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志厚,你几时学得这样好涵养?”
“承坚,和为贵,你我多少事等着要做,何必同这种人搞,你我主意多,欢迎抄袭模仿,消费者眼睛雪亮,所以此人一贯半边床位走天涯。”
“哗,宰相肚内可以撑船。”
志厚忽然套用任南施的语气:“这种人的戾气积聚到某一种程度,会得反扑,自食其果。”
区律师笑问:“这么说来,可要反过来付他宣传费。”
志厚一本正经答:“敝公司又没有这样的预算。”
承坚仍在吟哦。
“就这样决定了。”
区律师又笑,“我岂非没有生意?”
志厚开他玩笑,“有人把三百名律师锁到一起沉到海底,你有什么话说?”
承坚答:“那是一个好开始。”
区律师气结,“我告辞了。”
承坚问伙伴:“真的不采取任何行动?”
志厚答:“这种人一代接一代,从来没有成功例子,你同我放心。”
“他会刎颈自杀?”
“不要黑心。”
“呵,志厚,叫你来还有一件事情。”
志厚转过头去。“什么事?”
承坚轻轻把一只信封放桌上。
志厚一看,信封淡淡雪青色,十分优雅。
中央端正地写着周志厚先生,打开,仍不知是什么,抬头,看见罗承坚一脸怜悯地注视他。
电光石火之间,志厚明白了,这是他的死期到了,他抽出小小青莲色卡片,打开,上边用银字这样写着:[姜成珊小姐与什么什么先生定于五月二十六日在宣道会教堂举行婚礼……]
志厚企图看清楚一点,但是男方名字化成一团污迹,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合上请帖,放桌上。
然后,周志厚自己也猜不到会有这样反应,他哭了。
一生所有的不如意不顺心都在刹那间涌上心头,他忽然回到十一二岁的时候,父母坚持把他送去寄宿读书,他恳求母亲:“让我住在家里”,妈妈立刻露出不悦之色:“志厚,男儿志在四方”,就这样,他吃足十年苦头。
志厚的眼泪汩汩而下,十只手指掩不住。
他叫嚷:“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承坚吃惊,“志厚,你反应过激,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一生只爱成珊,这次打击非同小可,她要嫁人了,再也无法挽回,他觉得天旋地转。
他狂叫起来,“我这一生全属多余,这样辛苦是为着什么,十载寒窗,勤劳工作,到头来得到些什么,世上人叠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说到伤心处,他坐倒地上,掩脸痛哭。
承坚斟出酒来,本想叫志厚喝下,镇定一点,但他受到好友感染,自己干杯,想到身世,不禁潸然泪下。
年幼家贫的他一直代寡母往亲友家借贷,人家一见是他,立刻说:“又来了”,任他在客一厅坐半天,不瞅不睬,到了黄昏,他没趣,累了,自动会走。
这种日子,一直捱到十五六岁,才得到机会,由教会收容教育,并送到外国读书。
回来时,母亲已经病故。
淡淡一个不幸影子,终于消失在世上,正如志厚所说,如此生命,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他抱着酒瓶哽咽。
本来这一切已全部丢在脑后,连当事人都以为一笔勾销,不复记忆,但是不,他记得很清楚。
亲戚家的考究摆设,女佣来来往往,却无人斟茶给他,厨房传出饭香,保母抱着一个小小女婴,一头乌发,十分娇纵,他向她陪笑脸…女主人眼角也不看他,只当他透明。
承坚只觉凄酸,今日事业再成功百倍,也补偿不了那种白眼。
错在什么呢,并非男盗女娼,只不过因少年穷。
他最后一次上那家人门口,他们已经搬走,公寓空荡荡,装修工人忙操作,当然,人家不会把新地址告诉他,他站在门口,无比仿徨。
承坚与志厚抱头痛哭。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什么事?”
原来是周炯来访。
看到两个大汉号陶,一怔。
她蹲下,“志厚,承坚,发生什么事?”
“人不伤心不流泪。”
周炯叹口气,也斟了一杯酒喝。
她看到桌子上淡紫色请帖,明白了,她也收到一张。
姜成珊真幸运,男伴一个比一个出色,又愿意结婚。
周炯她仍孤零零一个人,不,她不想结婚生子,倚靠他人享清福。
她只想找一个志同道合的男伴乘火车横跨西伯利亚,或是去澳洲大堡礁潜泳。
趋还走得动的时候。但眼看这样的机会已一年低于一年。
周炯鼻子发酸,双眼通红。
“来,我们三人去梅子喝个痛快。”
承坚已喝得三分醉,他用手臂搭住两个朋友:“三剑客,一个即三个,三个即一个。”
他们到梅子畅饮。
志厚说:“你们醉一场,明朝醒来,浑忘一切,又是一条好汉,我,我这一生就完了。”
周炯大笑起来,“你以为你会那样幸运?你太天真,你还得捱好几十年:结婚生子,为孩子们找学校及补习老师,恳求贤妻别天天搓牌,还有,帮小姨子介绍男友……”
志厚叹一口气,她说的都是真的。
他醉倒在地上。
肯定是承坚及周炯送他回家。
志厚像浮尸一样重,双目紧闭,动弹不得。
他只听得有人问:“怎么醉得这样厉害?”
