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资?」七巧也是这两天才明白出资的意义和应得的代价。
「我不管什么出资入资,反正他说这笔买卖保证赚钱,到时不只连本带利还给我们,还会按月派上一笔可观的红利。」
「保证赚钱?该不会拿去放高利贷吧?」
「嗟!」夏仲秋脸色一正,斥道:「周家是何等大户人家,六个儿子个个读圣贤书,他们怎会去做这种缺德事,妹妹不要乱说。」
「万一他赔钱了怎么办?」七巧还是不放心一下子拿出一百两。
「不会的,周三公子很有信心。再说,凭他们周家的头脸,谁敢不卖他们面子?」
「他到底要做什么营生?」
「就是赚钱的营生啊!」夏仲秋被问急了,急道:「妹妹,我成日念书准备考秀才,结交的也是文人朋友,哪会去管人家的生意经。最重要的是赶快还钱,还妳自由之身,这才好嫁给周三公子。」
「什么……」七巧煞时脸红了。「我本来就是自由身……」
「妹妹,周三公子那天见到妳,心里很喜欢,他说,如果爹愿意将聘金降到六百两,他就会央媒人再上门说亲,我过两天再探爹的口气。」
「六百两?!」
七巧又气又羞,气的不是她的聘金行情一路下滑,而是大哥就这样轻易和别人谈她的婚事;羞的却是,原来还是有读书人愿意娶她的。
忆及周三公子的翩翩文采,她一颗芳心不由得怦怦乱跳。
「我听周三公子解释过生意之道了。」夏仲秋振振有辞地道:「所以我也不再反对妳开店赚钱,可大哥心疼妳,妳一定要答应大哥,只要周三公子上门提亲,妳就将店关了,准备嫁人。」
「那也得等到还清欠款再说。」
七巧并不立刻答应关店。送走大哥之后,不安的感觉缓缓袭来,取代了论及婚嫁的羞涩心情;她锁好房门,拿出放在床头的雕漆小木盒。
这几天牛青石不在,所有的收入都放在她这里,加上巡抚夫人给的五十两订金,她手头有着一百八十几两的现银。
如果大哥说的周三公子那笔生意那么好,那她愿意全数拿出,以求拿回更多的分红,这才能尽早还掉欠债。
牛青石要报恩,她也会报恩,销掉二千两欠款不是一件小恩情,她更不能让他继续「吃亏」下去,所以必须一分一厘算清楚,等将所有的钱还完了,她也就不欠他了。
为何他和她的关系就只是「钱」而已?难道没有其它了吗?
她将沉甸甸的荷包放回木盒里,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正想掩起盒盖,她心念一动,拉开小盒里的小屉,拿出一枚铜钱。
大哥哥说,这是神仙钱,只要摸一摸,神仙就会保佑小姑娘。
没想到这枚铜钱一珍藏就是十年余,她将铜钱放在手掌里,静静地翻看、摩挲、把弄,瞧着瞧着,思绪回到了那个亮丽的夏日正午。
她终于逸出一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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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黄昏,晚霞透过窗纸映入屋内,洒下一片温润的红光。
牛采苹提起裙襬,蹑手蹑脚跨出七姑娘小铺的门槛,只顾着留心脚步,一不留神就和迎面而来的牛青石撞个满怀。
「采苹,都大姑娘了,怎么走路的!」牛青石扶好差点跌倒的她。
「大哥,嘘。」牛采苹立刻拿食指比在唇上。
这一声嘘还挺大声的,气都吹到牛青石脸上了,他拿指节轻叩她的额头,笑道:「见了人就嘘,该不会妳这半个月来,天天练习吹鸭肚子吧?可别当大哥是烤鸭。」
「大哥就爱笑我,你怎不跟七姐姐讲玩笑话?」牛采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地看他。
「她不一样。」牛青石收敛神色,声音略低。
「有什么不一样?她比较漂亮吗?」牛采苹又笑咪咪地追问。
「别胡闹了,快回家烧饭去,爹没人喊他,就会忘了吃饭。」
「嘻,我回家了。还有,七姐姐累得睡着了,你别吵她。」
「妳怎地不叫她回家?我要是不过来,妳就放她在这儿睡觉吗?」
「我就是要过去喊你呀。」牛采苹拿两只食指用力往自己的眉头挤下去,摆出一张苦脸,很无辜地道:「哟,为了七姐姐骂我啊,呜,我好命苦,怎有这种心里只有嫂嫂没有妹妹的大哥啊……」
「采苹,妳再胡说──」
牛青石故意提高声音,又怕吵醒七巧,忙往里头瞧看,牛采苹趁着空档快速跳下门阶,一溜烟跑掉了。
牛青石深吸一口气,稍微平息被采苹取笑的奇异感觉。
好象是搔到了什么痒处──他微感惊讶。自他跟七巧相处以来,总是以礼相待,甚至刻意忘记他曾经与她订亲的事实;都将她当妹子了,他也可以不理会采苹的嘲笑,但又何来这种急欲相见的期待心情呢?
