。”
“你疯了。”
林森拉长面孔,“连东洋人隔着一个东中国海都感兴趣的事,我们怎可放过。”
林森取出一本周刊文春掀到某页,图片中正刊登王庭芳同一帧近照。
周启之看到内文其中一句说:“伊平日喜穿香奈尔套装,但星期六一定脱下高跟鞋换上平底…”
“你看,同胞能不争口气吗?”
周启之说:“这是特区最后一届推举的首长,你莫坏了大事。”
“我们是做新闻的人,需报道事实,焉可天天在蛋糕上涂奶油。”
“林森你叫人对新闻自由这四个字另眼相看。”
林森取出一只信封:“薪酬、门匙、车匙,全在这里,工作立刻开启,你做,还是不做?”
周启之叹口气,“逼良为娼。”
林森狰狞大笑:“逼你是社会,不是领先杂志。”
“你好像很高兴。”
“周先生,这十年来,凡是赚过一点合理报酬的编辑与撰稿人,均从秘闻杂志出身,即使离职,还引以为荣,念念不忘,如果没有我们,文人哪里去赚壹圆美金一个字?都还孵在没有冷气的老报馆作业,还有,算起稿费来,要扣标贴!领先有什么不妥,你说说。”
周启之抹了抹额角的汗。
“等到大学给你长期合约,你大可离开领先,然后撰文痛骂领先这等败类是害群之马。”
周启之点点头,“我一定会那样做。”
林森把信封推到他面前。
周启之把它收进口袋。
“领先有一组人正在策划这件事,我们会通知你怎么做。”
“哗。”
“我们工作态度一流,读者要什么,我们提供什么,人家怎样看待我们,管它呢。”
一辆小小半新旧吉普车在门口等他。
周启之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满千元钞票,足足一寸厚,老友待他不薄,他驾车到平房宿舍。屋里布置简约,但是设施应有尽有。
周启之躺在沙发上叹口气,就这样,走进火坑,万劫不复。
啊,找到工作了。
他离开新加,往商场买了若干礼物。
一直听兄嫂说想要一架平面直角型电视,他即时替他们办妥。
侄儿要的最新电子记事簿也有现货。
周启之忽然觉得他有资格做人二叔了。
启超两夫妇均是官校老师,下午四时多,他们一家三口拖着疲倦身躯回家。
看到礼物,精神一振,欢呼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周启之答:“找到工作了,今晚搬出宿舍住,这是我新地址电邮电话,打扰兄嫂这么久,不好意思。”
大嫂眉开眼笑,象是看到太阳升起来那般,“真舍不得你走。“
小宝一直叫:“二叔二叔,帮我将手提电脑充电。”
周启之忽然明白都会这许多女郎纵身跳入淫逸火坑的原因。
大哥轻声问他:“是什么工作?”
他回答:“大学里文书工作。”
他没吃晚饭就告辞了。
小宝追出门来话别。
“二叔,有一套任天堂……”
“你写给我,我明日派人给你送来。”
回到宿舍,他取出王庭芳小姐的照片,贴在书房的布告板上,这才是真正老板呢。
又把领先杂志交给他的中英法文资料看个清楚。
文字重复着王小姐履历,因为年轻,她毫无历史污点,那班智囊也许终于移植了若干脑细胞:给你一张白纸,你最多批评她是一张白纸。
周启之打电邮到联合国问朋友“你可听说过王庭芳此人?”
答复很快就来了,“最近才听说,她已离职,传说有优差等着她,大家好奇,急急打听,近身同事说王庭芳果断、沉默、办事能力属甲级,但最为人乐道是她修理容貌,请记住联合国有万多名员工,我云人亦云。”
嗯。
“推荐她做新工的人叫王灼荣,你应知道他是谁,他是融岛鼎鼎大名的红顶商人,是王小姐的亲叔父,王小姐父母双亡,可以说由叔父养大,可以想象王小姐不过出面,末后另有功臣。听说王先生对侄女说:你的秘诀是什么也不用做。”
启之笑出声来。
真有趣,诸文艺青年盼望多年的大时代终于来临,却未料身历其境,竟会如此诙谐。
搬了出来,周启之静了好几天。
他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再也听不见中文电视台那些天大哭大叫大笑大闹大跳得噪音,全世界都没有融岛那样歇斯底里的电视节目,真不知是成功抑或失败。
领先的精英到他家开会。
小组共十个人,他们叫启之做先锋,“启之象书生,人家不易起疑。”
“他本来是书生。”
“现在不是了,启之,此刻你是秘闻记者,这是你的生活工具。”
摊在桌子上的是笔状摄录影器,打火机录音机,针尖麦克风……
周启之笑了,“你们忘记一件事。”
同事一丝笑容也无,“什么事?”
“我如何接近王庭芳?”
