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想交代的很多,却说不完。「我一直忘了向妳说,对不起。」
对不起……就这三个字?!「到头来,你还是选择她?为她舍命相陪也不后悔,那又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让我再痛一次?」
「不……」他没有,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舍下她!车祸不是意外,但想同归于尽的人并不是他,他舍不得她……
就因为这样,他无法瞑目。
她的伤恸、悲恨,浓烈得教他无法安息。
他只能揪着心,凝视黑暗中那眼神恸极、却哭不出来的容颜,想拥抱、想安慰却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哭坟,看着悲伤点滴吞噬她所有的知觉、记忆,成为没有过去的活死人……
他走不开,他知道她在慢性自杀,在他负她那样深,伤她那样重之后,他放不下,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毁掉自己。
于是,他不惜一切,只要能挽回她生命中一丝曙光,他可以赔上所有。
会找上杨品璿,是因为他是他生命终了前,最后一个接触到的人。
松开掌心,一枚戒指滑落床畔,季向晚拾起,凝视戒环内的「晚」字刻痕。
「我……请他,交给妳……并且,转告妳……对不起……」还有,此生的最爱,是妳。
杨品璿没有做到,因为那时的她,无意理会任何人。
她恨,他如此决绝,连最后一面也不让她见。
而杨品璿,在那之后的一个月撒手人寰,走得很突然,谁也来不及做心理准备。
他与他,有着同样的牵念,也许,是那样频律相近的强烈执念牵引着,也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他只知道,他有非留下不可的决心。他和杨品璿不同,徐瀞媛或许会介怀一生,但她够坚强。可他的晚晚不一样,有些事他必须去做,否则她这一生会毁在他手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他喃喃念道。「记不记得,妳大二那年,我陪妳旁听那堂中国古典文学?」
「记得。」那是好梦幻,充满浪漫色彩的明代戏曲,叫《牡丹亭》。
爱情,能教人生,教人死,女主角神奇地为爱还魂,当时他还嗤为无稽,又怎料想得到,他遇到,也做到了。
尽管,强求不属于他的躯体,灵魂饱受凌迟,他一刻也不曾后悔过,耗弱的魂体会如何,已经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他们连来生,都不再有。
但是,这样就够了,能够看着她走回人生的正轨,他可以微笑祝福,无怨,无悔。
「我……替杨品璿,立了遗嘱和……遗书,将他的所有,留给……他的未婚妻,在律师那里,请妳……通知她……」他知道杨品璿在想什么,这是他最后,能为所有人做的了。
「我懂。」她握住他的手。
「对不起……」最终,什么都没能留给她。
除了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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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麻木地走在医院长廊,眼眸干涩,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真奇怪,她居然可以这么平静,从头到尾不掉一滴泪。
是医院的冷气太强吗?她双手环抱住自己,感到好冷,好孤单。到头来,仍是只剩她孑然一身……
弯向回廊转角,与来人不期然擦撞了下。
「啊!」
「对不起。」两人同声开口,她面无表情,弯身替对方捡拾掉落的药品,两相对望,那方惊呼了声,脸色顿时煞白。
「是妳!」
「我?」脑子太空,已经无法思考。她,见过她吗?
「他在哪里?!」对方激动地扣住她的细肩,力道之大,已令她疼痛地蹙眉。
「我想妳认错人了,请放开。」
「不,不会,我不可能认错……」一年来,这张容颜她牢记着,不曾或忘。这张比她更美、更令男人倾心的容颜……
「放开!」她愤怒地挥臂挣开,此刻她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释放悲伤,这样都不行吗?
「别……走……至少告诉我……他好不好?」
虚弱的嗓音,凄凉的声调,挽住了她的脚步。侧眸,回视那已泪流满腮的容颜。
那双眼……伤恸、凄迷的泪眼……勾起那段最晦涩、不欲回想的记忆。
原来,是她,另一名被遗弃的女人。
她们,伤痛在同一个风雨交织的夜晚。
「妳还想着他?」都一年了,也以为这女子早忘了。是他先背弃爱情,不是吗?那么,她为什么还会念念不忘那个在她最无助时,狠心遗弃她的男人?
