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门外跑进来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神情慌张地递出一张纸。「妳帮我瞧瞧,这契约写的是什么?」
「秋葵,妳先坐下来喘口气。」牛采苹过去扶她。
秋葵坐不住,急道:「我爹将我签给周府当两年的丫鬟,可我左右上下瞧着,却没有我前天学的丫头的丫,我怕……」
「别急,我正在看。」七巧好声安慰,才看了一行就变了脸色。「这是卖身契啊,将妳以一百两银子卖给周文义为妾,妳爹没说吗?」
「卖身契?!」秋葵整个人都呆了,立刻放声哭道:「我爹老说我是赔钱货,要我早早嫁出去,可我还想多陪娘几年……」
「周文义?不就周府二公子。」牛采苹忿忿不平地道:「听说他娶的妻妾全孵不出一个子儿,所以要买妾替他生孩子。」
「我不要当人家的妾!我宁可当丫鬟做苦工啊!」秋葵哭道。
「即使妳以丫鬟身分进去──」另外有姑娘也气愤地道:「里头的公子老爷想要妳,妳还抵挡得了吗!」
「呜呜,我不要!七姑娘,妳救救我啊!」秋葵哭得昏天黑地。
牛采苹问道:「七姐姐,去找我大哥吗?还是找陈先生写状子?」
「你大哥在忙着。」七巧看了外头天色,秀眉蹙拢,立下决定道:「都下午了,来不及找陈先生了。这事不能等,我自己来写状子,立刻递到衙门去,求大老爷判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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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日头还没爬到天空中央,便已闷热异常。
七巧和采苹得了空,站到门边吹风,七巧总是习惯性地往粮行那边瞧去,寻找那个忙碌而稳重的身影……
牛采苹东张西望,却被前头走来的几个凶神恶煞吓了好大一跳。
「七姐姐,妳看!」她赶忙拉了七巧的手臂。
七巧转头一瞧,一颗心差点没蹦了出来。七月都还没到,怎么恶鬼全出笼了?不,她看错了,前面那些刀疤脸、独眼龙、虎背熊腰、牛头马面都是货真价真的人。
八个恶霸来到门前站定,摆出架势,大喝一声道:「去叫姓七的姑娘出来!」
「我就是七姑娘。」七巧很镇定地回答。
「好啊,就是妳!」为首的中年刀疤汉子冷笑道:「我还道妳是哪儿来的长舌妇、母夜叉,原来是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啊。」
七巧已经猜到他们的来意,她握住采苹的手,稳住自己的心神。
「就算是弱不禁风,遇到不平的事情,我也要管。」
「喝!妳敢来教训老子了!?我女儿都是被妳教坏的!」刀疤脸张牙舞爪地道。
「是赵伯伯吧?秋葵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她知道你抚养一大家子很辛苦,所以愿意去当丫鬟贴补家用,可你怎能骗她,将她卖做小妾呢?」
刀疤脸怒气冲冲地道:「女儿是我的,我生她、养她、卖她,是我家的事,用不着妳管闲事!」
「那你也得问问秋葵的意思。你卖她为妾,是害她一辈子啊。」
「我这是为她好,哪是害她!」刀疤脸脸色凶恶。「倒是妳多管闲事,害我被袁大人叫去训了一顿,差点挨板子,还拿不到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今天老子我就来向妳讨!」
「我没有一百两银子。」
「没有?!兄弟们,将她的店砸了!」
