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的生命中,还能剩下什么呢?必然极端空洞吧?
这一刻,忽然懂了睽违年余,为何她的神情苍白又空茫了。
店员有些同情地凝视她。「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你们为什么会分开,但我想,韩先生一定不希望你忘了他,因为那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一段记录,无论过程是苦是甜、结论是好是坏。你曾经告诉我,你们认识了十年。我常在想,十年来全心全意付出的爱情,会是什么模样呢?不论什么模样、至少我明白,抹去了那段记忆,不也等于抹去你那十年的人生吗?人生没有多少十年的,何况是真心真意去走的十年。」
「我,也想找回来,你可以帮我吗?」她也想知道,那夜夜纠缠的梦境、耳边魔魅般回绕的低语,究竟想告诉她什么?也许答案很简单,只是不甘被她遗忘。
那么,如果她找回了那些属于他们的记忆,他是不是就会放过她,不再苦苦纠缠?她真的不想再尝夜夜惊惶,醒来后却又一片空白,什么也抓不住的感觉了。
「你是个很沈默寡言的人,不太擅长向人倾诉心事,所以我知道的也有限,我只知道,你有一双很巧的手,可以为心爱的男人做任何事,布置一个温暖的小窝。我们很少交谈,所以有一天你突然问我毛衣要怎么打时,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毛衣?」是的,她知道自己会打毛衣,上上个月被杨品璿拼凑出来的成效之一。
「你告诉我,『他』感冒了。那是你第一次对我提起你们的事,声音轻轻淡淡的,但是听得出你很担心、很心疼,那是无庸置疑的浓烈情感。他请假,发烧咳嗽、在家昏昏欲睡两天下,他不爱冬天,因为讨厌把自己包裹成笨重的北极熊,但如果是你织的,他就一定会穿——这是那次对话,我得到的收获。我介绍你一家手工艺材料行,里头应有尽有,你还多裁了几个碎花抱枕放在客厅、书房,让他在看文件时垫在腰背上,减轻筋骨酸痛。还有一次,你问我哪里有食品材料行,也是因为那阵子他工作压力太大,食欲不佳,所以你就做些饼干、小蛋糕让他当点心吃。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怎么可能舍得把这些珍贵的记忆都忘掉呢?」
原来……她是这样的一个人。
外表矜持冷淡,内心却有着令人惊异的丰沛情感,源源不绝地给那个心爱的男人,多到几乎怀疑一辈子都不会有罄尽的一天……
「食品材料行在哪里?」未经思索,话便飘出唇畔。她想探究,那让她对柠檬派驾轻就熟的男人。
「顺着红砖道直走到底,红绿灯左转,大约十公尺就到了,不远。」
她轻点了下头充当谢意,推开明亮的玻璃门离去。
身后,店员摇头叹息。
少了那个在店门外守候的沈静身影,她的背影看来好孤单啊!
这就是十年爱情的样貌吗?隐隐约约,她似乎有些心酸地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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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路,她以前真的常走吗?
一路行来,站在食品材料行门口,她无声自问。
没有任何的记忆,也无一丝熟悉感,对于各式各样制作器具,她甚至不能肯定正确的用法。
「啊,季小姐,你来啦!」年约四十的老板娘迎上前来。
又一个熟悉她以及她的爱情的人吗?
「你,又能提供我什么呢?」她近似自言地问。
「什么?」
「关于我的爱情,我的男人?」
老板娘笑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原来,在这里她什么都没留下。季向晚点头,没多解释便要转身离去。
「啊,对了,你失眠的症状好些了没有?你的气色看起来比上次看到你时更苍白呢!」
一愣,她收住步伐,回身瞪视。「你知道?」
「你上次说的啊!」
「什么时候?」她什么时候告诉老板娘失眠的事?她完全没印象!
「大概——八、九个月前吧!我还记得,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你买了啤酒花回去,说是要治失眠的,那时你的脸色很糟,眼睛都是浮肿的。」
啤酒花,又名蛇麻翠,雌雄异株的植物,一般撷取叶子和花冲泡,含有镇静、安眠、麻醉的效用,故,应注意不可过量或长期饮用。
脑中没来由地跳出这段文字,她吓了一跳。
「如果真的没办法,就去看医生吧,季小姐,啤酒花茶喝多了不太好……」
接下来老板娘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恍惚地走出店门,思绪仍无法平复。
她为什么会买这种东西?真是为了治疗失眠吗?
八、九个月——那正好是她搬到现今住处的时间,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日子过得恍惚,记忆模糊,终致遗忘。
究竟那段时间,她与韩姓男子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他们最后分开,而她斩断与他相关的一切,包括记忆?