同事不慌不忙答:“我们已经买通了她家三十年老司机,他将退休,推荐你去继任,你是他外甥。”
啊。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
“当然,王小姐白天自有官方司机接送,可是夜生活更令我们感兴趣。”
“也许她夜间也用官方司机。”
“不,王庭芳是知识分子,她懂得规矩,下了班,她决不会贪纳税人便宜。”
“呵,市民有福了。”同事语气有点讽刺。
“谁说不是呢,她工作能力、人格品德,都比官场老油条胜十倍以上,谁知道,误打误撞,也许真能做些什么出来,又或许什么都不做,也造福人群。”
这时另外一位同事取出一轴图则,在大桌子上摊开,只见是一张详细的街道图。
“这里是凤凰台,王庭芳会住进一号,附近,这几条街道完全不准停车等候,拍摄实在不易,只有在牡丹格才能有机会用远镜头拍摄。我们已在该处租下一个单位,”他取出大厦照片,“自这个窗口看出去,可以清晰见到凤凰台一号大门。“
周启之发现,如此部署,不惜工本,几乎同打仗一样,为的是揭密,值得吗?
“我们为读者服务。“
“可是,王庭芳还没有上任。”
“请读明日新闻。”
“主要工作还是得由启之进行。”
“启之,加油。”
周启之见他们一本正经,不禁啼笑皆非。
这时,组长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启之,无论做什么工作,一定要认真做好它。”
启之汗颜,“是,是。”
一天到晚自觉大材小用,怀才不遇,又有什么用,更贱多七成。
手头上无论拥有什么都是最好的,必须尽忠职守。
“启之,明日起你将学习驾驶大型房车,公司派了师傅给你。”
“明白。”
“别忘记我们有大量竞争对手,用同样或更劲辣的手段争取新闻。”
接着下来,组长分配各人工作。
轮到启之,他说:“启之,你负责每日提供500字,配图,你的栏名叫《特首小姐你早》。”
“你自新闻系毕业,此事难不倒你。”
“可是,每日500字,何以为继?”
“那就看你的了。”
启之叫苦:“她迟早发觉身边有奸细。”
“那也同样看你本事,你得巧妙隐瞒身份。”
“哗,我好惨。”
同事们都笑起来。
“启之,我看好你,没问题。我们回报馆向林森汇报。”
也许公务员工作态度如果象他们这般起劲努力认真,可能环境会完全不同。
周启之觉得他象已加入一个秘密组织,宣誓入会,歃血为盟,以后要离开,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晚上,他躺在舒适的床上,对是非黑白似乎失去辨认能力。
第二天一早他醒来,打开电视,被爆炸震撼性新闻吸引。
王庭芳在十多位政治元老推举下继任。
那样年青,那样秀美,怎样担当重任?
一看她身边十多名穿黑西装的中年男子,周启之想到小学时做过的一个科学试验:老师坐桌子上,廿多名同学每人只用两只手指,一起运力,便可把桌子连老师一起抬离地面,他们想必用同一方式。
王庭芳穿着一套天蓝色西服宣誓为融岛忠诚服务,那素净明亮的颜色,使她看上去高洁无匹,真是最佳选择,衣服发式,想必由专人策划。
她短发拨往耳后,更觉英姿飒爽,全身并无任何首饰,表示实事求是。
仪式一贯亢长沉闷。
启之本来想看到完场,但是教车师傅已来找他。
一小时下来,启之的驾驶技术被师傅批评得流血。
“去非法斗车的话你不做大哥也做得了阿二,载客呢,即日扫地出门。”
“我愿意学习。”
“这还差不多,孙子兵法说:欲速则不达。”
是吗?孙子说过那样的话吗?
不管它了,周启之从头用心学习驾车。
稳、顺、捷是三字秘诀。
三天之后,启之已大有进步。
深夜,电话铃响:“启之,明早七时你到凤凰台去面试。“
啊,大日子来临。
师傅天未亮就来找他。
“看到东家,恭敬、含蓄,眼神不可正面接触,低声肯定地称呼王先生、王太太,或是王小姐已经足够,明白吗?“
启之自觉象上阵打仗,“知道。”
“祝你好运。”
第二天一早,他准时到一号按铃。
女管家出来应门,“你是宋伯的外甥小周?这边来。”
凤凰台一号布置异常朴素,白墙、木板地,一尘不染,灯饰、家具,比一般民居还普通。
但是简约中有一股庄重气势。
启之被带到偏厅,一早有人等他。
那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年青女子,神气活现,穿着便服长裤,她伸伸手,“请坐,我叫爱司,负责保安。”
只见她指节起茧,一看就知是空手道好手。
爱司上下打量新来司机,又查阅他履历。
只见小周面貌端正憨厚,又不多话,已觉及格。
她把他姓名地址拿去警署覆核,证实是一级良民。
“你几时可以上班?”
“今日。”
“管家会给你制服。”
“知道。”
“记住,外人无论问起什么,你一概摇头不知,明白吗?”
“知道。”
爱司转头问管家:“王小姐准备上班没有?”
“她十分钟下楼。”
爱司对小周说:“日更司机獐头鼠目,我不喜欢他,已要求换人,你今早负责送王小姐上班,快去换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