「不,我恨他。」
「是吗?那还找他做什么?」
「我只是……」倔强抿唇。「想让他后悔,让他明白他放弃的是什么!没有他,我过得更好、更自在!」
「那很好,祝福妳。」没有任何的嘲讽,她冷冷点头,转身。
「等等!妳和他……还好吗?」没忘记,他是为了这张比她更美的容颜而遗弃她,将当时绝望的她,更加打入万劫不复的炼狱,看清人性的现实与丑陋,不该想着他,不该还惦着他,只是……只是……
眼神迷惘了下,才想起当年随口扯的谎。「如果我说,我也玩弄他、抛弃他,替妳报复薄情郎,这样妳会不会比较开心?」
「妳!」女子握拳,看得出她是真的愤怒、怨恨。「如果不是真心爱他,为何要夺?当第三者很有趣吗?踩着别人的伤痛任意游戏很好玩吗?妳有没有羞耻心!」
「我的男人也被抢夺,我的泪又该往哪里流?我的苦又该向谁说?不要以为世上不幸的人只有妳!不要以为只有妳懂得失去的痛苦!」胸口沉沉地压着什么,重得快要不能呼吸,季向晚恶意地想伤人,想……做些什么来平衡。
「妳……变态!」就因为自己不幸,也要天下女人不幸吗?女子悲怨,无法想象这么美的一张脸,为何心狠若此。
「变态吗?」她扯唇。「无所谓。既然妳只是想报复,我代妳做了,妳也没有再见他的必要,还是,妳希望他更惨一些?我──」
「不!」女子惊喊,靠着粉白的墙,卸下防卫,声音竟是无比脆弱。「我……想他,我只是好想、好想他……一年来,我告诉自己,这无情无义的男人,只配得到我的怨恨,也一直以怨恨支撑着自己,但……但是,没有他的人生,好空洞……如果妳不要他,请把他……还给我……我,真的好想他,我不能没有他……」
季向晚静默了。
她,骗了她。
那名男子,没有背叛她。
那个雷雨夜,不只她失去心爱的男人,连带地,一场车祸也带走了眼前这名女子的男人。她们,都没能见到心爱男人的最后一面。
当她基于道义,前去探视那名同被车祸波及的男子,他已回天乏术。
她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也只有她,知道他最后的遗言。
「……曦……迎……迎……曦……」他身上插满大大小小的仪器管子,那伤势连她看了都皱眉,口中还在喃喃喊着什么,像是极度挂心。
她费力捕捉他轻弱的呢喃,怀疑他的清醒度。「迎曦?人名?」
试着揣度他的本意,留意他指尖动了下。「你心爱的女人?」
他无法点头,指尖又动了下。
「怡……安……」
「另一个女人?」又是个三心二意的男子吗?一股怨恨窜上脑门,她厌恶地转头想走。
「医……院……」
她停步,回头。「怡安?医院的名字?你心爱的女人,在这家医院?」
「……是。」费力喘过一口气。「拜托……」
「什么事?你说。」
「把我……给……她……一……切……」
「我不懂。」
「她……毁容……眼……我的……」
「所以,你要把你的眼、你的一切,所有能给的,都留给她?陪她一同看这个世界?」
「……别……让……她……知道……她……会伤心……」
给了她一切,却不想她知道,那,他还剩下些什么?一抔黄土,无尽凄凉。
「我该怎么说?」
「让她恨……」这是他,最后的遗言。
于是,她遵照他的遗言处理了一切,去医院见那名女子,亲口告诉她,男人的背弃,教她死心,不在治疗期间发了狂地寻他。
直至今日,她对上泪水迷漫的眼,那双属于男人的眼,也许,也是他的泪,他来不及流出的无奈与悲伤。
「妳见不到他了,这辈子,都不可能。」终于松了口,她违背男子遗言,一字字清楚说道:「他,死了。」
女子倏地跳起,动作快得令人惊愕,一巴掌甩上她左脸颊,又重,又狠。「不要开这种恶劣玩笑!」
眼前昏暗,跌退了两步才站定。「他死了。」坚定重复。
「妳──」
「和我的男人同一天,同一场车祸。」彷佛抽光了心,抽光了知觉,才能让自己继续,她声音空洞得没有情绪。「是在准备去医院照顾妳的路上发生的,他不要妳知道,不要妳为他伤心,要我给妳那样的说词。事实上,他不曾遗弃妳,还把他所有能付出的,都给了妳,今天妳能重见天日,有那张完美的脸,该感谢他,因为,那都是他的。」
女子虚软得站不住脚,脸色死白如蜡,泪,反而流不出来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原来……这一年我都白恨了……」轻轻扯动嘴角,像是也牵动了泪腺,泪水疯狂地倾泄,淹没了脸庞。「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认输,要活得更好、更美丽给他看,教他悔恨莫及,但是、但是没有了他……我还能靠什么支撑自己熬下去……我不恨,不恨了……原来,我一直都不恨……」
他说对了,她会非常伤心。
季向晚冷眼看着。「妳哭什么!妳的男人肯为妳而死,我的男人却宁愿付出生命来离开我,到底谁该哭?我都没哭了,妳哭什么!」
「至少妳的男人还活着!」她不要这样的真相。「我曾经恨得诅咒他死,但是曾经爱过,为什么要有怨怼?至少在爱的时候,他很认真,没有一丝虚假,他只是控制不了他的心,他只是不小心对另一个女人用了那样的心情而已……我为什么不能谅解?我宁愿他变心,只要他还好好活着,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欢笑,和他心爱的那个人……真的,我好后悔、好后悔……」
宛如一记重击,狠狠敲碎季向晚心灵最后那处牢牢封闭的防卫。泪水,无预警地掉出眼眶,释放出层层压抑的情绪……
原来这一年,她牢牢封闭,不去面对的,是一个「悔」字。
是啊,他只是控制不了他的心,要说错,他也受够了良心的指责。
他是不爱了,但那又怎样?他整整给了她十年人生,这十年她很快乐,那是足以珍藏一辈子的回忆。
十年来,他用着什么样的方式在爱她、呵护她,假得了吗?不爱了,就该将这十年付出的点滴抹杀吗?对他又何尝公平?曾经用心爱过,伤了她,他会比谁都痛,她为什么要怨?为什么该怨?