声音轻柔而遥远。
志厚含糊说:“让我在家里住。”
周炯解释:“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他。”
那声音诧异问:“不是早已经过去了吗?”
“看情形还差远呢。”
“呵,我去做碗姜汤。”
志厚昏迷过去。
以后不必再醒来就好了。
事与愿违,强光刺目,他还是醒了过来。
刘嫂说:“喝碗稀粥。”
志厚呻吟:“头痛,喉燥,唇裂,浑身乏力。”
“还伤脾脏呢。”
“刘嫂,成珊要嫁人了。”
刘嫂铁石心肠。“那多好。”
志厚发呆。
“是她没有福气,没有人会对她更好,你看周志厚。要人有人,要才有才,何患无妻。”
“谢谢你,刘嫂。”
志厚喝下稀粥。
那一日好阳光,满室通亮。
小理诗来看他,笑嘻嘻不说话。
志厚有点羞愧,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他发酒疯一事。
“你见过克瑶,她回来了?”
“她很幸运,工厂火灾,只烧毁机器房,没有伤人,货物只受水渍影响。”
“她人呢?”
“克瑶姐今早到美国去了。”
“她长着翅膀。”
理诗仍然笑意浓浓。
在阳光下,她肌肤如雪,可是,印堂隐隐透着一股黑气。
开头,志厚以为是阴影,可是那股黑气像一缕淡淡黑渍,似会游走,自额角一直婉蜒流
动到眉心,又缓缓转下颈侧。
志厚惊骇,隐觉不祥。
他不动声色问:“医生报告出来没有?”
理诗抬起头来,说也奇怪,那一缕黑气又消失了,她面孔雪白,再无异样。
定是宿酒未醒。产生幻觉。
志厚定一定神。
第五章
只听得理诗说:“报告说一切正常,我已击败病魔。”
“好极了。”志厚放下心来。
“你呢,你可是打败仗?”
志厚惭愧,就在这个时候,刘嫂敲门说:
“有两位人客找你。”
“谁?”
“他们说是你父母。”
志厚“哗呀”一声跳起来,扑出去应门。
“爸,妈!”
可不就是老周先生与夫人,老当益壮,精神奕奕,笑容满面。
志厚好像没有得到他们优质遗传。
“爸妈,行李呢?”
“在酒店里。”
“我立刻把客房收拾一下,请你们马上搬过来。”
“不用了,志厚,住酒店方便。”语气像年轻人。
老周先生四处测览,“这便是你三叔留给你的产业了。”
志厚答:“三叔与我投契。”
“是,他一直同你玩,两人关在房内做风筝砌拼图搭模型。”
周太太这时发现了小理诗。
“这位是谁?”她笑笑看着她问。
理诗十分有礼,“我是任理诗,我住隔壁,我和志厚大哥是邻居。”
“呵,你好,我们是志厚的父母。”
理诗应对如流,“幸会两位,我得回家做功课,再见。”
刘嫂连忙张罗茶点,取出拖鞋给人客换上。
志厚搔着头;“爸妈可是路过?”
“特为逗留一天与你说话。”
“有什么事呢?”
“志厚,坐下来。”
母亲一说‘坐下来’这三个宇,便表示有许多话要说,这是她的习惯。
“你面色很差。”母亲端详他。
志厚也细细打量妈妈,“妈,你胖了一点。”
“在船上整天吃个不停。”
“看上去如四十许人。”
“那不是成了妖怪了。”
周父在安乐椅上打瞌睡。
周太太问儿子:“最近发生许多事?”
“没有呀。”
“听说你生意相当成功,这是好事,我们十分宽慰。”
志厚微笑。
“你看你,”母亲握住他的手,“同十二岁时没有分别。”
志厚叹口气。“之后,我就到伦敦寄宿。”
周太太没好气,“这才造就你独立思考能力,又练了一身学问,父母也花了成百万学费。”
志厚无奈,“你说得对,妈妈,不过,我若有孩子,断不会送他们出去。”
“是吗,你会怎样做?”
志厚答,“我会辞去工作,在家育儿。”
志厚妈笑出声来,“那么,你妻子又做些什么?”
“我不会勉强她,她爱事业,大可继续。”
周太太揶揄:“那么,你的子女一定幸福。”
这时,老周先生忽然咳嗽一声。
“对了,志厚,听说,成珊要结婚了。”
“是,她另外找到了对象。”
“是个怎么样的人?”
志厚答:“我不知道,不关我事,我不关心。”
“小时问你其他同学的成绩,你亦如是答。”
志厚说:“我们同人做朋友,与人家拥有多少名利无关。”
“你这孩子一直是以为住在君子国里。”
“妈,还有什么话要问?”
“这屋里还有一个女客?”
“是三叔生前好友的女儿,叫王克瑶,她皙来歇脚,时时出差到上海做生意。”
“你俩一男一女共处一室?”