也不是没有出门十天半个月的,粮行里有可靠的掌柜和伙计守着,家里也有青云和采苹看着爹,可这回走了一趟安徽,他竟是夜夜想着如何尽快谈完生意,尽快回到苏州,好可以见……她!
悄声进到铺子里,就见七巧侧着脸,趴在桌上熟睡,夕阳余晖红艳艳的,也将那张姣好的脸蛋映照得更加娇媚。
再仔细一瞧,他不觉哑然失笑,因为她竟然趴在算盘上睡着了。
这样也能睡?
见她睡得酣甜,他实在不忍叫醒她,于是点起蜡烛,拿过凳子坐下,翻起桌上的帐簿,仔细查看起来。
才看了几行,他的一对浓眉便慢慢地聚拢了起来。
「哎,打盹了。」七巧揉了揉眼皮,又拿手支颐,懒洋洋地爬了起来,一见眼前坐着的人,立刻吓得睡意全消,赶紧坐直身子。
「啊!牛老板,你、你……你回来了!」
「粮行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就过来看看,采苹已经回家了。」
不知他看她睡觉看多久了?七巧脸蛋微感燥热,但仍伸出了手掌。
「牛老板,帐本还我,我还没记完。」
「谁教妳这样记帐?」牛青石脸色严肃。
「甜甜姐。」七巧大胆地直视他,又拿起算盘摇了摇,让珠子哗啦啦地响着,以增加她的说话气势。「还有,这算盘是软软陪我去买的。」
「安大嫂教妳记帐?」牛青石不好意思说出来,米甜甜固然厨艺了得,可一谈到算帐,那不如将算盘拆了,教她拿珠子变出一道菜还比较快。
七巧当然知道他想说的话,就道:「甜甜姐不会的地方,就叫安大哥教我,所以我现在知道该怎么算帐了。」
「天很晚了,妳还是赶快回家吧。」
「牛老板,你不该唬我。」七巧不为所动,略带埋怨的语气道:「我不会算术,将帐本托给你,可你只记每天收入的金额,却没摊下房租、进货成本、各项开销、还有采苹的工钱,害我以为已经还你很多钱了。」
「我借妳这屋子,不用算租金。采苹是来帮忙的,不必给工钱。」
「不能这样子算!」七巧有点儿生气了。「我问过街尾的果子铺,他们租金要半吊钱,越近你的粮行,租金就越高,所以我这儿一个月至少得有一两银子;而且采苹很用心帮我,不给她工钱说不过去。」
牛青石无话可说,因为他确实故意记错帐。
七巧又气呼呼地道:「当初我们说的不算了,我要将帐本收回来,以后我自己记帐、算帐,每凑满五十两银子,我就会拿去还你。」
她大概花了不少时间重新理清帐本吧?牛青石望着她略微浮肿的眼皮,一看就知道几天没睡好觉了。
「你是大老板,你粮行里也贴着斗大的字:童叟无欺,怎么你……你就来骗我了,我、我……」
七巧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气的不是他骗她,而是他刻意骗她的那份心意,她老这样麻烦他,他干嘛对她这么好呀!
「夏小姐,妳的目的就是还钱,我也是希望妳尽早还完,早日回去夏家,别再过这种隐瞒家人、提心吊胆的日子。」
「我不要!」那刻意冰冷的语气让七巧更恼了。「我都不提心吊胆了,你还怕吗!为什么我就一定得待在家里当大小姐?你也说过了,我在这儿很开心,我就是喜欢开店,你做什么赶我回家?!」
这么凶?牛青石见她泪眼盈盈,双颊泛红,竟是不知如何回答。
「二千两银子很好赚吗?!你是富可敌国,说不要就不要吗?!」七巧说着就站了起来,拿起放在长桌上的青玉镯子,懊恼地道:「我这镯子开价二两,要卖一千个才有二千两。还有,这绣线一束一文钱,那要卖两百万束才能攒到二千两。我是不知道米价如何,但你至少也要出清好几个货栈的米呀麦呀高粱呀才收得到二千两吧?更何况这只是收入的金额,你还得扣掉成本才是你真正赚到的利润!」
好算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看来她真的跟安大哥学会算帐了。
可她为什么突然关心起帐目了?她不是一直很信任他记帐的吗?
牛青石若有所失,彷佛掉的不是二千两银子,而是他的心。
「还有,这个珐琅掐金盒子可以卖到二十两银子,但也不是天天有这等货色……咦!」七巧还在滔滔不绝数落着,一瞥到摆在长桌上的梳妆镜,好象有什么东西怪怪的,她忙俯身仔细瞧看。
烛光不甚明亮,她瞧不清楚,于是将镜子拿起来,左右转头瞧着。
只见右边脸颊整整齐齐地印出一排算盘珠子,颗颗分明,连木隔子也印得鲜明清楚,简直是拿半块算盘在她脸颊印模子似地。
她就摆着这张可笑的脸孔跟牛青石说道理?
「啊!」她吓得立刻放回镜子,以双掌掩起脸蛋。
「我说,算盘不是拿来睡觉的,珠子磕着脸,怪不舒服的。」
「唔。」还用他说!