「谁敢进来一步,我就告官!」七巧张开两手护住门户。
「大哥,快来呀!」牛采苹忙着招手,这八个大汉太招摇,粮行那儿早有人喊出牛青石,伙计和客人也围过来看热闹。
牛青石快步走来,神色平静,向着刀疤脸抱拳道:「若这位大哥敢动到七姑娘小铺一块砖头,几位大哥相貌突出,行事大胆,官府应该不难寻人,到时所有的损失和牢狱之灾就请几位大哥自行负责了。」
「你这小子竟敢威胁我啊?!」刀疤脸气得抓狂,就要上前揪人。
「老大,等等!」牛头和马面连忙拉住他,一人一句地低声道:「牛老板惹不得的。听说前年陈大人摘官,差点被押上北京,就是他找人关说到皇帝爷爷那儿,这才没事的。」
「这我听说过。」刀疤脸收回拳头,恨恨地道:「小姑娘竟然有牛老板撑腰,那她欠我的一百两银子,我该怎么讨?」
「赵老爹,一百两银子还是让你的女儿赚回来吧。」
人群外传来一个高亢的笑声,众人回头看去,让出一条路来。
只见周文德风采翩翩地走来,有如足踏莲花,只差没捻花微笑了。
「周三公子!」刀疤脸涎着笑脸道:「什么风将你吹到这儿来了?」
「我二哥娶不到秋葵姑娘,正在家里生气。」周文德带着爱怜的眼光望向七巧。「我听他说,你正打算找七姑娘算帐,我心里急,立刻赶来,七姑娘莫不受惊了?」
七巧心情紧张,听不清楚周文德的问话,只是胡乱地摇了头。
周文德见状,转身怒斥道:「姓赵的,七姑娘是何等金枝玉叶的天仙人儿,你这等无赖只有趴在地上听话的份儿,还不够格跟她说话!」
刀疤脸瞪了眼,想不到姓七的靠山一个比一个大。
「妹妹,妳太胡闹了!」夏仲秋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紧张地道:「幸好周三公子通知我赶来,要是妳让这坏蛋欺负了,叫我如何跟爹娘交代!」
「是夏家大少爷!他喊七姑娘妹妹?」群众中有人认得夏仲秋的,立刻做出推论,「听说几个姨太太生的女儿还小,这么大的姑娘……哎呀!难道是那位退了牛老板婚的大小姐?!」
「既然退婚了,又怎么变成牛老板的远房表妹七姑娘?」
七巧深吸一口气,人清醒些了,也听到了近在咫尺的流长蜚短。
「大哥,你来这里做什么?」她气恼地道。
「我担心妳让人欺负,还好周兄也来了。」夏仲秋焦虑得直搓手。
「大哥你快回去,我还要开店做生意。」她低下头就要进屋子。
「周三公子,你说的一百两怎么办?」刀疤脸缠着周文德问个不停。「叫我闺女哪儿去赚银子?」
「就去我新开的苏杭天仙阁啊。」周文德不加思索地道:「虽说秋葵长得黑胖些,倒也可爱,而且环肥燕瘦,人人喜好不同,她要是到我那儿,见的人多了,或许能找到更好的姻缘也说不定。」
「哈!」刀疤脸猛点头道:「那就拜托三公子安排了。」
「秋葵姑娘不能去!」牛青石声音低沉,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喂,牛老板你也管太多了吧!?」
「你知道你要将你女儿送到什么地方吗?」
「当然知道了。只是去提个酒壶,给大爷们倒几杯酒罢了,一个月几十两、上百两的进帐,任谁都抢着进去做啊。」刀疤脸大笑道。
「你怎可以做这种事?!」七巧本已躲入屋内,一听此话,立刻走出门,义正辞严地斥责道:「你怎能当秋葵是货物?只为了贪图几块银子,要她嫁就嫁,要她卖笑就去卖笑,这样一再将女儿推入火坑,你摸摸良心,到底还在不在呀?!」
「臭娘儿……」刀疤脸本想发难,一见到周文德的脸色,忙硬生生地咽下骂人的话,改以恶狠狠的三角眼瞪人。
「妹妹,这种人有理说不清的。」夏仲秋被那对白眼吓得心惊,忙道:「我们回家去,别在外头蹚浑水了。」
