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希望他遇上和自己相同的事,因为他当凌云是弟弟,他没有弟弟,所以……
“真的只是弟弟而已吗?”莫非的话像是针一样刺入他的脑海里。
只是弟弟而已吗?连他自己都不敢回答,因为答案太吓人。其实,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可能只有一个字,但是,就是没有办法轻易说出那个字。
在说出那个字之前,得先经过各种痛苦、挣扎,那个字才会有意义吗?
韩绍衡不断地想着,也不断地往江南去。
他不知道他现在要去的地方会不会有解答,不过,他可以肯定,他必须有个决定。
但是,他离去的速度太急也太快,而且他的心也有点乱,所以没有注意到有几个人在路边议论纷纷。
如果他注意到的话,他们三个人——凌云、莫非、韩绍衡的命运一定会有很大的改变。
只见到有几个人围在路边,看着一具尸体。
死人并不稀奇,但这个人非比寻常。只见围观者议论纷纷,官差到了现场,却只敢替尸体盖上白布。
“怎么办,这个人就是那位大少爷吗?”一名官差对他的同伴问道。
“是啊,这下可是麻烦大了。”
就在他们交谈的时候,有辆马车以极快的速度驶到众人围观之处,一停下来之后,马上有几个大汉冲了出来。
“让开、让开。”这几个大汉推开了围观的人,冲了进来,他们也不理官差,马上就围在尸体旁边,在这群大汉之中,年纪较长的一个看了一眼手下:“真的是少爷吗?”
“是……”
“嗯?”那名年长的大汉伸出手,揪开白布。一看到尸体的脸就变了脸色:“这件事由谁负责?”
“你们是这位死者的家属吗?”其中一名官差站了出来。
“没错。”那位较年长的大汉示意手下把尸体抬上马车。
“你们不能带走……”
“这件事不用你们官府来管。”那名大汉一揖之后转过身,也往马车的方向走去:“这件事,我们欧阳家一定会自己讨回公道的。”
第七章
千山鸟飞绝,万经人踪灭。
偌大的湖面上空无一物,除了在湖心伫立的一座小亭。小亭的周围没有桥也没有船,离岸边也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韩绍衡独自坐在亭中。在狄家之中,他最喜欢这一座亭。因为这里够安静,能够让他独自回忆。也因为这里太安静,所以什么都不会想起。
蓦然张开眼。
一声极小的鸣声之后,剑已在手上,直指湖心。
韩绍衡持剑跃出亭外,剑尖一点水面,竟然跃上半空之中。剑势在半空中一转,形成繁密的剑网直射水面,溅起无数水花。
仔细一看才发觉他根本没有出剑,他只是剑指湖面,身边散发的剑气向四面八方射去,一时之间竟错觉他手上有成千上万把剑。
剑势再转,仟气回旋在他身边转起水柱,然后向四面八方散去,形成一大片涟漪往岸边拍打而去。
“几个月不见,你的剑又更上一层楼。”声音在亭中响起,有个女子抱着一个铁匣坐在亭里,看着韩绍衡。
韩绍衡轻巧地落下,竟然像是毫无重量似地立于水面。
“小姑姑过奖了。” 韩绍衡微微点头。
这个女子就是狄爱,在狄仇死后成为狄家当家。她的武功还算不上是绝顶高手,却有一手起死回生的医术,任何病患到她手里绝对是有生无死。
“看来你的轻功也没有退步。”狄爱看他走过水面,轻声叹了口气:“只是,你的轻功能让你立于水面而不落,轻若鸡毛,却没办法让你的行轻一些。”
听到狄爱这么说,韩绍衡也露出苦笑。他迈开步伐,像是平地上走路一样,踏过水面走进亭中。
“看得出来?”
“怎么看不出来。”狄爱要摇头。“你瞒得住别人瞒不住我。你从小就在狄家,我不止是教你医术,也看着你长大,这几年你一回到狄家就往这里跑,这里什么都没有,喜欢待在这里的人心里想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
韩绍衡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湖心,闭上眼。
十三年前的景象立刻浮上眼前。
他推开狄愁的房门,就看到狄仇抱着狄愁坐在地上。血在地面上扩散开来。一瞬之间,他整个视线都被红色占满。
“这是怎么一回事?”
狄愁抬起头,看着韩绍衡,什么也没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
狄愁的头垂落在狄仇肩上,隐约之间,可以看得出来,他死前是笑着,笑得很满足。狄仇的手上握着雨水剑,剑身沾血。
雨水剑和韩绍衡拿在手上的惊蛰剑是一对的剑,两只剑几乎毫无分别,只是雨水较惊蛰稍短一些。狄愁得到这两把剑之后,自己使用雨水,把惊蛰给了韩绍衡。
现在雨水却在狄仇手上。
雨水沾血,惊蛰也不断抖动,韩绍衡手握惊蛰。
“师伯,这是怎么一回事,师父怎么会被自己的剑所伤?”