志厚微笑,“是;因为两女一男我应付不了。”
“志厚。”
“妈妈,到今日我还未有见过王克瑶。”
“志厚,听说他是你三叔的私生女,可能是你堂妹。”
志厚笑出声来,“妈妈,若你略有推理头脑,就不会那样说,若是私生女,三叔这间公寓一定留给她;你说可是?”
“有理。”
“道听途说,传言太多,不必理会。”
“那么,邻居太太呢?”
“哗,妈妈,你仿佛是小报记者,对我私生活一清二楚。”
“刚才那少女是邻居太太的女儿?”
“理诗是小孩。”
“人家已发育得七七八八了,志厚,小心。”
“妈妈,谁把这些琐事告诉你的?”
刚巧刘嫂进来添茶。
志厚看着刘嫂,但是刘嫂还是第一次见老周先生及太太,不是奸细。。
“志厚,邻居太太是怎么一回事?”
“邻居太太姓任。”
“她叫任羽思可是?”
志厚讶异,“我只知道她英文名是南施,原来有个中文名叫羽思,这倒文雅。”
原来他们不是太熟,周太太放下一半心。
“志厚,你与她们来往得太过密切了。”
“妈妈特地自游轮上岸,就为着与我说这些。”
老周先生又咳嗽一声,同妻子说:“老太太,儿子已经耐心应酬你这么久,好收蓬了,
莫自讨没趣。”
周太太扬声,“我知道。”
志厚连忙答:“我们不过是普通朋友,将来也会如是。”
“她知道这一点吗?”
“知道什么?”志厚被逼反感起来。
“没有进一步的可能!”
但这是他的母亲,他一定要敷衍她,志厚答:“她是明白人,邻居就是邻居。”
周太太吁出一口气,“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终身担心事。”
“是的,妈妈。”
志厚想回到梅子酒吧大声喊歌,出一口鸟气。
“老太太,好走了。”
“是是,我的鞋子呢?”
志厚蹲下帮母亲穿鞋。
老周先生说:“志厚,七时到长岛酒店来陪爸妈吃饭。”
“一定。”
如果我是一只渴望飞翔的鸟,你就是我所寻找的那只翅膀。。。我的梦想和风雨都会自己背负,可是没有你,我不能飞翔。。。
我们都生来就渴望追逐梦想,可是却缺少一只翅膀;我们都生来就希望被爱,却常
好
辛苦
天晴啦!
“最好带女友同来,志厚,成家立室是时候了。”
“一定。”
送走父母,周志厚摊在沙发上喘气。
刘嫂也收工了,屋里只剩他一人。
原来她叫任羽思。
她们都拥有一个美名,人也长得漂亮。
成珊、克瑶、羽思。
相比之下,志厚两个字看上去蠢相。
看来,克瑶的身世也是一个谜。
他在长沙发上盹着了。
看到高大英俊的三叔走过来,“咦”他一脸意外,“志厚,你还在这里。你还不去?”
“去哪里?”
三叔微微笑,“克瑶赞你很会招呼人。”
志厚握住三叔的手,依依不舍。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摹然醒来。
“志厚,你还不来?”原来是爸妈催他。
志厚揉揉眼,穿上西装外套,出门去吃西菜。
志厚不喜西莱,
无论做得怎样天花龙凤,西菜都不好吃。各人自叫一盘菜:不是一块鸡就是一块肉,整晚就是那道菜,叫错了也得慢慢咽下去,有点像婚姻:不是你自己挑的吗?
爸妈正在西莱厅等他,老年人更需整洁仪容,周氏夫妇看上去叫人舒服。
“一个人?”爸有点失望。
志厚答:“她们都需要预约”又加一句,
“毋须预约的女子,你不会约她们。”
志厚只叫了一小碟杂锦烟肉。
西莱厅灯光柔和环境比较静,方便说话。
老周先生说:“我也知西菜不好吃,但至少这里没有人唱歌划拳。”
志厚抬起头,看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呵,是她,她也看见了志厚,朝他点点头。
今晚她穿黑色网纱低胸裙,戴一条极细项链,链坠是颗硕大钻石,闪闪生光,老远都觉夺目。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秃头,能够送那样名贵项链的男人,大概都已经秃了头。
周太太发现了,微微侧过头去看。
“忠厚,你同谁眉来眼去?”
原来世上有这样现成灵活的形容词,志厚“嗤”一声笑出来。
老周先生一看,“呵,是个艳女,咦,坐她对面是著名富商李先生。”
志厚的妈厉声说:“你怎样结识这种女性?这种女人会害你一世。”
志厚轻轻说:“妈妈,人家是只凤凰,无宝不落,怎会随意浪费功力胡乱害人,你看那李先生,那才是她的对象,李先生多陶醉。”一点也不介意被她害,他多舒服,仿佛在说被害死了也值得。”
周太太气结。
她接着又忠告志厚许多事。
老了,同从前决定把独子送去寄宿学校的豪情是不能比了,志厚感慨,唯一比看着父母老去更惨的事也许只是看着自身老去吧。
“爸妈,早点休息,明日还要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