「你不跟他讲道理,会害了人家姑娘啊。」七巧蓦地心头一跳,急问道:「大哥,你跟我拿钱资助周三公子做生意,做的就是这种买卖?」
「那是正经的饭馆……」夏仲秋结巴地道。
「正经饭馆需要姑娘执壶卖笑吗?!」七巧气得想哭了。
「夏大小姐,我想妳误会了。」周文德仍是气定神闲、温文尔雅地向七巧打个揖。「苏杭天仙阁乃苍集苏州杭州的名厨,以道地的江南风味美食为主,供给文人雅士、富商巨贾飨宴之处,在品尝佳肴之余,当然不免丝竹雅乐助兴,菜好、乐好,姑娘更要好……」
「苏杭天仙阁是妓院。」牛青石直接打断他的话。
「还我!」七巧直直伸出手,眼眶都红了。
「还什么?」周文德贪婪地审视她白嫩的掌心。
「还我一百八十两,那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不能让你这么用!」
「什么一百八十两……喔。」周文德明白了,微笑道:「就是夏兄交给我的钱啊,可我全投下去盖园子,手上没钱了。」
「不行!你一定得还我。」七巧还是很坚持。
「夏兄,你瞧你这妹子,这不是为难我吗?」
「妹妹,妳别闹笑话了。」夏仲秋不安地瞄了一眼围观的群众,只觉得夏家的面子快挂不住了。
「是谁在闹笑话!」七巧不看她大哥,而是转向牛青石,以极细微无力的声音求助道:「牛老板……」
「七姑娘,妳有借据吗?」牛青石立刻会意,谨慎地问道。
七巧望向夏仲秋,夏仲秋又看向周文德,然后低下头道:「没有。」
「大哥,你太粗心了!」七巧气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好气自己过度信任只会读死书的大哥。
「欸,夏大小姐,我周文德什么人物,怎会因为没有借据就赖帐。」周文德表现出自己的风骨,信誓旦旦地道:「只是当初跟令兄说了,三个月后才能分红利,一年后再归还本钱,或者滚上本利继续入股……」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我的一百八十两!」
「哎!」周文德大叹一声,嘴角勾起灿烂的笑容。「夏大小姐,就算妳跟我回周家,翻遍我的房间,也挖不出一百八十两啊。」
讲什么暧昧话!七巧气得发抖,她终于看清周三公子的人品了。
「你如果不立刻还我钱,我就、我就……」
她又能怎样?一切都是两个男人口头上的承诺,她这个拿钱出来的正主儿反而被摒除在外,完全作不了主。
「妹妹,妳别死心眼,周三公子是让我们赚钱。」夏仲秋道。
周文德保持他的翩翩风度,微笑道:「是啊,夏大小姐,妳现在也是仰赖姑娘赚钱,我们两家的营生看似不同,却是殊途同归啊。」
「歪理!」
七巧气到无话可说,不想让他们看到她掉泪,转身就跑进铺子。
「夏兄,你这妹妹,嗯,好象……不怎么温柔嘛。」
「周兄见笑了。」夏仲秋拿袖子抹汗,不敢接触众人的目光,赶忙拉走周文德。「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我跟你赔罪,其实我妹妹个性挺好的,只是这些日子在外头,不免变野了……」
曲终人不散,围观的乡亲议论纷纷,犹不肯离去;好些人拉着粮行的伙计问个没完没了,伙计们瞧瞧他们的老板,大伙儿有志一同,个个闭了嘴,又吆喝着回去干活儿。
夏仲秋和周文德离去,牛青石从铺子门口望了进去,见采苹和几个姑娘正在安慰哭泣的七巧。
他眉头深深锁起。这回,他又要如何帮助小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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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还不到黄昏,七巧就让家人叫回家。进了大厅,迎接她的是气歪脸的父亲,还有拿巾子抹泪的娘亲。