给不起幸福了,就该放手!这句话深深敲进脑海。
是啊,她已经给不起当初那样浓烈的幸福了,为什么不能让给得起的人去给?她很爱很爱他,难道不希望他过得好吗?
如果,那时她看得开,笑着祝福他,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她不能面对的,不是背叛,而是韩的死。
她不能原谅的,不是韩,而是自己。
是她,害死了他。
蹲在医院回廊,她抱膝痛哭,释放压抑了一年的痛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韩……」一直到最后,她都没能来得及告诉他这句话。如果可以重新再来,她不会让他看见她的眼泪与怨怼,她会坦然放手让他走,祝福他的真爱,只要他过得好,只要他还活着……
为什么,人总要到一切都无法挽回,才来痛彻顿悟?
只要他好,她真的愿意付出一切来成全──韩,你听到了吗?
终曲
惊醒!
一抹银亮划过寂静夜空,映照得室内短暂一阵明亮,而后,是连玻璃也为之震动的巨响。
原来,是雷声惊醒了她。
又要下雨了吗?这一回,没有韩,也没有杨品璿了,只有她,孤单一人。
坐起身,周遭暗得没有光亮,有一瞬间她茫然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脑中最后的记忆,是医院。
她坐起身,赤脚踩在地面上,推开窗,狂风吹得窗帘一阵狂舞,豆大的雨水打进窗台,地毯迅速湿了一片,狂风豪雨几乎敲痛人的肌肤。
倏地,她一愣。
这情景──好熟悉。
她浑身颤抖,回身藉由微弱的光线打量房内陈设,而后,脑海一阵晕眩,双脚虚软得站不住,跌坐在湿透的地毯上,吸不过气来。
梦吗?只是──梦吗?
那么真实得毛骨悚然的一切,会是梦?
她还在这里,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是她和韩亲手布置的,刻着「韩」字的环戒仍戴在她指间,电子时钟上清楚显示的数字,是韩出事的那一日!
铃声划破寂静,一声声,回荡房内。
她惊跳起来,心脏险些跃出胸口。
瞪著作响的电话,一声声,宛如催魂──
这一切,完全与那段真实而惊悚的梦境一模一样!
她心惊,冷汗涔涔。
她知道那通电话,是报讯,报来他的死讯!
又要再重来一次吗?不要,她受够了──
她捂住耳朵,不听。
电话响了很久,归于岑寂。
没一会儿,不死心地再度漫天作响,又岑寂。
她缩在墙角,悲厉痛哭,泪流满面。
这是梦!永远醒不来的恶梦!她还没醒吗?到底哪一段是梦、哪一段是真?她已经分不清楚了,意识完全错乱、崩溃。
她是错了,不该让怨念蒙了心,老天到底要惩罚她多久,不断地在恶梦中轮回、再轮回,永远没有醒来的一天吗?
「晚晚!」略带焦虑的叫唤传来,他一身的湿,神色慌张。打了电话,她不接,他还以为、以为她想不开,或者──发生了什么事。
行色匆匆调头赶回来,却见她缩在角落,那模样足以将他的心撕碎一万次。
她什么也听不见,陷入自己的情绪中,狂乱哀恸。
「晚晚,是我。」他冲过去,紧紧抱住她。「妳听见没有,晚晚,我回来了。」
怀中剧烈颤抖的身躯僵住,仰起泪眸,彷佛不能置信,伸出同样发颤的双手抚上他,哭得嗓子痛哑,好半天不能发出声音。
「我……在作梦吗?」这,是另一个梦境?
「傻瓜!」那神情教他一瞬间心房揪痛得无法言语。「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不,你听我说!」真也好,梦也好,她不在乎了!心急地抓着他,只想把来不及出口的话,全都告诉他。「韩,你去,没有关系,我不怨、不怪了。只要她能给你的幸福比我更多,那你就去找她,我会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