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不急?!”他为之傻眼,张大的嘴巴都快掉到胸口了。
“啧!你拉肚子呀?一身的屎味,不会直接掉进粪坑了吧!”这乡下地方还有不少简易型厕所,长条一撇还有卜通声,溅起粪花“点点”。
他表情尴尬地捉捉耳朵,“李妈妈家的马桶不通,我刚才去帮她通一通。”
“喔!有前途、有前途,她们家那个万年马桶早该换新了,你居然肯抽出一分力。”换了是她会一脚踢坏它,省得满街都是她家的屎尿味。
越有钱的人越抠门,明明住的是华屋大宅,房子阔气又美观,由外表看来绝对是富绅名流才住得起的高级别墅,单是装潢就花了五、六百万。
可是仔细一瞧,镀金的水龙头是李大叔不要的,重新上漆的浴桶是前庄刚爷爷过世后没人要,堆放在路旁的,以及一插电就开始摇头摆尾的风扇,据说是从回收车上硬抢来的,说要废物利用。
顶级的房舍、一流的师傅加工,里外光鲜得令人眼睛一亮,却多了一些“古董”破坏了精致的室内布置。
“应该的,为民服务是我们一贯的宗旨。”天气不热,可张志明却紧张得一直拭汗。
“我们?”她的笑变得热忱,反让人有种阴森的感觉。“我们是指谁呀?没把我算在内吧?”
“呃,这个……我……”他的汗流得更急,连背都湿了。
“服务是要收服务费的,我教过你没?”勤劳是一种美德,但要记得有付出就有“收获”,做白工是傻子的行为。
“这……不好吧!只是举手之劳……”啊!完了,他说错话了。
顿时脸色一白的张志明手脚微僵,凝结的蠢笑化为千年化石,就这么停在脸上没敢风化。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你哪只手特别爱劳动呀?麻烦举高点让我瞧瞧。”她好久没拧断别人的胳臂了,真是兴奋。
瞧她兴致勃勃地摩拳擦掌,僵化的张志明总算找回点神智,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
“张大哥、志明兄,你不知道挖有钱人的钱叫替天行道吗?跳过富人的财窟不搬有愧于良心,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世界大同、均富穷人?”啊!好痛心,这家伙居然让一条肥羊从手中溜走。
“我……我……”她的表情好可怕,不会真把他拆解成一块块,好当废土给填了吧?
“我什么我?你真叫我失望,怎么教都学不会,有远大志向是很好,但要先填饱肚子,没有饱胃哪来的力气干活?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画坛大师,你要量力而为……唔!谁敢拍我肩膀?你不晓得拍孕妇肩膀会导致流产……”
喝!有鬼!
猛然抽口气的李元修按著狂跳一下的心口,责怪突然冒出来的竹竿鬼。
“老板,我的盐呢?”
原来是“爱情民宿”里的大厨张大仟,瘦长的身子在阳光底下仍显得阴气很重,一副刚从坟墓爬起来的模样。
“大厨师,我警告过你多少次?在接近人后时一定要发出声响,你以为你那张鬼脸很亲切和蔼吗?”不吓死几个人他不肯善罢甘休是吧!
“我有出声。”他面无表情的说道,手上还拿著一柄冒著热气的锅铲。
“在哪里?”她要求他示范一遍。
不发一语的张大仟当她的面踩碎一片干掉的树叶,“我来了,老板。”
瞪著他、瞪著他,瞪到眼睛发酸,她才沉下声音地掀开刻薄的双唇,“为什么我没听见?”
“因为你忙著骂人。”语气十分平淡。
说得好呀!大仟厨师,感谢你救我一命。差点要跪地叩谢的张志明以眼神表达他的感激,可是人家连一眼也不看他,目光直挺挺地仿佛缺少焦距。
“你……”哼!跟死人沟通真困难。“你找我做什么?”
“盐巴。我等著用。”煮菜没盐,口感变差。
“知道了、知道了,我叫张志明来就是要他去买些东西……喝!人怎么又不见了?”一抬头发现张大厨又消失的李元修再度冷抽了口气。
真是的,早晚有一天被他吓出病来。
“张大叔刚刚才走。”张志明多事地添了一句,惹来两道加了辣椒的白眼。
“你,去买一袋盐回来,还有料理米酒一箱、味精、酱油,醋多买一些,豆瓣酱和沙茶也别忘了,再搬几箱沙拉油……”
“等一下,镇长,你认为我那辆两轮的‘载卡多’能装得下这么多东西吗?”他不是在抱怨,绝对不是。
一辆早已停产的白色伟士牌正以老迈的姿态斜倚在电线杆旁,前轮有点消气的样子,座椅破了一个洞用胶带贴起来,看来不甚强壮但真的还能骑,只是发动时间较长些,大概要十分钟左右。
这动作叫热车,因为它太老了,是阿公级的宝贝。
“你没瞧见树下那头正在悠闲吃草的牛吗?开四轮传动的‘大’车去,把整间店搬回来都不成问题。”油价又上涨了,要省一点。
“什么?!你要我……呃,用那辆牛车?”天哪!他肯定听错了。
“怎么?!有车让你用还嫌弃?有本事你安步当车,一步一步把我要的补给品给扛回来。”她冷笑地扬起眉,将购物的清单塞到他口袋里。
逼民上梁山呀!他可以说不吗?“小陈呢?他才是领你薪水的员工吧!”