「好呀!妳到外头卖笑多久了?!」夏公明怒不可遏,吼道:「跪下!我要妳今天好好认错!」
七巧依言跪了下来,她并不害怕,而是抬起头,口齿清晰地解释道:「爹,我不是卖笑,我是做正当的生意,开一间小铺子卖首饰、衣裙、针线、帖子、接人家委托的女红活儿……」
「我不管妳做什么,总之,让人家知道我夏公明的女儿竟然拋头露脸,亲自做那下等的营生,教我一张老脸往哪儿摆?!」
「爹,我们欠牛老板二千两粮钱。」
「牛青石免了我们的米钱,这是做善事,妳何必折损他的功德!」
「牛老板之所以不追讨我们家的粮钱,是因为我哭哭啼啼求他退婚,他可怜我,这才连粮钱也一并不要了。」
夏公明大惊,他一直以为牛青石之所以主动退婚,乃是「自惭形秽」、「高攀不起」夏家,因此「知难而退」,没想到竟是──
「恬不知耻!还没出嫁就跑去找未婚夫婿,成何体统?!」
「我的女儿啊!」夏夫人呼天抢地地哭道:「就算他好心肠,妳也犯不着去为他作牛作马啊!」
「她不嫁牛青石,自然还有更好的对象!」一提到婚事,夏公明又是气得嘴歪眼斜。「原来,周家聘金降到六百两,就是知道妳在外头丢脸,不值原有的一千两。如今妳当众讨钱,泼妇骂街,闹得苏州城人人皆知,他们势必又将聘金往下砍,说不定就不来提亲了,可恨哪……」
「爹,你既然不同意聘金的金额,我就不嫁。」
「妳不嫁,是要在家里吃一辈子的闲饭吗?夏家没钱养妳!」
「女儿有自己的铺子,养得起自己。」七巧十分坚定。
「哼,说到妳那间小店,我不准妳再去,明天就派人过去接收,归为咱夏家的产业。」夏公明不容分说地道:「还有,我不准妳再出门,每天就在家里给我抄写女论语、女诫、女四书,我随时查考妳的功课。」
「我不抄。」
「妳说什么?!」
「爹,你为什么不要求姨娘们念女论语?要她们别打扮得花枝招展引诱男人,也要她们别镇日嚼舌根,净在我们夏府里搬弄是非呢?」
夏公明脸皮抽动,眼睛瞪得铜铃大,口鼻里不断喷出气来,将那一把平日还挺威严的胡子给吹得像是杂草似地。
他伸出一根指头,隔空乱戳乱点,从七巧点到了夏夫人,终于从喉咙里吼了出来:「就是妳生的好女儿,存心气死她爹!」
外头早有看好戏的三姨娘和五姨娘抢了进来,互不相让,先朝对方瞪一眼,再各自拉住老爷的一条手臂。
三姨娘娇媚地道:「老爷啊,别气坏身子了,大小姐败坏家风,请大姐管教就是了,您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呀。」
五姨娘赶忙道:「还是您到我的院子歇息吧,我为老爷找来了最上等的武夷茶叶,再兑上惠山的泉水,保证让老爷烦恼全消啊。」
「呵,五妹妳的茶叶太老了,我那儿有最清香的雨前龙井,还有都林桥的软香糕。老爷,您来吧。」三姨娘直接拉了老爷就走。
今天烦心事真多,到底该去哪个姨太太的院子呢?夏公明一边思考,一边仍不忘回头命令道:「妳跪在这里反省,不到三更不准起来!」
大厅安静下来,烛影幢幢,七巧抿紧唇瓣,用力抹去眼角泪珠。
「七巧啊。」夏夫人蹲到她身边,流泪道:「娘教妳的全忘了吗?在家从父……」
「娘,妳也要看从的是怎样的父亲。」七巧为自己感到心酸委屈,更心疼活在父亲淫威之下的娘亲。「娘,妳是我们夏家主母,很多事情应该由妳作主;而且妳是姨娘们的大姐,更不能让姨娘挥霍,一斤雨前龙井要二十两银子,那可是外头平民人家一年的开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