心不在焉地与路人擦撞了下,对方提着的购物袋掉了一地,她弯身无意识地帮忙捡拾,那人不经意瞥她一眼,脱口喊:「季向晚!」
她手一顿,抬眼。「你也认识我?」
今天是怎么回事?处处碰到熟人。
「哼!」女子不说话,面色不善地抢回日用品塞回袋中,起身便要走人。
「等等。」她随后追去,挡住前路。
「走开!我不跟冷血的女人讲话!」
「冷血?指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女子恨恨地道。
她不解。「你对我有敌意,为什么?」
「你少装蒜了,季向晚!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清楚得很,韩子霁早就不爱你了,他爱的人是我姊姊,他都已经下定决心要找你谈清楚了,只是还来不及就出事了——」
「韩子霁……」韩子霁、韩子霁……韩?
陌生的名字绕在舌尖,万分之一秒触动心房,太快了,快得来不及捕捉,又归于平淡。
「原来,他要和我分手了吗……」难怪她没有感觉,原来这男人已不属于她了啊!那,忘了也好。
「季向晚!」女子恨得咬牙,被她无动于衷的神态激出一把火。「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可恶的女人了!因为你的存在,我姊姊流了那么多眼泪,韩子霁还处处顾虑你,结果——你根本不在乎,你只是存心折磨人!」
季向晚困惑地拧眉。「我是第三者吗?」听起来,诸多不是,万般怨尤呀,她的存在其实是错误的吗?
女子一窒,那句轻淡的疑惑,听来却像十足的讽语。
「身分上的认定又怎样?你根本没有我姊姊爱他,他的死,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如果你早放了他,他们也许就不会、就不会有那场车祸——」丧礼上,只见她一贯的神情麻木,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泪,直到现在,都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恨起这个淡漠冷感的女人!
「所以,我不是第三者。」不是第三者,谁都没权利怨恨她。「既然第三者不是我,凭什么我该让?她要流泪、要痛苦也是自找的,起码他到死,都还是我的,旁人无权置喙。」挺直腰杆,漠然而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不经思索便已脱口而出,似是——积怨已久。
她,真的不在乎吗?那为什么在被指控她为何不肯放了他、指控她间接害死他们时,会有一股深到无法压抑的恨意自心田涌出?
这就是,那店员要她探究,十年爱情的样貌吗?
这就是,杨品璿要她找回的自己吗?
她的男人早巳背叛她,这段人人称羡的爱情,早已千疮百孔、丑陋不堪。
他早就死了,他出轨的情人也死了,讽刺的是,就算他没死,她也一样会失去他,他的心早巳远扬。
那女人说,他要提分手,只是来不及……
第三者不是我,凭什么我该让?
起码他到死,都还是我的!
强烈的两句话重重敲击心坎,她震惊地止住步伐。
如果不是那场致命的车祸,他会提分手,他一定会的!
如果是以前的她、如果是以前的她……会怎么做?
男人、背叛、分手、啤酒花、车祸……这代表什么?一连串的元素组合起来,教人不得不往最惊骇的方向想。
胸口似有一只大手挤迫,她窒闷得喘不过气。
会吗?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以前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无法肯定。矜冷的外表,可以有火热的情感;温柔如水的性情,是否也可能做出最激狂决绝的报复?
她不能确定是不是她所想的那样,麻木许久的心,在此刻强烈慌乱起来。
杨品璿!
一个名字瞬间跃出脑海,她几乎没多思考一秒,脚下自有意识地往目标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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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小姐?」在未经预约的时间里看见她,助理小姐略微惊讶。
她似有若无地点一下头。「杨医师在吗?」
「今天不是预约门诊的日于哦!」以为她记错了时间,迳自帮她查了起来,你和杨医师是约后天下午三点——」
「我知道。我——有事找他。」呼吸略略急促,只是长期缺乏情绪的脸容,却依旧矜冷。
「这——杨医师现在有门诊……」
「没关系,我等。」
「可是,他一直要到晚餐时刻才有空——」
「没关系,我等。」她只是一迳重复同一句话。
「那,好吧。」助理小姐替她倒了一杯水,请她进休息室等候。
这一等,足足等了七个小时。
而助理小姐一忙,也早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搞定今天最后一位心理谘询的患者,杨品璿浏览过助理贴在备忘板上的几张字条。「今天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了——啊,对了,三十分钟前,你的未婚妻打电话来,问你晚上有没有空,陪她吃顿饭。」
「嗯,我知道了。」左手捞起外套,右手已拿起手机拨号,那张助理忙碌中没贴好的便条纸,随风悄悄飘落桌底。
上午11:20 季向晚小姐来访。
他走了,陪未婚妻吃饭。
更早之前,助理小姐发现她还在时,讶异而抱歉地传送来这道讯息。
也许他没看见助理小姐的留言。
第一次,兴之所至地找他,也才意识到他们的关系有多生疏,扣除掉心理谘询师与患者的身分,要想不循规则地见他,太难。
只是——陌生人罢了。
靠墙蹲着,脚麻了,却不想移动。
思绪好乱,找不到出口,她必须寻个排解的管道,否则——她快承受不住了,就像、就像数月前那意识错乱、浑沌空白的日子。
她不要再走回头路了,她不要再因为狂乱痛楚的记忆逼得自己几欲崩溃,而使、得情绪牢牢困锁,麻木无感地过日子,她怕极了被空白一寸寸吞噬的感觉。
可是、可是——她又该怎么做?