而他是“公务员”,不能挪为私用,虽然镇长和老板是同一人,同时也是他的上司和房东。
一提到小陈,李元修的表情马上转为阴天。“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又给我请假去找黄泉了。”
“呃,呵呵……感情真好。”完蛋了,他又问错话了。
干笑不已的张志明打马虎眼,局促地直搓手心,对于司机小陈的“事假”感到一阵欷吁,人家那把年纪还能交到年轻漂亮的女朋友,他就显得逊多了。
“是很好呀!好到得在民宿里当长工,西元二○四○年前他都得为我做牛做马,直到他做不动为止。”嗯哼!敢给她放牛吃草、不务正业,她不整治整治一番怎成。
“哇!这么狠……”打了个冷颤,他想起自己惨淡无光的未来。
“唔,你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我开牛车去、我开牛车去……”如果他不被人笑死的话。
以前小陈怎么敢开著牛车到处走?而且还十分得意地四下吆喝,生怕人家不知道牛车开道有多么威风凛凛,连大卡车都得让行。
面子呀!面子,看来他学画的修养还不到家,火候不足,让他抛弃不了世俗人的眼光。
换成是柳老师肯定没这烦恼,一身仙风道骨有如天上仙人,不管做什么事,看起来都风雅得像他笔下的山水画,沉静中见宁和。
“记得到阿银婆婆的店买,阔嘴青蛙伯家再下去一点的转角,不准到一般的生鲜超市。”她特地嘱咐一声。
“为什么?”觉得奇怪的张志明脱口问道。
“因为她一个老太婆守著一间破店不肯搬,儿子女儿嫁的嫁、娶的娶,全在外地讨生活,没人肯回来照顾她,我怕她死在店里没人知道,咱们多去走动走动好帮她收尸。”
听著她看似无情,实则关心的话语,他会心地笑了。“是,镇长。”
你真善良。他这句话没敢说出口,不然她的拳头一定落在他身上,大骂他满口胡言、识人不清,她可是向钱看的李元修,没有同情心。
不过,他必须承认,爱情民宿换了她当老板后,日子的确过得有趣多了,让他乐得“回家”,没想过要搬离“房租”超贵的民宿。
即使有时候得面对这种状况。
“还不快去,你在发什么呆呀?信不信我用拖鞋敲破你的脑袋,让你长点智慧,免得痴痴呆呆的叫人看得冒火……还有你,雷丝丝,给你的温书假还想用来干什么?马上给我滚回房里看书,每一科成绩未达八十分,我就把你的皮给剥了……你们这些懒惰虫……”
吼声连连,为美好的一天拉开序幕,每个听闻李元修这充满元气的声音的人都笑了,享受这热热闹闹的民宿生活。
第二章
午后的阳光带著暖暖的海洋气息,一波一波随著白色的浪花飘向山居的人家,给人一种慵懒、闲适的惬意,懒洋洋地不想移动半分。
伸长四肢的花猫躺在汽水空瓶旁晒太阳,小黄狗东嗅西嗅地翻找垃圾堆里的残渣杂食,爪子一扒恶臭满天,它不以为意地吃著发馊的剩食,摇著尾巴对空汪了两声,一副非常满意的模样。
半山腰旁,种植水稻的田地已结出成熟的黄金果实,一粒粒结实饱满的等著农民来收割,黄橙橙的稻穗累累成串,垂挂在枯黄的稻杆上,空气中飘散泥土和草屑的芬芳。
靠近小镇的农作区有几十户砖造的三合院和两层楼的住家,原本这是个不算小的村落,但因年轻人的出走而逐渐没落,成了老人舍不得离开的聚会场合。
阿银婆婆的杂货店就在土地公庙前面,卖的是一般的杂货和饮料零食,店面不算大仅有二十坪左右,后头的猪舍改建成仓库堆放可久放的货物。
这是一间时下流行的柑仔店,但是没有穿梭如潮的人群,古老的招牌和陈旧的架子十分有复古,可惜它所在的位置不在台北东区,吸引不了年轻人的目光。
所以阿银婆婆杂货店的顾客都是街坊邻居,因为几十年的老交情才来光顾,顺便聊聊是非,给小孙子拿颗糖吃,打发穷极无聊的山居生活。
不过可别以为她穷才不肯收起破杂货店,附近山头的土地有三分之一是她的,她是村子里有名的大地主,她全租出去让人种菜种果树,每年的租金足以让她开一间占地千坪的大超市。
“张先生,你怎么不在镇公所上班?来查户口吗?”今天应该不是假日吧!