狄仇放开了剑,轻轻地把狄愁放在地上,脱下自己的外挂,盖住狄愁。转身看着韩绍衡。
他的胸口和脸上还沾着狄愁的血。
“绍衡,你师父已经死了。”狄仇的声音一顿,加重语气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说:“被我所杀。”
惊蛰剑掉落在地。
韩绍衡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一张开眼,眼前依然是一片平静的湖水。再伤心的往事也激不起半片浪花。
“姑姑,如果当初知道的话……”
“绍衡,你比谁都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事情不能重来。狄爱看着韩绍衡,轻声地叹息。
三年之前,韩绍衡带着惊蛰回到狄家,也带回狄仇的尸首,长期被狄仇软禁的狄爱才恢复自由。
韩绍衡亲手将狄仇埋在岸边。那一天,站在韩绍衡身边的狄爱有种感觉。死去的不止是狄仇,韩绍衡也将自己埋进了狄仇墓里,带着他对狄愁的感情,对狄仇的恨意,还有他自己的过去还有灵魂。
韩绍衡把惊蛰交给她保管,说是再也不想让惊蛰和雨水染上鲜血。她觉得韩绍衡行走江湖,身边不带剑太过危险。韩绍衡拿出了那把缠在手中的软剑,说是那把剑已经足够。
这三年来,韩绍衡每依次回来就是坐在这里。每一次回来,狄爱只觉得他的剑技越来越精进,但是一片死寂。
他已经天下无敌。
但那种无敌很寂寞。他已经不关心自己是不是活着,不在乎会发生什么事,他已经无所挂念。
十年没有见到他,他已经不会笑了。即使他仍把笑容放在脸上,狄爱却只看到寂寞。
一种很寂寞的寂寞。
狄爱将手上的铁匣放在桌上,一打开,韩绍衡就认出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
雨水和惊蛰。
“我想,是该把那把剑交给你的时候。”
“为什么?”韩绍衡不明白。
“因为你开始会困惑。”
人有困惑的时候才会像一个人。她看着韩绍衡埋葬自己的灵魂成为一把剑,她比谁都难过。成就他的是狄家,困住他的也是狄家。
但是再一次看到韩绍衡,她却发现似乎有一点灵魂回到他身上,有什么改变了他。在那之后,他第一次感到困惑,她开始觉得韩绍衡变回了人。
“困惑……”韩绍衡苦笑:“是的,我不明白。”
“不明白?”
“我一直以为没有人会让我有同样的感觉。”
狄仇杀了狄愁那天,他什么话都没有说,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被某种情绪占满,差一点点就落入魔的境界。
“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丢下这一句话,他离开了狄家。
他一直到十年后才明白,他对狄愁并不只有孺慕之情。当他杀了狄仇时才明白,他对狄愁有一种特别情感。
一种不能见容于世的情感。
在知道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在颤抖。有些原本深信不疑的东西动摇了,他开始觉得害怕。他所见到的情感,总是因为太过珍惜,太过深爱而互相伤害。
他开始害怕去说出那个字,拒绝去承认那个字。
“什么样的感觉。”狄爱看着韩绍衡,轻声地问。
“害怕失去,想要保护。即使……”
“即使会为你带来危险?”
“是的。”韩绍衡苦笑了一下。
“即使他多么的厌恶你?”
“即使他多么的厌恶我。”
“我觉得很高兴。”听到韩绍衡这么说,狄爱然而笑了。
“高兴?”