杨品璿、杨品璿、杨品璿……你在哪里……
九点五十分。
杨品璿临时绕回工作室找些资料,掏出钥匙正欲开门之际,固定摆放在玻璃门两侧的大型常绿盆栽后,纤影隐约晃动。
他停住,侧首望去,旋即挑眉,讶喊:「向晚?!」
他——来了。
内心的呼唤化为实影,她松下一口气,不为什么,只因那是她困锁于黑暗时,唯一握住她的一双手。
有他,便莫名安心。
朝他伸出了手,轻不可闻的细哺飘出唇畔:「救……我……」
失去意识前,隐约记得,一双暖逸厚实的臂膀收容了她。
第三章
「韩学长,有人找你哦!」学妹在系办门口,探头喊了声。
「请她她在外面等一下。」正为六系迎新的活动心烦着,策划内容不满意,流程图改了又改,烦得快抓狂,眼也没抬地回了句,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耳,转头喊人:「阿奇,学校补助的活动经费下来了没有?」
「下来了。」将公文找出来,递去。
足足被砍了三分之二。韩子霁沈下脸。「有没有搞错?」这点鸟钱怎么够?看来活动企划书又要再修正了。
「阿勋呢?」
「他今天没来耶!」
皱眉。「他早上不是没课?」
阿奇笑得三八兮兮。「你不知道啊?他最近追企管系的系花追得很勤,八成又当火山孝子去了。」
「我不是交代他今天要开会讨论活动流程吗?都时间紧迫了,身为行政统筹还把什么马子!」这群散仙,存心要操死他啊!
见他沈下脸,其余社员也不敢再嘻皮笑睑。
「那小欣呢?」
「她——」完了!没人敢说,她替男友送点心兼伴读旁听。
韩子霁心里有数,系办出了名的痴情佳人,对男友温柔体贴到可以滴出水来,她还有可能去哪里!
「很好,那你们告诉我,这会还开不开?」丢下企划文宣,他转头走出系办。
哦喔!他们系会长最近脾气不大稳定哦!大伙儿皮最好绷紧点。
「那个……学长,你要去哪里?」
「找指导老师!在我回来前,最好该到的人都给我找齐!」
走出系办大门,没多留意角落那个正欲举步走向他的身影,大步离去。
凝视快步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背影,她无声轻叹,咽回欲出口的叫唤。
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该到的人也到齐了。
他怒火稍霁。「相关人员全都过来,准备开会。」
「那个……」很想提醒那个忘到九霄云外的人,外头的小学妹还在等他,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等敲定大致流程、规划,已经是又两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呼——」韩子霁吐出一口气。
「那个……学长……」现在应该可以说了吧?「外头有人等你……」
刚刚会议文书跑腿替大伙儿买饮料,发现她还在等,惊讶极了。
小学妹都等了快五个小时了,纤纤细细的身子,安静地站在角落,她脚站不酸,旁人看了都不忍心了。
「我不是说了我在忙吗?叫她等一下,不然就改天再来。」学校的经费补助、加上原本的系费补助,加加减减下来,重新调整额度,这一忙完,又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伸手拿过早退了冰的饮料吸一口,疲惫地揉揉眉心。「我先回去了,明天其他五系的代表会过来商讨,阿勋,你得参与,记得准时。」
走出系办,正要下楼,身后传来略带迟疑的叫唤。「那个……韩……」
他停住脚步,半侧过身。「叫我?」他们认识吗?
看他的表情,便明白他全忘了。
早明白那是无心之语,倒也没意料之外的其他情绪——是的,没有,就算有,也不会太强烈。
她点头,递出紧紧抱在怀中的物品。「这个,给你。」
那是一本像是笔记的册子,指掌还感觉得到来自她怀中的温度,一道模糊的记忆闪过脑海,学弟好像说有谁找他,只是他没特别放在心上,也以为那人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