尴尬万分的张志明朝热情的居民招手。“查户口是管区的事,我来帮镇长买些日用品。”
“喔!算是出差,镇长有没有算出差费给你?”镇长又公器私用了,他们早习惯了。
反正镇长的为人他们都清楚得很,要她不贪小便宜是不可能的事,只要她有真正在为镇民做事,而且肯为受欺负的镇民出气,谁管这些小缺点,能为他们出力摆平一切的就是好镇长。
何况还买一送一,一人当选两人服务,夫妻俩共同为幸福镇打拚,看在他们心里著实欣慰,终于有好日子过了。
“呵呵……不扣我钱就该偷笑了,你敢指望镇长有良心发现的一天吗?”这些话他只敢背著她讲,以免祸从口出。
“哈……说得也是,镇长的爱钱是出了名的,你赶快去替她办事,要是迟了她可是会抓狂的。”说不定明天镇上会多出一头人形猪。
在榕树下泡茶、下棋的阿伯们闻言却能意会的哈哈大笑,催促著他别拖延,免得回去变成猪头。
而当阿伯们看到他坐在牛车上,笑得更大声了,指指点点令张志明好不窘困。
“也不用急啦,我要去阿银婆婆的店,前面拐个弯就到了。”不是很远,顶多再……
十分钟。
以牛步计算。
“阿银的杂货店呀!她那里东西不多喔!你要不要改到镇上的幸福超市,那边的商品比较齐全啦!”不怕缺货。
开这辆牛车到镇上去?
不,敬谢不敏,他还不想成为全镇的笑柄。
“不了,谢谢你们的好意,镇长坚持要我去阿银婆婆的杂货店,顺便看看她好不好,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老人独居总会有些不方便,多帮衬著以免造成遗憾。
其实说话刻薄的李元修之所以深得民心,靠的不只是她以拳头议事的方式,或是动不动就“问候”别人的肢体或脸,而是她恶形恶状下的窝心。
一般来说,帮助别人通常是对方先提出请求,接下来才会有一连串官僚作风的审核、评估,最后才决定要不要帮助申请之人。
而在漫长的等待之中,总会有些人表现出歧视或是怜悯的眼光,令受助的人有受伤的感觉,自觉卑微的失去自信,开始远离人群过著次等人的生活。
可是李元修的做法却是深入社区,开放民宿的温泉池供七十岁以上老人免费泡浴,藉由这些人口中得知许多资讯,并以间接的方式予以资助或去探视其健康情形。
譬如有户人家有个脑性麻痹的患者,她不直接拨款改善其生活,反而到大学找了一位有志服务人群的社工,由那人来教导行动不便的镇民学习电脑,甚至再为全镇民一起开课帮得不留痕迹,让他习得一门维生的技能。
给他鱼吃不如教他如何钓鱼,这是她在过去穷困的生活中学到的生存法则。
而她适时地用在和她有类似遭遇的人身上,让他们拥有受人尊敬的自尊和骄傲,不用看人脸色、求人施舍,一样能活得有意义。
“哎呀!你来晚了五分钟,阿银说这几天会有客人来,要去镇上买几只老母鸡回来炖,你去的话可能找不到人。”
“什么?!那怎么办?大厨赶著要调味品。”要是再驾著牛车来回一趟,恐怕太阳都下山了。
“没关系啦!张秘书,我们都认识你,尽管去阿银的杂货店搬,回头我会告诉她一声。”他们这些老人闲著也是闲著,帮忙传个话也不费力。
“谢谢你,阿财伯。”幸好他没白走一趟,不负所托。
“免谢了,不过你家的小陈哪去了?怎么他的小黄换你照顾?”看来真好笑,有些不伦不类。
还是习惯小陈坐在上头框喝,人家看起来比较……稳重,没有半点不自在。
持缰的手一僵,隐约听见笑声的张志明呵呵地苦笑,“小陈休假,我代班。”
为免太多难以招架的问题接踵而来,他连忙客气地和一群乡间老人道别,挥起绿竹条拍向牛屁股,它甩了甩尾巴往前走,拖著牛车远离众人的取笑声。
阿银婆婆的店真的不远,不一会儿工夫就看到瓦片盖顶的平房,而平房后面是加盖的两层楼房,是阿银婆婆煮饭和夜里休息的居所。
有了阿财伯他们的保证,拿出购物清单的可怜男人开始当起搬运工,最重的米先搬到车上,接著是油和醋,一箱一箱地叠起来数,看看数目符不符合。
但是很奇怪的,他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张大仟要的盐,架子上只有几包面粉和糖。
“怎么会没有呢?”
不死心的他像个贼似的翻箱倒柜,虽然动作不是很粗鲁,可是也不算轻手轻脚,从背影一看真的很像贼在闯空门,连细缝处也不放过的翻找。
突地,一道人影遮住射入屋内的光,他抬头一瞧没看清来者的面容,因为背光的关系,戴著棒球帽的“男孩”看来十分瘦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