“这二年里,每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伤心。”狄爱看着岸。“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还要不你留在狄家的附近。你能飞得很远,狄家这个笼子却关住了你的心。”
“我并不觉得是狄家困住了我,如果没有狄家,就没有韩绍衡。”
“也许是吧。”狄爱点了点头。“但是狄家造就了你的矛盾,一部份的你叛逆不羁、惊世骇俗,但有一部份的你却对道义、礼教这种东西谨守不适。一般人总以为狄家离经叛道,却没有想过,限制你的自在的也是狄家。”
“我不觉得难过。”
“因为你已经习惯。”
“也许吧,但我并觉得不好。”
“是没有什么不好。”狄爱轻轻地点头。“二哥死时,我只觉得难过,但大哥死时我才惊觉,你是在埋葬自己。”把感情、过去、连带灵魂一起埋进土里。
“狄家不止锁住了你的自由,也困住了你的灵魂。”
韩绍衡没有回答。他带着狄仇尸首回到狄家的那一天似乎下着雨。他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但他知道他对狄仇也是有情感,只是没有那么深刻。
他看着狄仇的棺木渐渐被土盖上,他觉得自己也被一点一点盖住了,先是脚不能动,手不能,最后,连眼睛也看不见了。
他一直以为他不会再有感觉,不管是痛苦、快乐、愤怒还是伤心,都变得很遥远。
但是,在凌云的身上他惊觉到自己变了。仿佛灵魂终于从土地里爬了出来,有一部份的自己消失了,有一部份是他从来不认识的自己。
“但我觉得你现在终于又是活着了。”狄爱拿起那两钯,交到他手上:“所以我觉得你需要这两把剑。”
韩绍衡接过那两把剑,他把这两把剑托付给狄爱的原因是每一次他拿这两把剑时,总是会颤抖。
他根本拿不住这两把剑。
但他现在拿着这两把剑,却不再颤抖了。
那一瞬间,他清楚的意识到,过去的事,已经过去。
***
“什么嘛……”凌云忍不住牢骚。
“怎么了?”莫非一面吃着午餐,一面掏起头看着凌云,她在心里想着,这两个人其实都很笨。当然,韩绍衡是比凌云精明厉害很多,但是面对感情这种事,同样都是胆小鬼。
而她也只好看着两个胆小鬼在这里逃来逃去。
“没有。”凌云想也不想就回答。莫非在他背后耸了耸肩。看起来要更进一步还是得靠另外一个人。
韩绍衡丢下一句要回狄家一趟,初一之前会回来。明天就是九月初一,韩绍衡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说到家,她倒有点想回去看看母亲,倒是不怎么想家,唐门那种地方不回去也无所谓。
莫非想起了母亲,凌云却什么也没想起。他只觉得心烦意乱。韩绍衡说要回狄家一趟,去了十五天还不回来,他开始觉得日子有点难过。
他并不怀疑韩绍衡不会带他去见云楼兰,也不担心天城的事。出乎意料之外,他发现自己并不想去天城,只是想要见韩绍衡。即使韩绍衡的嘴很利,总是会逗他,但是,一旦分开,他的脑海里总是会不断浮现韩绍衡的样子。
没有见到他就缺乏活力,没有他在身边就什么事也不想做。
“唉……”他叹了一口气。韩绍衡根本忘记了他和莫非还在这里等吧,自己真的好像在单相思。等等……单相思?凌云发现自己想得太远也太可怕了,他在思念韩绍衡?他竟然对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用上思念这个词?
真是太奇怪了。
“你在想什么?”
“没有。”
“胆小鬼。”看着叹气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人说过,女人谈恋爱时会很美,男人谈恋爱就不是那么理想了,老实说,她觉得很恐怖。
“谁是胆小鬼?”凌云不明所以。
“你和他。”莫非没好气地说。
“我和他?”
“绍衡哥。”莫非摊开手。“不然还有谁?”
“韩绍衡怎么可能会是胆小鬼?”
“呵,我告诉你好了……”莫非正想把事实告诉凌云的时候,有个人打断了她的话。
“你就是凌云吗?”对方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外表清瘦,身后带了一大批身着武林人装束,像是部下一样的年轻人。
“是或不是都和你无关。”凌云心里烦躁,嘴上也不留情,更是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和我有很大的关系。”中年人只是礼貌性的询问,他已经事先向镇上的人打听过凌云。但凌云不耐的回答正好和中年人事先预想的情况不谋而合。“我的名字是司徒峻,你不知道或是不记得无所谓,只要你知道我是来抓你就可以了。”
“抓我?”凌云根本并不想和司徒峻交谈,但一听到这两个字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欧阳敬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听过。”凌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有气,这个登徒子曾仗着有欧阳家当靠山就想调戏莫非,本来想一刀砍了那个小混蛋的手,要不是韩绍衡阻止,他绝对会给那小子一点教训。
“你知道他怎么了吗?”
“不知道。不过最好是死了。”凌云没好气地说。那种人没有活在世界上的资格。
“他的确死了,而且尸体还少了右手。”
“真的?”凌云睁大了眼。“果然是老天有眼,报应不爽。”
“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莫非飞快地纠正他,同时补上一句:“别把他的话当真。”
“有人看到,你曾经想砍下他的右手。”司徒峻并没有为他们两个人的话而感到不耐,只是专注地盯着凌云。“有这么一件事吧?”
“没错。”凌云直言不讳。
“那么,只好请你跟我走一趟武林同盟了。”司徒峻平静地说。
“不去。”
“云哥哥。”莫非也被凌云这句话吓了一跳。
“你只要去把事实说清楚,同盟自然会放你离开。”司徒峻好言劝道。
“我不去,你又能奈我何。”虽然司徒峻并无恶意。但心里烦躁不安的凌云根本没有听他说话,指示认定对方找他麻烦。
“司徒大侠,一定是这小子杀的。不然他则怎么不敢去同盟说个分明。”一个站在司徒峻身边,欧阳家派出的使者对司徒峻说。
“我就是要留在这里,什么武林同盟我听都没听过。”凌云听他这么说,反而更加生气。原本就很烦躁的他心情更乱,想也没想就抽出刀。
“你这小子……”使者看到凌云的样子,也不禁恼火上升。他们原本就认定凶手是凌云,不管凌云做什么都会增加他的怀疑,现在更是认定凌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