「夏小姐,东西收拾一下,我送妳回家。」
「我这样子怎么回去呀?!」
「天黑了,没人看见……」他套用她常说的话。
「你不是瞧见了吗!?」七巧窘得不想再看他,就赌气掩着脸,兀自向着墙壁「面壁思过」。
那小姑娘般的动作和语气,不觉令牛青石放松了刻意板起的五官,逸出一抹自然温煦的微笑。
「那么,我先帮妳检查帐簿,等妳脸上印子消了再回去。」
「别说了啦!」七巧恼得跺了脚,将脸掩得更紧。
那一跺,滑下了衣袖,露出她挂在左手手腕的一圈手炼。
牛青石仔细看去,手炼以深浅不一的红色丝带编结,手工精细,图纹别致,恰似一层又一层叠染上去的云彩,还以同心结扣住一枚铜钱──他只见过镶金饰玉的链子,却没见过拿不起眼的铜钱做成饰物。
「这手炼很特别,是妳做来卖的?」
「这条手炼不卖。」七巧的声音闷闷的,藏在手心里。
「夏小姐,妳告诉我,打算盘时,五加七该怎么拨珠子?」
「上排珠子打下来是五,七嘛……」突如其来的考问让七巧放下手掌,右手拇指和食指拨弄着,不太确定地道:「进三加十?」
「是进二加十。妳这里连着好几天的帐,只要尾数总和是二或三的部分,全错了。」牛青石指着帐本。
「这样你也看得出来?」七巧惊讶极了,是他聪明,还是她太笨?
「以夏小姐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记帐。」他斩钉截铁地道。
「那我该怎么办?」
「妳还得练习打算盘,打至熟练无误为止。」
「好呀!那就请牛老板你教我,上回你可是答应过我的。」
「我不记得上回有答应过妳,我记得我说,我没空。」牛青石直视着她兴奋期待的神情。
「没空我就找你粮行的帐房先生教。」
「不行。」
「为什么不行?」七巧反驳道:「薛掌柜、颜掌柜都是三、四十年经验的老手,算盘打得忒溜,他们怎么不能教我?」
「我说不行就不行。」牛青石当然知道自家掌柜的本领,但他就是不想看到他们坐在她身边教她打算盘。
明明他们的年纪都可以当她的爷爷了,他怎地就小心眼了?
只因为……他想陪在她身边,看着她柔白的指头飞舞着,也可以凝视她那做起事来格外明亮动人的认真神情。
七巧仍忙着抗议道:「牛老板,你老是要我听你的话,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干脆不跟你说了,我去找甜甜姐教我。」
「这更不行。这样妳不只麻烦了人家,也会耽搁回家的时间。」
「那就你来教我啊!」七巧不容分说,将算盘推到他的面前。
牛青石看了算盘半晌,再抬头看她那张因生气而通红的脸蛋。
曾几何时,柔弱爱哭的小姑娘也变得如此强悍而有定见?
他不怕她凶,也不怕她跟他吵架,而是惊讶她对七姑娘小铺的坚持和热情,看来他能做也想做的,就是──奉陪到底了。
「好吧,夏小姐,妳坐下来,我先瞧瞧妳学到什么程度了。」
「嘻!」
七巧也不管脸上的印子了,就坐回她的凳子,拿过算盘,熟练地往桌面一磴,让珠子归位,再平放算盘,右手食指哗啦啦地抹过去,将上排珠子推到顶端。
牛青石静静地看她的动作,眼眸里有了笑意,笑的是自己到底怎么了,竟不知不觉跌入了她所设下的圈套里。
天色已暗,该是回家的时刻了,但半个月没见面的他们,似乎忘了外头的夜色,也忘了空空如也的肚子,一个教,一个学,就这样慢慢磨蹭着,在滴滴答答的算盘珠子声音里留住彼此的身影。
如果没有黑夜,如果可以不回家……或许,这算盘珠子就要滴滴答答打到天长地久了。
第六章
「女子为好,只要会写女、子,妳就会写『好』了。」
「哇!女子为好!」阿香高兴地写下「好」,抬起头道:「七姑娘,所以我们当姑娘的,都是好人了。」
「当然。」七巧面带笑容,很开心自己能当个好人。
如今的七姑娘小铺,不只卖姑娘的首饰玩意儿,也开始免费开班授徒,教姑娘们认识几个大字。
七巧听过牛青石和安居乐因为不识字而吃亏的事情,又想到很多姑娘从小到大忙着干活儿,没机会读书,虽说不必做大学问,但至少能看懂街上的店招,或是写封简单的书信,总是好的。
她思考着,或许该租下隔壁铺子,多摆几张桌椅让姑娘们练习写字,而铺子的生意愈来愈好,采苹也要忙她自己的事,她该请人来帮忙了。
「别把『爱』里头的心给丢了。」她一边想着,一边又俯身指点。
「爱字笔划真多,好难写。」阿香抱怨道。
「不难写,妳瞧!」七巧拿过毛笔,一笔一划解释道:「我拆字给妳看,妳写成了『受』字,接受的受,我这里再添上一颗心,也就是说,用心去感受,接受别人的心,也将自己的心思授予他人知道,这就成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